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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山水 - 莫奈的油画 (ZT)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同时代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但有时也会有相反的例子。印象派画家塞尚赞美克劳德·莫奈时就说,“莫奈只有一双眼,可是天啊,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然而,塞尚并没有说得全。这里的一双,也许要更正为“一只”才对。

上周在中国美术馆的法国印象派画展上,我看到一幅原藏在巴黎马尔莫当.莫奈博物馆的油画作品《睡莲.晚间效果》,即是莫奈罹患白内障、一只眼睛已经不能视物之后的画作。站在这幅画前,我顿时感到冲动。正像马勒在《大地之歌》中满怀深情的依依叹息一般,在莫奈的画中,也有浓重的东方情结。金朝赵沣《荷花》诗中有云,“谁离玉滥泻天光,占断人间六月凉”?站在这幅画作前,我顿时感到十月的嗖嗖寒意。然而寒意之外,心底却又涌起一股股旋风般的热火。岑冷幽寂的睡莲,遍布在暗绿色的水面,一团燃烧的火焰自水波中拔地而起,如同漫天飞雪中的红泥火炉,让人欲饮尽那辛辣干冽的新碚之酒,不能自持。

整个画展中,莫奈的这幅作品位列最后一个展厅。在这厅里,同时还有雷诺阿的肖像画。雷诺阿真是一个快乐的人。他笔下的每一个姑娘,都饱含着自信、饱满和蓬勃的生命力,像是一曲曲青春之歌,划行在渌波之上。与雷诺阿这位天生的享乐主义者不同,莫奈则更像一位东方的诗人李商隐,惊采绝艳,深情绵邈:“已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感伤的情绪在金生丽水的迷蒙诗境中,沉博绝丽,凄艳非常。

作此画时的1907年,莫奈一只眼睛已经半瞎。画家的眼睛,就像贝多芬的耳朵一般,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莫奈没有理会这一套。此际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水上花园”项目中。这位于巴黎与鲁昂之间的村庄吉维尔尼的花园,池塘面积比原先扩大了三倍。菖蒲、百子莲、杜鹃花科的观赏植物、绣球花、粉红色的睡莲之外,竹子和日本樱桃树也夹杂其间。每到晚上,云尽月升,柳树和紫藤则直泻水面,水的色调变得更深、更蓝。1903年至1908年,莫奈以睡莲为题材,画了48幅画,莫奈本人把这些画取名为《睡莲,水景系列》。所有这些光彩夺目的画,流露出完美的和谐,既壮美,又宁静。

作为印象画派的代表人物,人们所熟知的事实是,莫奈在革新旧有的学院画派上的努力。他与同时代的马奈、雷诺阿、西斯莱、塞尚和巴齐尔一起,为使得油画变成 “可以触摸到空气”而殚精竭虑:对光色的专注远远超越了物体的形象,使得物体在画布上的表现消失在光色之中。印象画派让人们重新体悟到光与自然。作品所散发出的光线、色彩、运动和充沛的活力,取代了以往僵死的构图、以及不敢有丝毫创新的传统主义。这一视野的嬗变,在过去学院派画中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简单地以为莫奈是一位改革派就糟了。雷诺阿将光的碎影画在了姑娘的身体和脸庞上,而莫奈,则将隐含在山水之后的艺术本源显现出来。作为一位表达的专家,有谁能像莫奈这样,将人们狠狠地置于梦想的山水中?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艺术品使“真实的”事物得以长久地保存,向人们昭示着“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莫奈使得睡莲不再是观赏性有味道的睡莲,而使缥缈意境得以在人们心头漂浮。然而,此种漂浮,要经过多么漫长的准备!从年轻时候对于老人、规律、旧知识的模仿,到了心境微近中年时的肯定自我,大胆创新,一切都在经历中楚楚动人起来。然而,艺术之动人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到了晚年,睡莲和半瞎了一只眼的莫奈都自由了。挣脱了学院画风的束缚,甚至离开了写实的藩篱,莫奈大胆无忌地直接将内心想象倾泻到画布中。我们看到的月下黯湖光的睡莲,与她尼罗河岸边的定义吻合了。这“尼罗河的新娘”,原本就是想象的产物。凄艳绝美,盖世无双,完全就像梦中美人一样。可是,对于这美人的企慕,又如此克制,有节度,只有在云光铺陈的一刹那,红光才会冲天四起,力道十足。然而幸运的是,半瞎的莫奈,将这一刹那为我们留存了下来。也许,对于67岁的画家来说,一念之光也已经足够。

莫奈家的池塘木桥上,有一句日本话,翻译过来就是“飘浮世界的影像”。但是为什么漂浮的会是睡莲,而不是雷诺阿笔下轻快的绿色小舟和林中美人?莫奈一生只画过两幅肖像画《绿衣女人》和《穿和服的女人》,皆以他的夫人卡缪为模特。1866年,莫奈与19岁的卡缪相爱并生活在了一起,但他的父亲却极力反对,并断绝了经济支援。莫奈的生活陷入了山穷水尽。1879年9月,卡缪因患癌症离开了人世,39岁的莫奈成了鳏夫。卡缪去世后,直至1892年,52岁的莫奈方与赞助商的前妻艾丽丝正式结婚。在莫奈后期的作品中,虽然也曾出现过艾丽丝和她女儿们的身影,但在这些作品中,人物的脸部十分模糊,似乎仍是卡缪的身影。

寄托遥深的莫奈睡莲,如果只是卡缪的影子,恐怕亦不确切。那么,这睡莲还是什么?

在看画的那天早上,我去玉渊潭公园跑步。早上的玉渊潭,湖中薄雾似烟如纱,雾中的青山柳丝如黛,好一派烟雨迷茫的景色。我禁不住慢慢欣赏起来,像站在一幅水墨山水前一样,忘却了生命,喧闹,以及杂乱不堪的墙外小贩。然而走到西园,忽有几株黄色的银杏戳了出来!说这树戳到我眼前是毫不为过的。因为这黄色太嚣张跋扈,黄的耀眼,黄的过分,黄的生猛,以至与她身后的黛色山水,显得那么不协调。当时我立在原地,几乎被那株过分的银杏给镇住了。

中午,天津的宏伟弟打电话过来,要我陪他去同看印象派画展。我不见他已经接近一年了。一年前我患病在医院的床上,快要出院的时候,他和他的女友站了一夜的火车,跑去济南看我。而今,陪着君子之风的他看到莫奈的这幅话,我恍恍然有所明白。2000年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曾去洛阳的白居易墓前看对面的大佛,据说以武则天为模特的画像中,有一抹浅淡的微笑。世上无数的人在解释这微笑的原因,皆不得其要。那么,这莫奈的绮迷景色,与那突兀的银杏一样,恐怕也属每人心中的山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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