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1968年的夏天，父亲站在夹道欢迎来到大山里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城市知识青年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母亲。19岁水灵灵的知青母亲在粗旷的山里人包围中，像是一只坠落到凡尘的仙鹤，怯生生的转动着颀长的脖子观看四周。当她那双美丽空灵的黑眼睛与父亲四目相对时，父亲脑子一片空白，魂灵仿佛变成一缕青烟被吸进了那两潭深泉。当父亲慢慢地又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时，他的心已经象一条终于见到主子的流浪狗，无可救药的匍伏在母亲的脚下。

父亲年轻时是老家有名的“二杆子”。祖父是山林土匪，解放后拒不缴械饮弹而亡。年幼的父亲和祖母在深山中长大，当全国人民经历三年自然灾害饿得面黄肌瘦时，少年父亲却在山林中像山豹一样奔跑，跳跃，攀爬，肚子每天被猎得的小动物撑得溜圆，因而成年后下山时比一般村民体格都要健壮魁梧。在农村实行大公社时期，不同生产队之间总会因争水争山头发生打架斗殴事件，父亲因骁勇善斗成为村民仰视的对象。

母亲是国民党军人留下的遗腹子。成长在红旗下的母亲从小在城市受尽欺凌，虽生性聪明仍与大学无缘，高中毕业便响应毛主席号召成了第一批下乡的知青。母亲有洁癖，乡下的劳动艰苦程度远远超出母亲的想象，每天赤着脚站在飘着牛粪的水田里干活对她是一种酷刑。每次一下田母亲就闭着眼流着泪呕吐不停，因而常被山里嫂子们讽刺挖苦。

父亲对母亲的情感是圣洁的。他不敢靠近母亲，只敢远远以关切的目光注视她。每次看到母亲的身影，他的心就像从河湾碧水中升起的太阳，欢快，明亮，温柔得不能自己，母亲一哭泣那太阳就颤抖着碎成了流泻的蛋黄，复坠落入阴冷的河水中。父亲明里暗里帮着母亲完成安排的农活，并且警告生产队长和与母亲一起干活的村民们：“老子喜欢那个女娃，哪个狗日的敢欺负她就是和老子过不去，老子扒他祖坟。”母亲因而得以被少派农活，但是也因此被其他人包括一同下乡的知青所疏远，年终得到的生产队长和村民对其劳动的评价也差，加上生长在旧式文人家庭的外祖母生性清高孤傲，宁死也不肯去向政府官员求情允许母亲回城，当其他知青一个个回城时，母亲的回城机会却遥遥无期。一年又一年的失望，母亲的脸颊失去了光泽，眼神也暗淡下来，继而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外祖母的去世。没有了外祖母的城市在母亲眼里只是一个冰冷的墓地，奔完丧再次回到山里的她做出了人生最大的妥协，和父亲结了婚。几年后我和弟弟相继出生，于是一个本来根基并不牢固的家被两个孩子像水泥一样牢牢粘合了屹立在风雨飘摇中。

血管中流着父亲血液的我，刚进入青春期便谦卑地匍匐在一个男孩的脚下。第一次带男孩回家，父亲怒骂我：“读了这么多书还是这么蠢，你是看不出他不喜欢你还是以为石头能开花？” 我回敬父亲道：“母亲当初不喜欢你你不也过得挺好？他即使是石板我也要在上面雕刻出花来。”经过十余年辛苦追逐，我终于把男孩变成了丈夫。我结婚的那天，父亲在家里对母亲和弟弟赌下狠话：“她一意孤行，日后必定受罪，等她落难哭着回娘家那天你们谁也不许帮她。” 我闻听此言时仰天长笑，不料未来竟被他一言说中。只是父母亲给我的基因足够强大，不管这个世界是灰暗还是明亮，穿行其中的我都能在一次次伤痛后复原，并始终对活着心存感激。

父亲有句话我深以为然，“你们文化人懂个屁，老子是农民，不谈爱情”。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