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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人物我爸（或“关于我爸的记忆碎片”）
作者：gee
1月5号是我妹妹的生日，6号是我爸的生日，我记得给妹妹买了礼物，却忘记了我爸的，而且，送礼物给我妹妹，是当着我爸的面进行的。前几天忽然想起此事，惊了一身冷汗。
我和我爸的战争持续了20多年，在我青少年时期，一度我曾想杀死他，然后自杀——当然出于懦弱，没敢真的付诸实施——那时候我痛定思痛，下决心长大了一定不要成为他这样的人，但现在，我几乎成了他的翻版。
我小的时候，我爸经常打我，这是我恨他的最主要原因。我至今仍印象深刻的被打经历有3次，一次在我4岁的时候，因为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叔叔阿姨，我爸就当着叔叔阿姨的面，把我一脚踢飞出去1米多；第二次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家住平房，独门独院，我爸我妈上班时，就把院子大门锁上，把我锁在家里。小孩子的玩心岂是关得住的？我常常从院门上翻出去找小朋友玩，赶在父母下班之前再翻回来。有一天我爸回来早了，进门发现我不在，跑到街坊家找到了我，一巴掌给了我一个耳光，当场把我鼻血打了下来——这个情节我后来给我爸讲起，他死活不肯承认；第三次是我20岁时候，我爸最后一次打我，也是个无厘头的原因，无非是我跟他争论什么问题时不服他，还嘲笑他了之类。那时候我已经成年了，挨打对于名誉的羞辱远胜于对肉体的迫害，我当时狂怒着威胁说我要自杀，我那老爸，他居然说：“厨房里有刀，你去啊！”
我没有从他那里遗传到打孩子的恶习——谢天谢地！不过对于我女儿的唧唧歪歪，我常会不由自主地怒不可遏，尽管我告诉过自己一万次要做个有耐心的好妈妈。成长中受到的影响会成为下意识的行为，这一点，不仅在对孩子的态度上，在很多地方都有体现。
小时候我不喜欢我爸做得很多事情，比如他带我们爬山，逼我们捉昆虫。我弟和我妹一直乐在其中，而我对于这种消磨体力的活动倍感厌烦，况且我一向讨厌虫子。这活动中唯一让我愉快的是每次活动结束回家后的加餐，印象最深的，是他买来“可可糖”在热水里融开，当作咖啡倒给我们喝，那是我对咖啡的最初感受——虽然并不是真的咖啡。
我爸对于西方生活方式仰慕有加，他那时对西方生活方式的了解，一开始可能仅来自于外国小说，后来有了电视，改为译制片。我小时候物质匮乏，不光家里没有，市场上也没什么新鲜东西。我爸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靠着想象和自己的创造捕捉机会，追求生活情调。由于他的爱好，我家的早餐从很早就包含牛奶——奶粉冲的、面包——知青服务部烤得如石头一般硬，如媒块一般黑的、以及可可糖冲调的咖啡，这奠定了我热爱西餐的肠胃。80年代末我爸公派出国，回来时被允许带回一些东西，别人带的都是各色家用电器，我爸带的是许多瓶法国香水，和一个锡制意大利咖啡壶——虹吸的，即便在今天，也是生活品质的体现。
对于庸常的现实生活，我爸不存期待，他感兴趣的永远是那些锦上添花的生活情趣，而并不在乎生活远还没有到锦的地步。在我成长的全部过程中，他总是在不断地尝试新东西。他种过植物，不是一般人家种的葡萄柿子，而是天南星、半夏，以及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各色有毒草药；他养过红茶菌，那个夏天，我们每天都期待他给我们倒酸酸甜甜的红茶菌饮料，那是汽水出现之前孩子们的恩物；他喜欢买他能买到的时新食品，只要是没吃过的，只要他负担的起，他都要买来尝尝，这使我在那个年代就得以品尝到枇杷这类北方听都没听说过的水果。
他在40多岁的时候自学了英语（他上学时候学的外语是俄语），50多岁自学了法语，差不多60岁的时候，自学了日语。后两种纯属兴趣，因此只学了些皮毛。他的专业是化工，但退休之后，他自费报了个班，去学了美容，全班几十个小姑娘，他这个老头成为一道突兀的风景。学成后他一次都没能得以施展。本来是有一次机会的，那次我的一个远房表哥要结婚，邀请我们全家参加他的婚礼，我爸兴致勃勃地许诺他要在婚礼当天给我们姐妹俩化妆，这消息让我俩都心惊肉跳，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避。老天保佑婚礼的当天早晨下起了大雨，我父母临时决定不带我们去，让我们躲过了这一劫，也由此断送了我爸的美容事业。
喜欢新鲜事物这个特点在我爸身上表现得特别鲜明，他热衷于尝试各种新产品，包括各种功能原理匪夷所思的新工具。什么频谱仪、五行针、扎耳朵的电击疗法……我家里这类古怪治疗仪总是不断花样翻新，然后迅速被束之高阁。这个特点如今传到了我的身上，我爱好的是各种新奇调料和减肥方法，与我爸一样屡试屡败。
我爸的兴趣爱好很多，很广泛，其中有些，作为女儿的我至今都未曾见过。我知道他爱好中医，喜欢给自己开药，这是我亲见的。他即将进入老年的时候对自己的中医知识满怀信心，开出许多可能会让扁鹊吃惊的药方，据我做医生的妈说，里面很多有毒的药品。不管我妈多么努力的阻止，他仍固执地要我妈照方抓来，亲自熬好服下。经过这十来年的锻炼，我相信一般的毒药绝对毒不死他。
我还知道他爱好画画，这也是我亲见的，但只见过他出手一次。小学时学校组织绘画比赛，我送交了两幅参赛作品，一幅是我自己画的古代仕女，另一幅，是我爸给我画的暴风雨中的海鸥，水彩画，但画出了油画的效果，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是一幅相当出色的作品，尤其是对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我的两幅作品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海鸥是唯一的一等奖获得者，展出时挂在教室最显眼的部位，每个人进来第一眼就可以看到。而我与其他很多作品并列获得二等奖的仕女图，则淹没在一片幼稚作品之中。
我爸曾经送我师从我们那里一个小有名气的美术老师学画，从工笔白描和素描开始，可惜我没有耐性，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什么也没有学成。
他的另外两项爱好——拉二胡和游泳，我就只是听说，不曾见过了。据他自己说他曾横渡过长江，据我妈说他二胡拉得很好。基于我对他的了解，这些我都相信。他创造什么奇迹，我真的都不会感到奇怪。很可惜，我这么像他，他的这些技能，他学习一样东西时刻苦而坚忍的态度，我却都没能遗传到。
我爸还爱好吃，我只有这一点足像。至今我爸出门都只逛两个地方，一个是书店，一个是食品店，我和他一样，只加了服装店。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的爱吃不像我今天这样容易满足，很多愿望要靠自己摸索着实现。小时候我家里先后养过7只乌龟，也先后死于非命，其中两条死在我爸刀下。他听说王八汤是美味，找不到王八，只好拿乌龟下手。再加上他不了解炖汤的关键，那锅汤，我至今还记得起那股腥气。不过他仍然兴致勃勃地喝了下去。
小时候他是我家的大厨，我的记忆中他好几道菜都非常美味，但现在我知道那可能是因为我认识太少的缘故。现在他的厨艺和我一样的烂——公平地说，比我少一点烂。
我爸瞧不起不学无术的人，他骂人最常用的词是“没有知识！”——要用轻蔑的语气来说。我讨厌笨人，应该也是得自他的遗传。他还讨厌不勤奋，他在家的时候，每天早晨8点必定开始看书，一直到晚上，中间偶尔出去逛一趟书店食品店，吃一顿饭，到了晚上，他的娱乐是看新闻和译制片。这一点，我实在自愧不如。小时候他管我们甚严，结婚之后我才终于逃出生天，得以颓废堕落。有段时间我和群众在家住，早晨8点多没有起床，我爸就会在门外大声地自言自语：“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这样的人还能干成什么事？！”说得我们心虚面臊赶紧爬起来作勤奋状。他是那么的积极向上，以至于我家里多年来没有扑克麻将之类的娱乐设施，每到过年都是以春节联欢晚会打发时光。在我和我妹都成家之后我们以为我们终于有不上进的资格，有一年大着胆子集体买了一副麻将准备游戏春节，但刚拿回家就被我爸没收，并严肃地说：“坏人才玩这种东西呢！”
由于个人意志都太强，又都太自负，再加上多年来的家庭暴力，我和我爸一直少有沟通——除非是用吵架的方式。温柔这个词似乎与我爸绝缘，想到要说“我爱你”之类的词我简直觉得荒诞。老年之后的我爸性情温和了一些，十分渴望家庭的温情，但端了多年的架子不是那么好放。我妹和我妈都是脾气温和的人，她俩对我爸的态度这些年柔情了许多，而我始终做不到。让我跟他说一句软话简直比登天还难，心理有障碍，怎么也出不了口。
去年生日时他在外地，在我妹的百般劝说下，我硬着头皮给他发了个短信，其实只是一句“爸，生日快乐”——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对我和他来说已经是超肉麻表达。我想我爸要么是老了脸皮厚了，要么是盼这个盼了很久了，过了半天，他回过来一个热情洋溢的让我念一念都会脸红的短信，诸如“小燕要注意身体啊爸爸是爱你的”之类的，令我不由感慨“人之将老，其情也热，其皮也厚”。
不过他的热情仍只局限在短信上，还好没有当面对我说这类肉麻的话，我俩的父女之情，仍是克制的、有距离的，只是随着年龄的渐长和心态的逐渐平和，这距离越来越近。时间已经过去久了，挨打的记忆不再那么刻骨，他凌晨骑车送我上学、带我们爬山看植物、教我下棋的片断倒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我重新演绎成长。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在我心甘情愿地消磨于生活琐事但又拼命想保持独立的时候，我终于理解了他当年的牺牲与不平。我终于可以不只当作一个抚育者，而是当作一个独立的、一个有过梦想有过经历的人去看他，终于可以去欣赏他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当作我人生的一部分。
在我想起他的生日之后，我决定去给他买件礼物，但我想不出买点什么好。他不是那种满足于物质享受的人，他喜欢和精神有关的东西。我的一个朋友在听我讲了他的故事之后，问我：“你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买个二胡呢？”
二胡的效果出奇的好，我爸很激动，以至于又开始喃喃自语，当然是说给我听的：“很久没拉啦，乐谱都在那边（我家旧址）呢，不过不用乐谱我倒是也能拉……等我练练，练好了再给你们听。”
于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真心地期待我爸的展示。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传奇人物我爸（或“关于我爸的记忆碎片”）
作者：gee
1月5号是我妹妹的生日，6号是我爸的生日，我记得给妹妹买了礼物，却忘记了我爸的，而且，送礼物给我妹妹，是当着我爸的面进行的。前几天忽然想起此事，惊了一身冷汗。
我和我爸的战争持续了20多年，在我青少年时期，一度我曾想杀死他，然后自杀——当然出于懦弱，没敢真的付诸实施——那时候我痛定思痛，下决心长大了一定不要成为他这样的人，但现在，我几乎成了他的翻版。
我小的时候，我爸经常打我，这是我恨他的最主要原因。我至今仍印象深刻的被打经历有3次，一次在我4岁的时候，因为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叔叔阿姨，我爸就当着叔叔阿姨的面，把我一脚踢飞出去1米多；第二次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家住平房，独门独院，我爸我妈上班时，就把院子大门锁上，把我锁在家里。小孩子的玩心岂是关得住的？我常常从院门上翻出去找小朋友玩，赶在父母下班之前再翻回来。有一天我爸回来早了，进门发现我不在，跑到街坊家找到了我，一巴掌给了我一个耳光，当场把我鼻血打了下来——这个情节我后来给我爸讲起，他死活不肯承认；第三次是我20岁时候，我爸最后一次打我，也是个无厘头的原因，无非是我跟他争论什么问题时不服他，还嘲笑他了之类。那时候我已经成年了，挨打对于名誉的羞辱远胜于对肉体的迫害，我当时狂怒着威胁说我要自杀，我那老爸，他居然说：“厨房里有刀，你去啊！”
我没有从他那里遗传到打孩子的恶习——谢天谢地！不过对于我女儿的唧唧歪歪，我常会不由自主地怒不可遏，尽管我告诉过自己一万次要做个有耐心的好妈妈。成长中受到的影响会成为下意识的行为，这一点，不仅在对孩子的态度上，在很多地方都有体现。
小时候我不喜欢我爸做得很多事情，比如他带我们爬山，逼我们捉昆虫。我弟和我妹一直乐在其中，而我对于这种消磨体力的活动倍感厌烦，况且我一向讨厌虫子。这活动中唯一让我愉快的是每次活动结束回家后的加餐，印象最深的，是他买来“可可糖”在热水里融开，当作咖啡倒给我们喝，那是我对咖啡的最初感受——虽然并不是真的咖啡。
我爸对于西方生活方式仰慕有加，他那时对西方生活方式的了解，一开始可能仅来自于外国小说，后来有了电视，改为译制片。我小时候物质匮乏，不光家里没有，市场上也没什么新鲜东西。我爸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靠着想象和自己的创造捕捉机会，追求生活情调。由于他的爱好，我家的早餐从很早就包含牛奶——奶粉冲的、面包——知青服务部烤得如石头一般硬，如媒块一般黑的、以及可可糖冲调的咖啡，这奠定了我热爱西餐的肠胃。80年代末我爸公派出国，回来时被允许带回一些东西，别人带的都是各色家用电器，我爸带的是许多瓶法国香水，和一个锡制意大利咖啡壶——虹吸的，即便在今天，也是生活品质的体现。
对于庸常的现实生活，我爸不存期待，他感兴趣的永远是那些锦上添花的生活情趣，而并不在乎生活远还没有到锦的地步。在我成长的全部过程中，他总是在不断地尝试新东西。他种过植物，不是一般人家种的葡萄柿子，而是天南星、半夏，以及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各色有毒草药；他养过红茶菌，那个夏天，我们每天都期待他给我们倒酸酸甜甜的红茶菌饮料，那是汽水出现之前孩子们的恩物；他喜欢买他能买到的时新食品，只要是没吃过的，只要他负担的起，他都要买来尝尝，这使我在那个年代就得以品尝到枇杷这类北方听都没听说过的水果。
他在40多岁的时候自学了英语（他上学时候学的外语是俄语），50多岁自学了法语，差不多60岁的时候，自学了日语。后两种纯属兴趣，因此只学了些皮毛。他的专业是化工，但退休之后，他自费报了个班，去学了美容，全班几十个小姑娘，他这个老头成为一道突兀的风景。学成后他一次都没能得以施展。本来是有一次机会的，那次我的一个远房表哥要结婚，邀请我们全家参加他的婚礼，我爸兴致勃勃地许诺他要在婚礼当天给我们姐妹俩化妆，这消息让我俩都心惊肉跳，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避。老天保佑婚礼的当天早晨下起了大雨，我父母临时决定不带我们去，让我们躲过了这一劫，也由此断送了我爸的美容事业。
喜欢新鲜事物这个特点在我爸身上表现得特别鲜明，他热衷于尝试各种新产品，包括各种功能原理匪夷所思的新工具。什么频谱仪、五行针、扎耳朵的电击疗法……我家里这类古怪治疗仪总是不断花样翻新，然后迅速被束之高阁。这个特点如今传到了我的身上，我爱好的是各种新奇调料和减肥方法，与我爸一样屡试屡败。
我爸的兴趣爱好很多，很广泛，其中有些，作为女儿的我至今都未曾见过。我知道他爱好中医，喜欢给自己开药，这是我亲见的。他即将进入老年的时候对自己的中医知识满怀信心，开出许多可能会让扁鹊吃惊的药方，据我做医生的妈说，里面很多有毒的药品。不管我妈多么努力的阻止，他仍固执地要我妈照方抓来，亲自熬好服下。经过这十来年的锻炼，我相信一般的毒药绝对毒不死他。
我还知道他爱好画画，这也是我亲见的，但只见过他出手一次。小学时学校组织绘画比赛，我送交了两幅参赛作品，一幅是我自己画的古代仕女，另一幅，是我爸给我画的暴风雨中的海鸥，水彩画，但画出了油画的效果，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是一幅相当出色的作品，尤其是对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我的两幅作品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海鸥是唯一的一等奖获得者，展出时挂在教室最显眼的部位，每个人进来第一眼就可以看到。而我与其他很多作品并列获得二等奖的仕女图，则淹没在一片幼稚作品之中。
我爸曾经送我师从我们那里一个小有名气的美术老师学画，从工笔白描和素描开始，可惜我没有耐性，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什么也没有学成。
他的另外两项爱好——拉二胡和游泳，我就只是听说，不曾见过了。据他自己说他曾横渡过长江，据我妈说他二胡拉得很好。基于我对他的了解，这些我都相信。他创造什么奇迹，我真的都不会感到奇怪。很可惜，我这么像他，他的这些技能，他学习一样东西时刻苦而坚忍的态度，我却都没能遗传到。
我爸还爱好吃，我只有这一点足像。至今我爸出门都只逛两个地方，一个是书店，一个是食品店，我和他一样，只加了服装店。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的爱吃不像我今天这样容易满足，很多愿望要靠自己摸索着实现。小时候我家里先后养过7只乌龟，也先后死于非命，其中两条死在我爸刀下。他听说王八汤是美味，找不到王八，只好拿乌龟下手。再加上他不了解炖汤的关键，那锅汤，我至今还记得起那股腥气。不过他仍然兴致勃勃地喝了下去。
小时候他是我家的大厨，我的记忆中他好几道菜都非常美味，但现在我知道那可能是因为我认识太少的缘故。现在他的厨艺和我一样的烂——公平地说，比我少一点烂。
我爸瞧不起不学无术的人，他骂人最常用的词是“没有知识！”——要用轻蔑的语气来说。我讨厌笨人，应该也是得自他的遗传。他还讨厌不勤奋，他在家的时候，每天早晨8点必定开始看书，一直到晚上，中间偶尔出去逛一趟书店食品店，吃一顿饭，到了晚上，他的娱乐是看新闻和译制片。这一点，我实在自愧不如。小时候他管我们甚严，结婚之后我才终于逃出生天，得以颓废堕落。有段时间我和群众在家住，早晨8点多没有起床，我爸就会在门外大声地自言自语：“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这样的人还能干成什么事？！”说得我们心虚面臊赶紧爬起来作勤奋状。他是那么的积极向上，以至于我家里多年来没有扑克麻将之类的娱乐设施，每到过年都是以春节联欢晚会打发时光。在我和我妹都成家之后我们以为我们终于有不上进的资格，有一年大着胆子集体买了一副麻将准备游戏春节，但刚拿回家就被我爸没收，并严肃地说：“坏人才玩这种东西呢！”
由于个人意志都太强，又都太自负，再加上多年来的家庭暴力，我和我爸一直少有沟通——除非是用吵架的方式。温柔这个词似乎与我爸绝缘，想到要说“我爱你”之类的词我简直觉得荒诞。老年之后的我爸性情温和了一些，十分渴望家庭的温情，但端了多年的架子不是那么好放。我妹和我妈都是脾气温和的人，她俩对我爸的态度这些年柔情了许多，而我始终做不到。让我跟他说一句软话简直比登天还难，心理有障碍，怎么也出不了口。
去年生日时他在外地，在我妹的百般劝说下，我硬着头皮给他发了个短信，其实只是一句“爸，生日快乐”——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对我和他来说已经是超肉麻表达。我想我爸要么是老了脸皮厚了，要么是盼这个盼了很久了，过了半天，他回过来一个热情洋溢的让我念一念都会脸红的短信，诸如“小燕要注意身体啊爸爸是爱你的”之类的，令我不由感慨“人之将老，其情也热，其皮也厚”。
不过他的热情仍只局限在短信上，还好没有当面对我说这类肉麻的话，我俩的父女之情，仍是克制的、有距离的，只是随着年龄的渐长和心态的逐渐平和，这距离越来越近。时间已经过去久了，挨打的记忆不再那么刻骨，他凌晨骑车送我上学、带我们爬山看植物、教我下棋的片断倒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我重新演绎成长。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在我心甘情愿地消磨于生活琐事但又拼命想保持独立的时候，我终于理解了他当年的牺牲与不平。我终于可以不只当作一个抚育者，而是当作一个独立的、一个有过梦想有过经历的人去看他，终于可以去欣赏他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当作我人生的一部分。
在我想起他的生日之后，我决定去给他买件礼物，但我想不出买点什么好。他不是那种满足于物质享受的人，他喜欢和精神有关的东西。我的一个朋友在听我讲了他的故事之后，问我：“你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买个二胡呢？”
二胡的效果出奇的好，我爸很激动，以至于又开始喃喃自语，当然是说给我听的：“很久没拉啦，乐谱都在那边（我家旧址）呢，不过不用乐谱我倒是也能拉……等我练练，练好了再给你们听。”
于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真心地期待我爸的展示。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