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关于巴勒斯坦这片土地的叙述,都应该从上述这张著名图片开始。因为所有巴勒斯坦人的愤怒,都汇聚在上述图片中。家园被侵蚀,故土沦陷,生存空间日益狭促,人们日渐贫困,所有的不幸,都源自19世纪80年代以来,犹太复国主义者宣称在这片土地上的居住权。
一、定居点时期
1882年,俄国爆发屠犹运动,90年代法国发生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两者让部分犹太人真切感受到,无论在各地融入得多好,始终不过是异乡人,犹太人需要一块自主的土地,可以收容所有漂泊了二千年的犹太人的国家。这种观念在西奥多·赫茨尔的《犹太国》和《新故土》两本传递犹太复国主义观念的经典作品中得到广泛流传,犹太复国主义者从中确认了自己民族想要回归巴勒斯坦的愿望。然而此时,巴勒斯坦尽管是荒芜之地,却不是无人之境。此处居住着数百年以来就栖息此地的阿拉伯人,他们世代耕种和游牧于地中海与约旦河之间。犹太复国主义者明显无视了这批阿拉伯人的意愿。
初始之时,犹太复国主义者通过国际资金,购买土地作为定居点。他们可以宣称,自己购买的是最贫瘠处,靠自己白手起家,建立了繁荣之地。而且他们在进入巴勒斯坦时也宣称,他们带来的财富可以开发巴勒斯坦,提升这片土地的价值,为巴勒斯坦人提供更多更好的工作机会。然而致富的是旧贵族与地主,他们甚至不再居住在巴勒斯坦土地上,而是迁徙入阿拉伯其他地区已经开发了的城市中去享受生活。同时,犹太社区以封闭为原则,并没能提供多少工作机会和为贫民改善生活。犹太政策者说过:“我们严格避免了阿拉伯人渗透我们的村庄,在民族文化教育技术卫生等方面都必须严格执行这一政策。”
处于犹太复国主义的立场,这是精明的政策。如果我们处于犹太复国主义的立场,像本·古里安、贝京、拉宾、沙龙等犹太政策制定者的策略总是精明而成功的,毕竟,他们通过自身政策调整了巴勒斯坦的人口比例并侵蚀了土地,把人数一直比犹太人庞大的巴勒斯坦族群驱逐出他们的世代领土。此是定居点时期这一种族隔离策略的背后因由——不接受两种融合的政策,因为此类政策会使犹太人融化在庞大的阿拉伯人口中,犹太人便复国无望。经历过各地的反犹事件,犹太人认为只有建立一个自己掌控的国家,才能保证自身种族的安全,才能掌控自身命运,才能为散播于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提供一处绝对安全的归航地。
所以,犹太复国主义者此后一世纪均采取拉拢、谈判、拖延等策略,从1947年一直到如今,不断扩张自己在巴勒斯坦的土地,造成既定事实,再借助自身建立起来的武装力量来维护这些既定事实,使巴勒斯坦人日益绝望。巴勒斯坦人眼看自己的土地日益沦陷,犹太定居点越建越多,甚至耶路撒冷东部、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区原本在1947年大离散后所能保存的仅剩的最后家园也被日渐吞噬,甚至2000年后开始筑建辽阔的隔离墙,眼看自身还有数百万居住在黎巴嫩、约旦、叙利亚各国难民营的同胞无望回归故土,只能在异乡凭借低等难民的身份渡过贫苦的一生。这些绝望和愤怒要如何才能不发展成对犹太人的憎恨和实施恐怖袭击的冲动?
二、大离散
现在,我们来谈谈巴勒斯坦人最深的愤怒,就是1947年的纳克巴(阿拉伯语,意为“浩劫”,即1947年的大离散)是如何发生。
叙述大离散的历史,必先追述英国在这片土地上的委任统治。先是,1917年一战正酣,英国误信犹太人在俄美两国拥有庞大影响力,为避免俄国退出一战,也为争取美国的支持,因而外交大臣写了那封著名的信,这封信的内容便以他的名字流传于这片大地上,成为一切不幸的开端,这便是《贝尔福宣言》的实情。以色列凭借着《贝尔福宣言》取得了立足巴勒斯坦的可靠凭证。然后一战结束了,英国受联合国委任统治而管束这片土地,也可以说承受了自己带来的恶果。一边是不断引入移民进行扩张的犹太人,一边是保守维护世代土地的阿拉伯人;一边不断的投资和扩张带来的可靠税收,一边却是仇恨与不断迸发的暴力。英国人维持统治的成本越来越高,最终在元气大伤的二战后,于1947年抛下了这片被反复蹂躏的土地,任由自己散播的不幸种子在两个民族间植根发芽。
英国人撤退了,犹太人充分利用了巴勒斯坦大地上的又一次政治真空期。组织充分准备充足的犹太人沿着建国的道路前进,首要之务乃是更多的领土,巴勒斯坦人的纳克巴(浩劫)开始了。
真正的不幸起始于巴勒斯坦村落戴尔亚辛——一块双方曾互相保证安全的土地。犹太人入侵并屠杀村民,目的是制造恐惧从而驱赶村民。恐惧而颤栗的死亡信息随风飘荡,迅即传遍周围村庄,无助的巴勒斯坦人一边祈求这些不过是谣言,一边又准备好随时离开。预兆死亡的犹太人军事组织很快在各条村落出现,抵抗的阿拉伯人旋即被杀。先是犹太人利用广播传达驱离的信息,呼吁巴勒斯坦人尽快逃亡,如果村落的人坚定留守,那么他们便开始杀人,对死亡的恐惧最终迫使剩余的村民急速逃离家园。这一年离开自己故土穿越长长的荒地、跨越国境线进入西岸和各国难民营的巴勒斯坦人达到70万人。在他们当中多数人认为自己的离开不过暂时,众多人们祈盼明年此时可以重新回到故土耕种,不错过来年收成。这些人从没想到自己往后岁月生涯都只能寄居在难民营,许多人死于异乡时甚至看不到子孙回归故土的希望。讽刺的是一位以色列作家将后来南斯拉夫的事情形容为“种族清洗”,而这个词形容这场浩劫却正正恰如其分。更令人遗憾的是,拒绝难民回归是日后以色列与巴勒斯坦谈判的底线。试问巴勒斯坦人如何能抑止这种不公的愤怒。于是,纳克巴过后,浩劫过后,大离散过后的对抗与袭击有了单方面的理由。
三、和平努力的失败
我们这里不去赘述以色列人的外交策略,他们如何通过各次阿拉伯人的战争来进一步扩张土地,抛开巴勒斯坦人而妄图与约旦国王把巴勒斯坦分而治之,通过入侵黎巴嫩并扶植傀儡政权来打击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我们也不赘述阿拉法特的崛起和“枪与橄榄枝”的著名演讲,巴解组织的斗争与派系之分,阿拉法特因为错误支持萨特姆而陷于舆论劣势并使巴解组织陷入破产危机,还有就是双方如何暗度陈仓的谈判。我们这里尝试叙述90年代的《奥斯陆协议》——这一最接近和平的尝试——为何最终失败。
《奥斯陆协议》的公布震惊世界,也让众多希望促进和平的人们感到兴奋。因为这协议意味着“以色列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之间互相承认”,当时人们认为,这是和平的第一步。人们畅想,之后便是巴勒斯坦建国,两国确立好边界,纷争消失!
然而,真实的历史走向完全背离了渴求和平之人的期望。在以色列方面,《奥斯陆协议》更多呈现为争取时间与拖延,因为协议中的定居点停止扩张并没有实行,相反以色列更多的鼓励人们跨越联合国制定的两国边界“绿线”建立定居点,造成既定事实加强谈判资本,因此《协议》实质为定居点扩张争取时间。以色列方面毫无诚意的行为,深深打击了签订《奥斯陆协议》的巴解组织管理层的威信。尽管巴勒斯坦经过了90年的斗争,终于有了一个被以色列承认的政权,但是这个政权却逐步被自己的人民怀疑,更加激进的哈马斯及年轻人指责巴解高层和阿拉法特,认为是背叛者及出卖者。于是这些人逐渐撇离巴解组织而对以色列进行袭击,此时阿拉法特联合以色列部门希望压制国内的袭击活动,但是可能某些袭击是阿拉法特纵容的,希望在谈判中争取更好的条件。如此又陷入矛盾的螺旋,以色列不止步,巴勒斯坦无法强制其让步,于是只能使用屡试不爽的有效手段“恐怖袭击”,而以色列又谴责阿拉法特言而无信、不能信任并纵容恐怖袭击,于是进行报复,并更快地扩张居民点。阿拉法特去世后,尽管巴解的最高领导人阿巴斯确实采取了更大的诚意来抑制巴勒斯坦方面的恐怖袭击,但并没有换来以色列的让步。在外受以色列报复、在内又受到巴解组织镇压的巴勒斯坦人,在知晓巴解组织内部腐败,众多外国援助资金不知所向后,体会到巴勒斯坦人们生活经济水平不断下降,于是更加不能信任这样的政府,投向宗教极端主义的怀抱。讽刺的是,哈马斯这类伊斯兰主义的组织,在80年代冒起之时,实际上是获得以色列扶持以对抗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但是如今乃为以色列最深之恨。
另一方面而言,以色列的民选政府内部多党派林立,也存在自己的极端宗教党派,憧憬神话上的辉煌和大以色列地的荣耀,反对对巴勒斯坦的任何妥协。1947年以色列的极端分子便刺杀了联合国派来调查的瑞典特使,签署《奥斯陆协议》的以色列总理拉宾于1995年同样死于以色列方面的极端分子之手。正如克林顿所言,以色列的总理都是冒着死亡之险来跟巴勒斯坦人谈判的。
事实上在我看来,微弱的一线希望之光在于两个方面。第一,在教育上,双方均逐步放弃对抗的理念,以色列放弃民族主义的强调,更多有识之士,如以色列的“现在就和平”运动者一般放下仇恨,从教育上逐步洗刷对立的意识形态;第二,在政治上采取更多的融合政策,对抗的是领导者,而大多数民众是想生活得更好,因而融合政策是有市场的。但是,如今的以色列政府贯彻安全理念而建立了阻隔一切融合的隔离墙,并不断扩张隔离墙的长度,正在不仅从精神意义上,也从真正的物理意义上阻隔两族,光明逐渐熄灭。最后我们应该看到的是,巴勒斯坦问题不仅仅是生活在该片土地上的人们的问题,还有是被驱逐到其他阿拉伯国家的人口的问题,而这些难民人数之多(甚至占据巴勒斯坦方面总人口的一半以上),是这片狭促的土地无法承载的。
以上便是这片痛苦土地的困局所在,无解的矛盾螺旋所在。所有关于巴勒斯坦的故事的结尾,也许都只能使用巴勒斯坦诗人、巴解执行委员会成员马哈茂德·达尔维什的著名诗句来结束:
在最后的国境之后,
我们应当去往哪儿?
在最后的天空之后,
鸟儿应当飞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