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　　一　　章

　 　 苏 菊 向 利 飞 说 出 分 手 的 意 思 时 ， 他 们 正 在 夜 色 里 驶 近 旧 金 山 国 际 机 场 。 那 一 时 刻 ， 利 飞 开 着 他 送 给 苏 菊 的 那 辆 鲜 红 的 宝 马 Ｍ ３ ， 飞 也 似 地 经 过 １ ０ １ 高 速 公 路 靠 海 湾 的 视 野 最 开 阔 的 那 一 段 。

　 　 这 是 利 飞 忙 碌 的 商 旅 生 涯 里 ， 一 个 再 平 常 不 过 的 启 程 。 这 些 年 来 ， 利 飞 那 种 日 夜 兼 程 满 世 界 飞 的 行 程 ， 使 他 们 之 间 的 迎 来 送 往 ， 已 由 开 始 的 聚 散 依 依 ， 变 成 了 如 啖 家 常 便 饭 。 而 凡 事 到 了 家 常 便 饭 的 层 次 ， 自 然 已 是 生 活 的 一 部 份 。 而 对 于 生 活 的 一 部 份 ， 处 之 淡 然 便 在 情 理 之 中 了 。 所 以 在 今 夜 之 前 ， 苏 菊 至 少 已 有 一 年 多 没 有 在 利 飞 出 差 公 干 的 时 候 ， 将 他 送 到 机 场 去 了 。

　 　 利 飞 这 几 年 来 一 直 是 向 中 国 大 陆 销 售 各 类 美 国 出 口 的 电 信 设 备 。 随 着 他 的 生 意 越 做 越 大 ， 越 做 越 红 火 ， 他 们 两 人 在 一 起 的 时 间 是 越 来 越 少 。 可 是 苏 菊 觉 得 ， 问 题 不 是 出 在 没 时 间 相 处 上 。 苏 菊 倒 真 不 是 在 乎 朝 朝 暮 暮 的 女 人 ， 况 且 这 几 年 她 也 在 拼 。 她 在 玩 着 那 种 硅 谷 人 最 为 之 激 动 的 游 戏 ： 在 一 个 原 先 是 ｓ ｔ ａ ｒ ｔ － ｕ ｐ （ 未 上 市 ） 的 小 公 司 里 做 软 件 工 程 师 ， 为 着 公 司 的 早 日 上 市 没 日 没 夜 地 干 ， 做 到 去 年 ， 公 司 成 功 上 市 。 因 高 科 技 产 业 的 热 门 ， 加 上 他 们 的 产 品 独 特 ， 公 司 骤 成 华 尔 街 新 宠 ， 股 价 从 上 市 起 一 路 狂 飙 。 按 眼 下 的 市 价 ， 苏 菊 在 进 公 司 时 拿 到 的 价 值 二 十 美 分 一 股 的 那 些 股 票 ， 已 让 她 可 以 回 家 休 息 二 十 年 也 能 够 丰 衣 足 食 了 。 她 只 是 觉 得 ， 和 利 飞 在 一 起 ， 越 来 越 没 劲 。

　 　 在 苏 菊 心 里 ， 她 觉 得 自 己 是 那 种 很 “ 艺 术 ” 的 女 人 。 她 总 是 这 样 解 释 说 ， 她 喜 欢 的 是 有 动 感 ， 有 灵 性 ， 有 激 情 的 生 活 ， 而 跟 利 飞 在 一 起 ， 她 觉 得 总 进 入 不 了 她 所 向 往 的 那 种 境 界 。 她 以 前 也 觉 得 ， 现 在 是 更 觉 得 ， 她 跟 利 飞 不 是 一 样 的 人 。 利 飞 太 理 性 、 现 实 、 物 质 ， 而 要 命 的 是 ， 她 自 己 却 “ 艺 术 ” 。 当 然 ， 对 这 种 听 起 来 十 分 矫 情 的 话 ， 她 也 知 道 只 能 跟 利 飞 说 ， 连 对 她 的 偶 像 、 那 个 当 年 带 着 获 奖 双 人 舞 《 采 八 角 》 从 山 沟 文 工 团 一 直 跳 到 北 京 城 大 舞 台 上 的 姐 姐 苏 玫 ， 她 也 没 好 意 思 直 说 过 。 而 每 当 她 一 说 出 这 样 的 话 ， 利 飞 总 会 发 笑 ， 然 后 提 醒 她 说 ， 你 这 是 在 说 苏 玫 吧 ？ 噎 得 苏 菊 干 瞪 着 眼 。 她 这 样 不 时 就 要 用 带 点 自 我 吹 嘘 的 口 吻 将 这 些 话 重 复 一 遍 ， 她 自 己 也 知 道 是 有 些 难 为 情 的 ， 便 不 好 意 思 跟 利 飞 争 下 去 。 每 到 这 时 ， 利 飞 就 会 过 来 搂 搂 她 ， 说 ， 你 和 我 才 是 一 路 的 人 ， 我 们 得 一 条 心 。 苏 菊 就 不 吱 声 ， 心 里 的 失 望 ， 便 一 点 点 地 堆 积 起 来 。

　 　 她 有 时 觉 得 ， 这 是 因 为 日 子 的 底 色 变 了 。 过 去 ， 虽 然 利 飞 跟 她 一 起 啃 着 夹 花 生 酱 的 三 明 治 时 ， 也 是 那 样 理 性 地 勾 画 自 己 的 将 来 ， 但 是 ， 利 飞 那 时 的 理 性 因 为 有 动 荡 贫 困 的 生 活 做 底 色 ， 苏 菊 看 到 的 就 是 梦 想 斑 斓 的 一 面 。 如 今 ， 那 个 底 色 没 有 了 ， 利 飞 一 下 子 就 成 了 一 个 平 面 而 乏 味 的 人 。 到 了 这 时 ， 她 觉 得 跟 利 飞 在 一 起 ， 好 玩 仍 是 好 玩 ， 过 瘾 仍 是 过 瘾 ， 但 是 她 不 快 乐 。 快 乐 是 更 深 层 一 些 的 东 西 ， 苏 菊 想 。

　 　 他 们 还 没 有 结 婚 ， 可 日 子 就 过 成 这 样 了 ， 苏 菊 绝 对 是 心 有 不 甘 。 说 到 结 婚 ， 也 是 个 没 劲 的 话 题 。 苏 菊 左 手 无 名 指 上 那 颗 利 飞 特 地 按 他 们 当 年 在 纽 约 地 铁 里 做 白 日 梦 时 的 计 划 ， 从 Ｔ ｉ ｆ ｆ ａ ｎ ｙ 买 来 的 一 克 拉 定 婚 钻 戒 ， 已 经 戴 了 两 年 了 ， 可 是 关 于 正 式 出 嫁 迎 娶 的 事 ， 却 已 绝 少 被 他 们 提 起 。 他 们 当 然 对 这 样 的 关 系 都 不 满 意 ， 也 坐 下 来 讨 论 过 无 数 次 ， 可 每 次 严 肃 起 来 认 真 讨 论 的 结 果 ， 总 是 很 伤 感 情 ， 无 非 是 你 还 是 你 ， 我 还 是 我 。 到 了 后 来 ， 苏 菊 在 一 次 讨 论 后 忽 然 说 ， 利 飞 ， 你 不 觉 得 我 们 的 关 系 有 点 象 一 个 进 入 了 死 循 环 的 电 脑 程 序 吗 ？ 这 话 一 出 口 ， 两 人 面 面 相 觑 ， 因 为 心 下 都 知 道 ， 这 个 比 喻 实 在 是 再 恰 当 不 过 了 。 而 以 他 们 的 专 业 素 养 ， 当 然 知 道 当 一 个 程 序 不 幸 运 行 到 了 这 样 的 状 态 ， 解 决 的 办 法 只 能 是 将 这 程 序 杀 掉 。 这 样 的 明 白 ， 让 两 人 从 此 干 脆 不 再 讨 论 婚 嫁 这 样 的 话 题 了 。 于 是 两 人 就 无 可 奈 何 但 却 心 平 气 和 地 过 起 了 美 国 同 龄 人 里 最 时 髦 的 同 居 生 活 。 其 实 这 样 的 关 系 ， 如 果 不 是 因 为 苏 菊 现 在 有 了 王 夏 ， 大 概 也 是 能 维 持 下 去 的 。

　 　 当 苏 菊 在 这 天 下 午 提 出 要 跟 利 飞 到 旧 金 山 城 里 那 个 他 们 曾 经 叫 作 “ 老 地 方 ” 的 沪 江 饭 店 吃 顿 饭 ， 然 后 送 他 到 机 场 时 ， 利 飞 脸 上 复 杂 的 表 情 里 ， 还 有 一 种 难 掩 的 惊 喜 。 可 正 是 这 份 惊 喜 ， 让 苏 菊 的 心 ， 一 个 傍 晚 都 在 愧 疚 不 安 地 跳 着 。 当 这 顿 苏 菊 心 里 “ 最 后 的 晚 餐 ” 在 她 的 坐 立 不 安 中 终 于 吃 完 了 的 时 候 ， 她 的 直 觉 告 诉 她 ， 利 飞 对 今 夜 的 不 同 寻 常 已 经 有 所 感 觉 。

　 　 在 他 们 离 去 时 ， 利 飞 走 到 饭 店 外 面 楼 内 大 厅 ， 在 那 个 从 高 楼 顶 层 洒 落 下 来 的 水 帘 前 站 下 ， 抬 起 头 望 向 高 高 的 玻 璃 楼 顶 ， 突 然 说 ， 苏 菊 ， 我 总 不 能 忘 记 第 一 次 带 你 到 这 儿 来 的 情 景 。 那 时 ， 你 刚 到 硅 谷 做 事 ， 一 脸 的 朝 气 ， 我 也 刚 刚 转 出 来 学 做 生 意 ， 那 时 的 日 子 真 是 简 单 ， 新 鲜 ， 完 全 是 一 种 苦 尽 甘 来 好 日 子 就 在 前 头 的 感 觉 呢 。 说 到 这 里 ， 利 飞 淡 淡 地 笑 了 一 笑 ， 将 双 手 从 那 条 米 色 裤 子 的 裤 袋 里 抽 出 来 ， 抱 在 胸 前 ， 转 过 头 来 看 着 苏 菊 ， 接 着 说 ， 你 那 时 比 现 在 更 瘦 ， 总 是 让 我 想 起 你 姐 姐 当 年 到 我 们 宿 舍 里 找 你 哥 的 样 子 。 我 们 那 时 都 还 是 孩 子 ， 苏 玫 一 来 ， 我 们 就 会 跳 起 来 ， 眼 巴 巴 地 盯 着 她 看 ， 苏 玫 气 质 的 那 个 好 。 我 就 总 跟 苏 竹 开 玩 笑 说 ， 我 非 得 认 识 你 妹 妹 。 说 到 这 里 ， 他 停 了 一 停 ， 伸 过 手 来 揽 苏 菊 的 肩 膀 ， 这 个 动 作 非 常 温 情 ， 可 苏 菊 却 感 到 了 其 中 礼 貌 性 的 距 离 。 她 抬 起 手 来 握 着 利 飞 搭 到 她 肩 上 的 手 ， 没 有 说 话 。 利 飞 的 话 ， 还 让 她 想 起 了 大 学 毕 业 后 就 一 直 因 病 而 意 志 消 沉 、 离 群 索 居 的 哥 哥 苏 竹 ， 鼻 子 便 有 一 点 酸 。 她 使 劲 捏 了 捏 利 飞 的 手 。 利 飞 停 在 那 里 ， 微 微 点 了 点 头 ， 显 然 是 懂 了 她 的 意 思 。 隔 了 一 会 儿 ， 才 说 ， 苏 菊 ， 我 真 的 是 个 很 ｌ ｕ ｃ ｋ ｙ （ 幸 运 ） 的 人 ， 大 学 毕 业 后 隔 了 那 么 多 年 ， 竟 会 跟 苏 玫 在 纽 约 重 逢 ， 然 后 真 的 就 认 识 了 你 。

　 　 这 些 就 是 利 飞 最 后 的 陈 述 句 ， 最 后 的 求 和 信 号 了 。 当 他 清 楚 地 意 识 到 自 己 的 感 情 生 活 将 要 发 生 一 场 重 大 变 故 时 ， 他 没 有 讲 现 在 ， 没 有 讲 将 来 ， 却 是 简 略 地 谈 到 了 过 去 ， 在 平 平 淡 淡 的 陈 述 里 ， 他 用 有 限 的 言 词 ， 构 出 一 幅 简 略 的 图 画 ， 对 两 人 关 系 的 来 龙 去 脉 做 了 颇 为 温 情 的 回 顾 ， 最 后 不 动 声 色 地 说 出 了 他 对 这 份 感 情 的 珍 视 。

　 　 然 而 利 飞 这 样 的 冷 静 ， 让 苏 菊 感 到 的 却 是 深 深 的 失 望 。 也 许 这 就 是 为 什 么 苏 菊 总 不 能 同 意 他 们 是 一 样 的 人 这 个 说 法 。 这 是 利 飞 每 到 高 兴 时 就 忍 不 住 要 说 的 话 。 这 样 的 说 法 ， 也 是 姐 姐 苏 玫 常 常 要 说 的 。 周 围 的 朋 友 ， 也 是 这 样 附 和 着 。 可 是 ， 在 苏 菊 心 里 ， 却 从 来 没 有 认 同 过 。 很 久 以 后 ， 她 才 意 识 到 ， 他 们 的 路 大 概 就 是 从 这 里 走 岔 了 。

　 　 利 飞 是 非 常 理 智 的 人 ， 他 总 是 知 道 自 己 要 的 是 什 么 ， 他 生 命 的 活 动 ， 永 远 是 在 计 划 的 轨 道 里 理 性 地 进 行 ， 他 总 是 选 择 他 能 做 的 事 情 来 做 ， 并 且 努 力 地 做 ， 而 在 事 情 无 可 挽 回 的 时 候 ， 他 就 平 静 地 接 受 现 实 。 对 一 个 男 人 ， 这 也 许 是 一 种 优 秀 的 素 质 ， 然 而 对 苏 菊 来 说 ， 她 觉 得 这 是 导 致 两 人 关 系 一 路 滑 坡 的 致 命 原 因 。

　 　 苏 菊 想 到 这 里 ， 一 下 就 松 开 了 握 着 利 飞 的 手 ， 她 的 腿 肚 子 甚 至 有 些 发 抖 ， 好 在 她 穿 的 是 一 条 浅 蓝 色 的 棉 布 长 裙 。 她 低 下 头 来 跟 在 利 飞 身 边 ， 人 们 看 到 的 就 是 一 对 外 型 和 气 质 非 常 般 配 的 男 女 ， 慢 慢 步 出 高 楼 里 那 堂 皇 的 大 厅 ， 走 进 停 车 场 。 车 子 一 路 开 出 来 ， 两 人 竟 都 无 话 。

　 　 这 是 一 个 月 华 如 水 的 晚 春 之 夜 ， 远 远 的 ， 海 湾 里 黑 色 的 水 浪 载 着 浮 泛 的 清 辉 ， 幽 远 而 辽 阔 ； 人 间 的 灯 海 ， 从 眼 前 车 河 里 的 一 片 红 ， 对 面 车 河 的 一 片 白 ， 到 路 边 的 万 家 灯 火 ， 点 点 线 线 地 连 成 一 片 一 片 ， 沿 着 山 岭 的 轮 廓 漫 开 ， 像 要 接 到 天 上 一 般 。 这 样 的 景 色 ， 在 宝 马 的 车 窗 里 ， 看 上 去 有 一 种 让 人 觉 得 温 暖 的 动 感 。 苏 菊 有 点 不 忍 ， 她 知 道 与 这 情 景 相 配 的 ， 应 当 是 一 点 温 情 。 在 利 飞 辛 劳 的 商 旅 生 涯 里 ， 每 一 次 的 起 飞 和 降 落 ， 无 论 是 清 晨 或 黄 昏 ， 他 需 要 的 ， 最 根 本 的 就 是 和 平 ， 然 后 ， 最 好 还 有 一 点 温 情 。

　 　 可 是 ， 如 果 再 不 说 ， 这 次 的 机 会 就 又 要 错 过 了 ， 在 不 忍 和 坦 诚 的 挣 扎 中 ， 她 已 经 错 过 太 多 次 了 ， 真 的 是 再 不 能 错 过 了 ， 必 须 开 始 剪 这 一 团 心 里 的 乱 麻 。 痛 是 肯 定 的 ， 特 别 是 她 想 到 这 最 惨 烈 的 第 一 刀 ， 就 要 从 利 飞 这 里 剪 起 ， 她 的 心 在 很 多 的 日 间 夜 里 ， 已 经 是 无 数 次 地 提 上 来 又 落 下 去 ， 落 下 去 下 又 提 上 来 。 可 是 这 样 拖 延 ， 对 大 家 都 不 公 平 ， 是 的 ， 是 大 家 ： 她 自 己 ， 利 飞 、 王 夏 ， 还 有 彤 彤 。

　 　 这 时 ， 利 飞 侧 过 脸 来 ， 看 向 苏 菊 ， 在 夜 色 里 ， 他 的 神 色 安 然 而 沉 着 。 苏 菊 ， 你 想 说 什 么 就 说 吧 ， 利 飞 说 。 因 为 车 顶 上 方 的 天 窗 是 大 开 着 的 ， 带 着 腥 味 儿 的 凉 风 ， 呼 呼 呼 地 通 过 天 窗 往 车 子 里 灌 。 苏 菊 借 着 这 风 声 ， 又 因 着 利 飞 温 和 的 鼓 励 ， 便 很 快 地 将 身 子 坐 直 ， 说 ， 利 飞 ， 我 想 了 好 久 ， 我 想 ， 我 们 分 开 一 段 吧 ？

　 　 利 飞 没 有 回 话 ， 他 只 是 抬 起 手 来 ， 轻 轻 按 了 车 子 上 方 的 一 个 键 。 听 着 风 声 在 天 窗 关 闭 的 机 械 声 中 由 强 到 弱 ， 苏 菊 觉 得 自 己 刚 才 的 话 ， 仿 佛 是 随 风 而 逝 ， 心 里 突 然 觉 到 了 深 深 的 感 伤 ， 就 慢 慢 地 靠 到 椅 背 上 。 这 时 ， 车 子 的 天 窗 恰 好 合 上 ， Ｃ Ｄ 盘 里 刘 德 华 的 歌 声 让 人 听 得 真 切 起 来 ： “ 哪 一 个 人 ， ／ 哪 一 双 眼 ， ／ 不 需 要 爱 人 的 安 慰 ？ ／ 哪 一 颗 心 ， ／ 哪 一 份 情 ， ／ 不 想 要 牵 手 到 明 天 ？ … … ” ， 苏 菊 的 眉 头 皱 起 来 ， 她 跟 利 飞 几 乎 是 同 时 伸 过 手 去 ， 想 要 将 Ｃ Ｄ 关 掉 。 两 个 人 的 手 碰 在 一 起 ， 利 飞 就 一 把 握 住 了 她 的 手 ， 任 歌 声 在 车 子 里 响 着 ， 那 歌 词 在 这 样 的 情 景 下 听 起 来 真 有 几 分 的 残 忍 。 利 飞 握 紧 了 苏 菊 的 手 ， 握 到 苏 菊 的 心 酸 起 来 ， 他 才 说 ， 苏 菊 ， 这 是 我 意 料 之 中 的 事 情 ， 你 想 说 这 话 想 了 好 久 了 ， 对 吧 ？ 我 尊 重 你 的 决 定 ， 永 远 是 这 样 。 利 飞 的 口 气 ， 要 非 常 仔 细 地 辨 听 ， 才 能 听 得 出 最 后 一 句 里 微 微 的 颤 音 。

　 　 苏 菊 闭 上 了 眼 睛 ， 心 里 那 种 复 杂 的 难 过 ， 让 她 觉 得 呼 吸 都 有 些 困 难 。 她 试 图 将 手 从 利 飞 的 手 里 抽 出 来 ， 可 是 利 飞 却 握 得 很 紧 ， 不 让 她 挣 脱 。 她 的 眼 泪 就 细 细 地 流 了 出 来 ， 低 了 声 软 软 地 说 ， 利 飞 ， 我 们 真 的 太 不 一 样 了 ， 我 是 或 者 飞 在 天 上 ， 或 者 摔 死 在 地 上 的 人 ， 你 却 永 远 是 那 样 平 稳 地 滑 翔 ， 就 是 到 了 生 离 死 别 ， 你 也 不 过 就 是 这 样 了 。

　 　 利 飞 听 到 这 里 ， 就 松 开 了 手 ， 说 ， 那 是 你 的 错 觉 而 已 ， 我 想 ， 这 就 是 我 们 不 能 够 ｗ ｏ ｒ ｋ 　 ｏ ｕ ｔ （ 通 过 努 力 而 将 问 题 解 决 ） 的 原 因 。 知 道 你 不 喜 欢 听 这 句 话 ， 可 是 ， 让 我 最 后 说 一 遍 吧 ， 其 实 我 们 真 是 一 样 的 人 ： 现 实 ， 物 质 ， 理 性 。 苏 菊 的 泪 水 到 这 时 就 止 住 了 ， 她 皱 起 了 眉 毛 ， 冷 淡 而 不 耐 烦 地 说 ， 利 飞 ， 别 说 了 。

　 　 利 飞 没 有 看 他 ， 而 是 直 直 地 看 着 车 前 方 ， 声 音 低 沉 下 来 ， 说 ， 苏 菊 ， 这 样 的 讨 论 已 经 有 好 几 年 了 。 我 们 从 来 就 没 有 办 法 说 服 对 方 ， 好 ， 我 放 你 走 ， 只 是 记 住 ， 我 会 等 你 一 段 的 。 那 个 屋 子 ， 你 就 住 下 去 吧 。 说 到 这 里 ， 他 微 侧 过 脸 ， 伸 手 过 来 摸 苏 菊 的 头 ， 又 说 ， 苏 菊 ， 放 一 个 自 己 喜 欢 的 女 人 走 ， 不 容 易 的 。 我 尽 力 了 ， 你 还 是 不 能 快 乐 ， 我 不 勉 强 你 。

　 　 苏 菊 不 敢 看 利 飞 的 脸 ， 眼 角 的 余 光 ， 觉 到 他 是 将 脸 侧 向 了 车 窗 外 。 苏 菊 就 抬 起 手 来 ， 捂 着 脸 ， 心 里 想 哭 ， 但 却 流 不 出 来 泪 水 ， 心 口 堵 得 很 难 受 ， 轻 声 干 咳 了 几 声 ， 然 后 竟 打 起 嗝 来 。 利 飞 腾 过 手 来 ， 给 苏 菊 在 背 上 拍 着 ， 说 ， 不 要 这 样 了 ， 啊 ， 不 行 就 回 来 ， Ｉ 　 ｗ ｉ ｌ ｌ 　 ｔ ａ ｋ ｅ 　 ｃ ａ ｒ ｅ 　 ｏ ｆ 　 ｙ ｏ ｕ （ 我 会 照 顾 你 的 ） 。

　 　 这 样 的 结 果 ， 使 得 苏 菊 在 看 着 利 飞 迈 着 从 容 的 步 子 ， 头 也 不 回 地 消 失 在 国 际 航 班 部 的 大 厅 里 时 ， 突 然 有 一 种 几 近 丧 亲 的 伤 痛 。 她 第 一 次 对 自 己 的 决 定 ， 有 了 不 祥 的 感 觉 。

　 　 这 天 深 夜 ， 苏 菊 向 姐 姐 苏 玫 通 告 了 跟 利 飞 分 手 的 消 息 。 在 纽 约 的 凌 晨 里 ， 苏 玫 拿 着 电 话 清 醒 地 、 一 字 一 字 地 叫 着 ， “ Ｙ ｏ ｕ 　 ｄ ｏ ｎ ’ ｔ 　 ｋ ｎ ｏ ｗ 　 ｗ ｈ ａ ｔ 　 ｙ ｏ ｕ 　 ａ ｒ ｅ 　 ｄ ｏ ｉ ｎ ｇ ！ ” （ 你 不 知 道 自 己 在 做 什 么 ！ ） 那 样 急 躁 而 尖 锐 的 叫 声 ， 从 苏 菊 的 耳 膜 一 直 响 到 心 底 ， 极 具 冲 击 力 。

　 　 苏 菊 在 苏 玫 的 叫 声 里 ， 靠 着 床 沿 滑 坐 到 地 毯 上 ， 疲 惫 地 抽 了 一 口 长 气 ， 将 双 腿 蜷 起 ， 用 空 着 的 瘦 削 修 长 的 手 臂 将 双 膝 抱 紧 ， 暗 暗 地 ， 在 给 自 己 鼓 着 劲 似 的 。 她 的 目 光 慢 慢 地 在 屋 里 扫 过 ， 最 后 就 停 在 了 前 方 墙 角 那 盏 光 线 拧 得 很 暗 的 落 地 灯 上 ， 眼 睛 便 红 了 起 来 。 她 心 里 感 到 的 是 一 种 深 深 的 委 屈 和 挫 折 。 她 期 待 的 是 苏 玫 的 支 持 ， 她 觉 得 她 们 都 是 在 美 国 住 了 这 么 久 的 女 人 ， 在 这 种 时 候 ， 姐 姐 哪 怕 就 是 口 是 心 非 ， 也 应 当 说 ， 我 尊 重 你 的 决 定 ， 我 无 条 件 支 持 你 。 她 现 在 想 要 听 的 就 是 这 个 ， 虚 情 假 意 的 还 是 真 情 实 意 的 ， 都 无 所 谓 了 。

　 　 姐 — — ， 苏 菊 忍 不 住 叫 了 一 声 ， 尾 声 拖 得 很 长 ， 那 声 音 里 明 显 地 带 着 失 望 和 阻 击 的 意 思 ， 泪 水 就 跟 着 那 尾 声 ， 慢 慢 地 流 了 出 来 。 这 一 声 ， 果 然 让 苏 玫 在 电 话 那 端 静 了 下 来 。 隔 了 一 会 儿 ， 苏 玫 才 接 着 说 ， 小 菊 ， 哭 也 没 有 用 ， 我 知 道 你 想 听 什 么 ， 可 是 说 那 些 口 是 心 非 的 话 ， 有 什 么 意 思 ？ 那 不 是 真 的 为 你 好 。 大 概 是 意 识 到 了 苏 菊 的 沉 默 ， 苏 玫 的 语 速 和 声 音 都 降 了 下 来 ， 说 ， 我 知 道 你 倔 ， 你 也 不 是 孩 子 了 ， 我 怎 么 说 ， 都 不 能 改 变 你 的 决 定 ， 可 是 我 不 能 不 告 诉 你 ， 你 的 决 定 真 的 是 没 有 道 理 ， 一 点 道 理 也 没 有 。 苏 玫 的 声 音 到 了 这 时 ， 让 人 听 着 有 点 咬 牙 切 齿 的 意 思 了 ， 苏 菊 甚 至 可 以 想 象 得 出 ， 自 己 这 个 曾 经 做 过 舞 蹈 演 员 的 姐 姐 ， 会 怎 样 地 挥 舞 着 指 型 优 美 的 手 ， 象 走 起 急 速 的 台 步 一 般 ， 在 屋 里 迈 着 带 风 的 碎 步 ， 光 着 脚 在 屋 里 困 兽 般 地 来 回 穿 行 。 “ Ｙ ｏ ｕ 　 ｄ ｏ ｎ ’ ｔ 　 ｋ ｎ ｏ ｗ 　 ｗ ｈ ａ ｔ 　 ｙ ｏ ｕ 　 ａ ｒ ｅ 　 ｄ ｏ ｉ ｎ ｇ ， Ｉ 　 ｍ ｅ ａ ｎ 　 ｉ ｔ ！ ” （ 你 不 知 道 你 在 做 什 么 ！ 我 是 认 真 地 跟 你 说 ） 苏 菊 听 到 这 又 被 重 复 了 一 遍 的 英 文 ， 下 意 识 地 挺 了 挺 身 子 ， 憋 了 口 气 ， 缩 了 缩 脑 袋 ， 脸 上 做 出 像 是 打 寒 颤 的 表 情 。

　 　 电 话 那 边 的 声 音 突 然 低 了 下 来 ， 苏 玫 说 ， 小 菊 ， 我 知 道 你 在 找 什 么 ， 可 是 ， 你 不 是 那 样 的 人 ， 那 个 王 夏 ， 你 是 要 他 不 起 的 。 你 跟 利 飞 才 真 的 是 一 路 的 人 。 你 不 要 总 跟 姐 比 ， 不 管 你 怎 样 认 为 ， 但 你 跟 姐 就 是 不 同 ， 从 骨 子 里 就 不 一 样 。 我 十 六 岁 就 下 到 山 沟 里 ， 在 草 台 子 上 跳 舞 ， 最 辉 煌 的 梦 想 就 是 有 一 天 能 跳 到 北 京 城 里 的 舞 台 上 。 可 你 十 六 岁 的 时 候 在 干 什 么 ， 在 玩 命 复 习 准 备 高 考 吧 ？ 你 想 想 ， 你 十 六 岁 就 这 样 功 利 了 ， 你 能 跟 姐 一 样 吗 ？ 姐 的 想 入 非 非 ， 是 骨 子 里 的 东 西 ， 无 可 救 药 的 了 ， 就 是 看 得 到 必 然 ， 也 找 不 到 自 由 了 。 可 是 你 不 同 ， 你 的 不 是 骨 子 里 的 东 西 ， 你 完 全 可 以 过 得 更 好 。 我 最 后 再 说 一 句 ， 你 这 样 做 没 有 一 点 道 理 。 就 是 这 句 话 了 。

　 　 姐 — — ， 苏 菊 又 叫 了 一 声 ， 这 一 声 有 些 不 同 于 上 一 声 ， 是 有 些 坚 韧 的 。 苏 玫 在 那 边 就 停 住 了 ， 然 后 说 ， 你 说 你 说 。 苏 菊 直 起 了 身 子 ， 眼 睛 盯 着 地 毯 ， 很 冷 静 地 说 ， 姐 ， 人 总 是 自 己 才 最 知 道 自 己 ， 其 实 很 多 人 的 韧 性 ， 是 内 在 的 ， 一 个 外 表 非 常 现 实 的 人 ， 你 怎 么 就 知 道 她 就 没 有 一 颗 想 飞 的 心 呢 ？

　 　 一 时 间 ， 电 话 两 端 是 一 段 长 长 的 沉 默 。 最 后 ， 苏 玫 打 破 了 沉 默 ， 说 ， 小 菊 ， 你 自 己 决 定 吧 ， 我 尊 重 你 的 决 定 ， 姐 在 这 里 ， 不 会 跑 。 先 洗 个 澡 ， 好 好 睡 个 觉 吧 。

　 　 然 后 她 们 就 像 以 往 那 样 ， 用 夸 张 的 口 气 说 ： “ Ｉ 　 ｌ ｏ ｖ ｅ 　 ｙ ｏ ｕ ” ， “ Ｉ 　 ｌ ｏ ｖ ｅ 　 ｙ ｏ ｕ 　 ｔ ｏ ｏ ” ， 就 挂 了 电 话 。

　 　 苏 玫 终 于 说 出 了 苏 菊 要 听 的 话 ， 可 是 ， 苏 菊 在 挂 上 电 话 后 ， 却 更 加 心 神 不 安 。 她 走 出 卧 室 ， 到 厨 房 里 拿 了 一 杯 冰 水 ， 也 没 有 开 灯 ， 就 在 黑 黑 的 厅 里 走 来 走 去 ， 好 一 会 儿 ， 才 落 坐 到 沙 发 上 。

　 　 这 套 三 居 室 的 屋 子 ， 是 利 飞 生 意 刚 刚 上 路 时 买 下 来 的 ， 是 那 种 有 门 卫 的 高 级 公 寓 楼 群 里 的 一 个 单 元 。 因 为 是 利 飞 的 第 一 ， 也 是 他 们 的 第 一 ， 他 们 就 一 直 怀 着 特 别 的 感 情 ， 在 这 里 住 着 。 利 飞 总 是 说 ， 等 到 结 婚 的 时 候 ， 要 给 苏 菊 弄 座 ｄ ｒ ｅ ａ ｍ 　 ｈ ｏ ｕ ｓ ｅ （ 梦 想 的 房 子 ） 。 现 在 想 到 这 些 往 事 ， 苏 菊 心 里 突 然 空 空 的 ， 有 些 发 慌 。 她 下 意 识 地 摸 到 了 戴 在 左 手 无 名 指 上 的 钻 戒 ， 就 将 它 慢 慢 脱 了 下 来 ， 轻 轻 放 到 茶 几 上 。

　 　 这 时 候 ， 电 话 铃 响 了 ， 这 是 如 约 而 来 的 电 话 。 苏 菊 猛 地 喝 了 一 大 口 水 ， 侧 下 身 子 ， 沿 着 沙 发 爬 过 去 ， 拿 起 了 话 筒 。

　 　 电 话 的 那 端 ， 王 夏 亢 奋 的 声 音 ， 一 下 ， 就 让 她 有 一 种 飞 起 来 的 感 觉 。 这 是 一 种 她 深 深 渴 望 的 飞 翔 。

〔第一章完，待续〕

第　　二　　章

　 　 在 苏 菊 的 意 识 里 ， 她 生 命 中 各 类 人 物 的 出 现 、 各 种 事 件 的 发 生 ， 都 是 一 种 舞 台 剧 的 概 念 。 所 以 她 注 意 并 且 选 择 记 忆 的 ， 都 是 可 以 归 纳 为 出 场 、 景 致 、 对 话 、 表 情 、 背 景 、 潜 台 词 、 服 装 、 声 、 光 、 色 这 样 一 些 与 舞 台 剧 元 素 相 关 联 的 东 西 。 对 她 来 说 ， 这 样 的 记 忆 方 式 有 一 种 只 可 意 会 不 可 言 传 的 独 特 性 。 她 自 己 也 搞 不 清 楚 ， 她 以 这 样 的 心 态 观 望 生 活 ， 到 底 是 将 人 将 事 复 杂 化 了 ， 还 是 简 单 化 了 。 她 的 本 意 是 要 将 生 活 诗 化 、 戏 剧 化 ， 她 心 下 明 白 ， 这 是 一 种 曲 高 和 寡 的 游 戏 。 苏 菊 非 常 明 白 ， 她 如 此 解 读 人 生 事 件 的 方 式 ， 是 极 少 人 能 够 理 解 的 ， 所 以 ， 她 除 了 跟 利 飞 说 过 之 外 ， 就 再 没 有 跟 他 人 做 这 一 层 次 的 交 流 — — 准 确 地 说 ， 是 不 屑 。

　 　 在 苏 菊 看 人 、 看 事 的 视 角 里 ， 她 常 有 一 种 意 识 出 位 的 幻 觉 ， 她 可 以 在 最 日 常 的 景 观 里 ， “ 看 ” 到 自 己 做 了 表 演 者 .?康 秸 馐 保 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