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1995年于《知音》
绿岛是一间很走的台资茶室，泊在南京路往江边去的那条林荫道上，是郎郎最早发现的。幽静雅致不说，郎郎以为，最难得的是能够免费张挂他的抽象派画作。自从我们艺术学院“红帆诗社”入主以后，绿岛就开始了鼎盛时期。
郎郎是外号，为的是这个美术系才子怪里怪气的“夜风凉凉”的粤语发音——“夜风郎郎……”，偏偏这个狂气十足的人又特别爱哼那首有名的歌，于是我们便郎郎，郎郎地叫开了。
意气风发的心容得下整个世界的狂欢，连绿岛的台湾老板，一个言论不太适宜的胖老头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叫出我们“红帆诗社”每个人的外号。
两年多了，茶室满街都是，而绿岛几乎没有再去光顾了。
刚从报纸上看到绿岛及郎郎画展等字眼，他的电话就过来了，声音象是从旧唱盘上传来的，口气却如同昨天才约会过一般。下班后，绿岛见。
日式风格的木梯木地板有点旧了，而每张座位前小灯笼上的“绿岛”二字也似乎传来陈年的气息。面孔换了陌生的，空落落的椅子间游动多着多少故事！一时间，有股回肠荡气的感觉。
还是那张桌，郎郎披着爽爽秀发，楞楞地看我过来。回到人间，坐他对面，这个瘦得不成名堂的艺术家还在拿深凹的眸夸张地盯着我。我伸手晃了晃他的视线，连声叫郎郎郎郎。他才笑得喷茶起来，口里嚷着什么绝配绝配。见我不解，指着我们的头，说他的青丝如云，我的毛边短发会是街头回头率最高的一对。啧啧，真真是心有灵犀。
还是一贯的风格，口无遮拦。面对久违的老友，我拾起生涩的调侃：接下来，该是“我爱你”吧？
我爱你。他目光灼灼，在暗淡的烛光下象狼。心想应该叫他狼狼。
曾经也有人这么盯我，也在这张桌前。我嘘口气。说郎郎，你不该再在这个地方约我。
红茶袅袅。郎郎的话咄咄：阿索你还没有恢复过来吗？为那个人绞了头发，为旧地重游伤心，为经历而避世？
触到痛处。如鲠在喉。千树万树，过往的烟雾；千言万语，失声的招呼。郎郎的手盖住了我的手。
郎郎，我终于无助地哀哀叫出声。我说我遇见那个人和他新婚的妻子；我说我看见那人的脖子上还戴着我的玉佩正如我还戴他的；我干笑着说我希望我的灵感告诉我的是对的，我对那人朝思暮想是因为他也这样……
甩甩长发，郎郎握紧我激动的手，猛烈地摇撼，一叠声地叫我醒来。说我这灵性的人，不该执迷于一种情感的泛滥，说我这些疯狂的念头会象咒语一样蛊惑我而致我于死地。
我飞快地继续说，不顾郎郎的制止。我说那段时间，眼泪说来就来，随时随地。真的，郎郎。
小姐过来斟茶，我才发觉泪已滑落，几个月来的强撑终于摊塌。郎郎的眼底沉沉，握我的修长的手却有些轻颤。
他说他知道。还知道我后来我病了一场，还知道我离开公司，跟天蝎一起搞广告，深入简出，不愿见“红帆诗社”的老友们。最后，他说我结了一个不能碰的痂。
夜的绿岛，私语喁喁。为掩饰失态我转过头去看墙上的画。那是任歌的全身像，暗花紧身旗袍，手拿笛子，哀怨地注视着郎郎。问郎郎任歌的去向，他说了一个南方城市夜总会的名称。一个优秀的模特。郎郎说。严肃的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我可以想象任歌遥远的心碎，那又是一个故事了。
于是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什么自从我带着那人入侵我们的领地绿岛，“红帆诗社”就因失去了灵魂人物而作鸟兽散，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属去了。艺术精灵们落入红尘，快快乐乐地与市场经济接轨，纷纷地开花结果了。
我们陷入了沉思。那些个名字脸孔、嬉笑打闹一下子挤满了我们周遭，如神秘无形的软体游移在绿岛的桌椅间，款款地撩拨我那无法再旁观的软弱的心。
谈到郎郎的画展，他整个人又恢复了神采，简直跋扈起来，长发飘逸，有点像两年前的那个郎郎了。“红帆诗社”散了的两年间，他突然觉得岁月蹉跎，于是疯狂拜师作画，终于成功地举办了这次画展，就在绿岛三楼的小画廊里。有点自嘲地，他说他的画不再是免费张挂了。大款们偏爱他的画，用以装饰豪华的西式餐厅，一个泰国老板特别喜欢他的画……
摸着郎郎手掌心的茧，口中的红茶格外地涩。不过才两年，我提着湿漉漉的空篮子，还在流连，爱情如水，从篮子里漏走了，而漏走的，又岂止爱情？
郎郎突然停止了说话，我的游思也因失了节奏而收回。望着郎郎平日张狂而今却格外宽容的神情，我怅然长叹：我只剩下跟你亲切的谈话。
郎郎呆了一下，马上又拍拍我的头，说傻瓜傻瓜。说罢拉我去看一样东西。
15分钟后，我见着了一个至梦至幻的绿岛，点缀在杂乱的画稿、油彩、方便面之间，坐落在房租最便宜的住宅区的一个阁楼内。却是如烟霭一样的浅灰浅绿，只座着一对情侣，男人的背影，女孩单纯的眼、红线穿的玉佩。我吃惊地转头看郎郎，他却急切地叫我再看再看。细看之下，发现了隐约在那片灰绿之后一双深邃的眼睛，痛苦又坚强。旁边提着诗：新绿已成型/点滴透骨/叫人忘了/莺莺燕燕的颜色。这不是我新近为“新绿牌”摩丝写的广告词吗？我不敢回头，觉着了背上的灼热。从来，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不羁的浪漫派、一个爱调侃的嬉皮士、一个云端里的艺术家，可他却在那么入世又出世地创造着、生活着并且爱着！
阿索，我的好多画都是为了卖的，而这幅不是。它永远是我的。当你在为那个人哭泣时，我也在画布上流泪。我不肯定这世上真有两情相悦海枯石烂的爱情，但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爱的经历与体会。但愿他不像你，一点都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爱着他……
郎郎！我的泪滂沱而下。痂落了，伤口会真正长好的。
“红帆诗社”再聚时，绿岛显得有些小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绿岛是一间很走的台资茶室，泊在南京路往江边去的那条林荫道上，是郎郎最早发现的。幽静雅致不说，郎郎以为，最难得的是能够免费张挂他的抽象派画作。自从我们艺术学院“红帆诗社”入主以后，绿岛就开始了鼎盛时期。
郎郎是外号，为的是这个美术系才子怪里怪气的“夜风凉凉”的粤语发音——“夜风郎郎……”，偏偏这个狂气十足的人又特别爱哼那首有名的歌，于是我们便郎郎，郎郎地叫开了。
意气风发的心容得下整个世界的狂欢，连绿岛的台湾老板，一个言论不太适宜的胖老头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叫出我们“红帆诗社”每个人的外号。
两年多了，茶室满街都是，而绿岛几乎没有再去光顾了。
刚从报纸上看到绿岛及郎郎画展等字眼，他的电话就过来了，声音象是从旧唱盘上传来的，口气却如同昨天才约会过一般。下班后，绿岛见。
日式风格的木梯木地板有点旧了，而每张座位前小灯笼上的“绿岛”二字也似乎传来陈年的气息。面孔换了陌生的，空落落的椅子间游动多着多少故事！一时间，有股回肠荡气的感觉。
还是那张桌，郎郎披着爽爽秀发，楞楞地看我过来。回到人间，坐他对面，这个瘦得不成名堂的艺术家还在拿深凹的眸夸张地盯着我。我伸手晃了晃他的视线，连声叫郎郎郎郎。他才笑得喷茶起来，口里嚷着什么绝配绝配。见我不解，指着我们的头，说他的青丝如云，我的毛边短发会是街头回头率最高的一对。啧啧，真真是心有灵犀。
还是一贯的风格，口无遮拦。面对久违的老友，我拾起生涩的调侃：接下来，该是“我爱你”吧？
我爱你。他目光灼灼，在暗淡的烛光下象狼。心想应该叫他狼狼。
曾经也有人这么盯我，也在这张桌前。我嘘口气。说郎郎，你不该再在这个地方约我。
红茶袅袅。郎郎的话咄咄：阿索你还没有恢复过来吗？为那个人绞了头发，为旧地重游伤心，为经历而避世？
触到痛处。如鲠在喉。千树万树，过往的烟雾；千言万语，失声的招呼。郎郎的手盖住了我的手。
郎郎，我终于无助地哀哀叫出声。我说我遇见那个人和他新婚的妻子；我说我看见那人的脖子上还戴着我的玉佩正如我还戴他的；我干笑着说我希望我的灵感告诉我的是对的，我对那人朝思暮想是因为他也这样……
甩甩长发，郎郎握紧我激动的手，猛烈地摇撼，一叠声地叫我醒来。说我这灵性的人，不该执迷于一种情感的泛滥，说我这些疯狂的念头会象咒语一样蛊惑我而致我于死地。
我飞快地继续说，不顾郎郎的制止。我说那段时间，眼泪说来就来，随时随地。真的，郎郎。
小姐过来斟茶，我才发觉泪已滑落，几个月来的强撑终于摊塌。郎郎的眼底沉沉，握我的修长的手却有些轻颤。
他说他知道。还知道我后来我病了一场，还知道我离开公司，跟天蝎一起搞广告，深入简出，不愿见“红帆诗社”的老友们。最后，他说我结了一个不能碰的痂。
夜的绿岛，私语喁喁。为掩饰失态我转过头去看墙上的画。那是任歌的全身像，暗花紧身旗袍，手拿笛子，哀怨地注视着郎郎。问郎郎任歌的去向，他说了一个南方城市夜总会的名称。一个优秀的模特。郎郎说。严肃的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我可以想象任歌遥远的心碎，那又是一个故事了。
于是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什么自从我带着那人入侵我们的领地绿岛，“红帆诗社”就因失去了灵魂人物而作鸟兽散，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属去了。艺术精灵们落入红尘，快快乐乐地与市场经济接轨，纷纷地开花结果了。
我们陷入了沉思。那些个名字脸孔、嬉笑打闹一下子挤满了我们周遭，如神秘无形的软体游移在绿岛的桌椅间，款款地撩拨我那无法再旁观的软弱的心。
谈到郎郎的画展，他整个人又恢复了神采，简直跋扈起来，长发飘逸，有点像两年前的那个郎郎了。“红帆诗社”散了的两年间，他突然觉得岁月蹉跎，于是疯狂拜师作画，终于成功地举办了这次画展，就在绿岛三楼的小画廊里。有点自嘲地，他说他的画不再是免费张挂了。大款们偏爱他的画，用以装饰豪华的西式餐厅，一个泰国老板特别喜欢他的画……
摸着郎郎手掌心的茧，口中的红茶格外地涩。不过才两年，我提着湿漉漉的空篮子，还在流连，爱情如水，从篮子里漏走了，而漏走的，又岂止爱情？
郎郎突然停止了说话，我的游思也因失了节奏而收回。望着郎郎平日张狂而今却格外宽容的神情，我怅然长叹：我只剩下跟你亲切的谈话。
郎郎呆了一下，马上又拍拍我的头，说傻瓜傻瓜。说罢拉我去看一样东西。
15分钟后，我见着了一个至梦至幻的绿岛，点缀在杂乱的画稿、油彩、方便面之间，坐落在房租最便宜的住宅区的一个阁楼内。却是如烟霭一样的浅灰浅绿，只座着一对情侣，男人的背影，女孩单纯的眼、红线穿的玉佩。我吃惊地转头看郎郎，他却急切地叫我再看再看。细看之下，发现了隐约在那片灰绿之后一双深邃的眼睛，痛苦又坚强。旁边提着诗：新绿已成型/点滴透骨/叫人忘了/莺莺燕燕的颜色。这不是我新近为“新绿牌”摩丝写的广告词吗？我不敢回头，觉着了背上的灼热。从来，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不羁的浪漫派、一个爱调侃的嬉皮士、一个云端里的艺术家，可他却在那么入世又出世地创造着、生活着并且爱着！
阿索，我的好多画都是为了卖的，而这幅不是。它永远是我的。当你在为那个人哭泣时，我也在画布上流泪。我不肯定这世上真有两情相悦海枯石烂的爱情，但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爱的经历与体会。但愿他不像你，一点都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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