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周末，燕妮应邀去李宝言家喝下午茶。
茶座设在后院回廊下面，院子很大，老树如盖，沿着篱笆一圈种上茉莉花，已经结满白绒线球样的花骨朵，看来不日就要开了。原来以为宝言嫁的是香港人，应该是英式下午茶，佣人端上来的却是滤过头道的碧螺春，茶叶子绿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香飘醉人。跟茶的是自家做的蛋饼干和豆酥，还有冰镇绿豆汤。
天气热，燕妮和宝言都不约而同地穿着白色的亚麻衫裤，看上去格外清爽。宝言亲自给燕妮斟上一碗绿豆汤，灰绿色的汤水盛在薄瓷碗里，宝言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上涂着玉色指甲油。燕妮暗暗猜测着她的真实年龄，照说应该是五十出头，可是看上去也就四十岁的样子，一半靠保养，一半是心静，所以丝毫看不出已经人过中年。
燕妮大口喝光清甜的绿豆汤，整个人都舒坦下来：“宝言姐，你这才是过的神仙日子。”
宝言不置可否地微笑，给自己也斟上一碗汤。
燕妮犹自不足，自顾自地感叹：“说来说去，移民还是要带着钱柜来才灵光，像宝言姐这样，到哪里都是世外桃源。可比不得我们，说白了就是一个洋插队，到加拿大来做打工妹。所以好多大陆移民都只叫受不了，等不及拿到身份就好回国去发展。”
宝言扬起眉毛，略微吃惊地问：“哦，好多人这样想吗？”
“是啊，我在互联网上面看到好多人回去的，又找到更好工作，也有两头不着落又回来的。他们还把回流的叫做‘海归’，回归的归，还有回去找不到工作待业的叫做‘海待’。”燕妮颇有一点权威地说。
宝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嗯，我孤陋寡闻，以前只见到香港来的人回流，不晓得大陆移民也作兴这个了。”
燕妮冷笑两声，略带不屑：“想想这些回流的人，当年都是要死要活地出来，以为可以捞洋财，结果搞得不三不四又后悔，看到国内的人发起来，又急吼吼地往回跑，仗着有本外国护照，在外企里面找份工作，拿和洋人一样的薪水，比在外国工厂打工强得多，还荣光得很呢。不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刻薄，顿了顿，接着说：“这些人也算脑筋活络，满懂得随机应变的。”
宝言慢慢地开口，说：“要是你问我，或者跟我一样早些年出来的人，或者问小安，我要说，既然出来了，再苦再难，也都不要回去。那些出来了又回去的人，多半是没有吃过苦头的，不过这就是个人的经历情况不同，期望也不同，不好一概而论。”
燕妮听出点什么，立刻来了兴头，赶忙抓住机会：“宝言姐这样讲，一定是有来头的。早就听人说你是个传奇人物，半生经历比评弹还精彩，可是你从来不讲，别人说你这个那个，你也从来不澄清，我今天可不放过你，非听听你的故事不可。”
宝言笑，像哄年幼无知的小妹妹那样，说道：“我哪里来什么传奇故事，日子天天一样，年纪也大了，说出来也没有人想听。只有你们小姑娘的故事才新鲜，我还等着你讲给我听呢。”
燕妮只是不依，乘机撒娇，宝言却任她纠缠，始终微笑不答。最后燕妮觉得没趣，自己闭上了嘴。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燕妮把眼睛转向院子角落，那里种着一棵樱桃树，被雨水打落一地的粉红落花，残留着花瓣的树上，已经结出小指头大小暗红色的果实来。燕妮想起在上海的大超市里面，也有卖这种进口的大樱桃，紫黑粗壮，跟乡下人提篮叫卖的土生樱桃大不相同。土生樱桃个小皮薄，是娇嫩的金黄色，入口酸甜，比起来，燕妮更喜欢上海土生樱桃的滋味，记得小时候，5分钱可以买一大把，用手帕包着到学校去和小同学分享，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流口水。
宝言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问道“还想家吗？”
燕妮直点头：“想，有时候做梦都回上海去。以前怎么都料不到出来后会这么想家。”
“想家是正常的，好多人出来许多年，都想家想得不行。到底是上海人嘛，走到哪里都觉得没有上海好。”宝言笑着说，“比如说我家先生，解放前就从上海去美国留学，后来家里都逃到香港，他也就再没有机会回去过。几十年，到临终都对上海老家恋恋不忘。”
燕妮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宝言摇头：“我说过，我们的经历和你不一样，出来了就再也不要回去，也没有地方回。我已经没有亲人在上海了，物是人非，回去也没有意思。”
宝言低头喝一口茶，说：“我是惊弓之鸟，已经被历史吓破了胆，只想在这里安心地过完余生就好了。现在雄心勃勃要回去的人，我就觉得为他们担心。你晓得的，解放初那么多海外华侨归国，不也是对国家发展形势估计得非常乐观，以为可以大干一场？谁想到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最后连安家保命都难。中国的事情，难说得很。”
燕妮没有想到宝言会这样来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仔细想想，似乎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宝言的话里面，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叫人胆寒的沧桑，还有人性丑恶的故事，那么沉重遥远，燕妮到底年轻，还没有习惯思考沉重的事情，也不想真正去挖掘。
燕妮看看表，正准备告辞，这时却听到门铃响起，有客人来，佣人出去应门。来客的是个矮胖的华人男子，看样子有四十岁，条纹马球衫，略略秃顶，圆脸孔上架一幅金丝眼镜。他走出来，先对宝言恭恭敬敬地欠一欠身，用广东话叫“姑婆”，抬起头看到站在宝言身边的燕妮，不自禁地愣住，然后觉察到自己失态，赶忙转开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打量她。
燕妮当然明白他是怎么一回事，心底下暗暗好笑，也有三分自负，像这样让初见面的男人惊艳的情形，在国内她经历得不少了，不过来加拿大之后还是第一次，倒是让她有点欢喜。
宝言用普通话为两人作介绍，道：“燕妮，这是我先生姐姐的长孙张力华，也算是我的堂孙。阿华，这位是燕妮小姐，我的忘年交小朋友。”
燕妮一听他的名字，几乎笑出声来。她想起以前听评弹唱说，古代汉武帝有个爱妃张丽华，长着七尺长的头发，光可鉴人，是天下闻名的美人。她看看面前这个男人，头顶秃发的部分也是亮铮铮的，居然也有个与美人同音的名字，不禁觉得好笑。
张力华怎么猜得到燕妮的心思，他只看到靓女笑脸盈盈，一颗心即刻轻飘飘地，赶忙腼腆地上前跟燕妮打招呼。看他一副香港小男人模样，燕妮并不想对他假以辞色，所以简单寒暄几句，就向宝言提出告辞。
宝言也不挽留她，一边吩咐佣人把剩下的绿豆汤装在罐里让燕妮带回去喝，一边对张力华说：“阿华，正好你在这里，麻烦你顺路送燕妮回去。”
燕妮正要拒绝，可是迟疑了一下，已经被张力华抓住机会，赶忙接过她手中的汤罐，率先往外走。燕妮只好匆匆告辞，跟着他走出来。
张力华开一辆本田克罗拉房车，还是自动档，开车的技术和他的人一样普普通通。一路上交通很坏，车子在高速公路上一寸寸地往前挪着，这倒给阿张提供了机会，他不断努力地寻找话题，半是推销自己，半是试图套取燕妮的背景情况。燕妮懒得与他周旋，只是微笑着不说话，由得他唱一言堂。
张力华说得一口好国语，问起来，原来他在香港是个会计师，曾经北上北京去为跨国企业服务过5年之久，为此专门到北京外语学院进修普通话，倒让燕妮对他有点刮目相看。阿张携父母兄弟移民到加拿大已经有10年，刚来找不到工作，就咬咬牙进学校去重修一张本地文凭，这才干回本行，在马克汉姆区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老板和员工都是香港人，服务的也是华人客户，他倒是干得很不错，五年前买了自己的房子，从家里搬了出来自己住。
张力华问道：“燕妮小姐也是上海人，难怪好气质。你是同家里人一道移民来的，还是自己过来的？”
燕妮看他一眼，答道：“我是自己独立移民来的，家人都留在上海。”
阿张听了，越发觉得她楚楚可怜，于是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燕妮，说：“如果燕妮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找我好了。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不容易，需要有男人出头帮手的地方，尽快开口，大家都是华人，理当互相帮助。”
燕妮道了谢，随手把名片放进手提包里，道：“今天真地麻烦你送我，叫你刚来了就走，都没跟宝言姐谈正事，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阿张晃着脑袋，说：“没有什么麻烦地。我今天过来，是给姑婆送租金支票来的，进门的时候已经交给佣人了，姑婆才不耐烦跟我交接这些琐碎的事情。”
燕妮眼睛转了转，来了兴趣，问道：“什么租金支票？宝言姐有房子出租么？”
“有啊。你不晓得么？”阿张有点吃惊，接着说：“姑婆说她不懂投资，也从来不买股票，叔公在的时候就跟她说，要买就买地产，长远之计，放出去收租也好，坐等升值也好，不懂也不要紧，反正不担心蚀本。所以姑婆就在这边买了几十套房子出租，她不方便抛头露面，就叫我帮她管理。”
燕妮见过宝言的排场，也隐约听过宝言嫁给有钱的香港生意人，继承夫家的全部身家的传说，但从来没有得到证实过，现在听阿张的口气，似乎他倒是知道内情的。燕妮倒不是个爱打听讲是非的小市民，只是人人都有好奇心，尤其对传奇红颜女子的故事，难免引人探究，所以忍不住多问几句。
不过阿张倒没有多说，不晓得是嘴严，还是真地知之有限，只说：“姑婆的事情我也不大知道，只晓得在大陆开放之后，她和叔公经中间人介绍，嫁到香港来的。”
燕妮理解地点头，说：“八十年代初，上海姑娘嫁到香港台湾的挺多的。不过我听说你叔公比宝言姐大许多岁的哦。”
“38岁。刚开头叔公的家里人都反对，嫌她比叔公的子女还年轻，老少配是另有打算，不过她过门之后，倒是人人都服她，又说她到底是上海人，举止气派比香港的富豪小姐还得体。而且姑婆对叔公真正好，十几年形影不离，叔公生病过世，她里里外外照料，也不争家产，所以大家都跟她和气。”阿张的语气里，对宝言倒真正地充满敬重的。
燕妮又问：“虽然她不争，可是你叔公终会照顾妻子的生活吧。他们那么有钱，出手一点点，已经让宝言姐生活得像贵族一样。”
张力华大概听出了燕妮口气里面的羡慕和一点势利，所以没有搭话，只是默默驾车。燕妮也觉察自己的失态，于是住了口。后来两人又谈起其他事情，燕妮却不大有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阿张觉察到她的无聊，也就住了口，两人之间的气氛慢慢地有些尴尬。
好在不多久就到了燕妮居住的公寓，张力华停了车。燕妮赶忙道谢下车，不等阿张开口多说，就匆匆走进公寓。大门的玻璃映出阿张失望的表情，然而燕妮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心里没有一点抱歉。
燕妮睁开眼睛，那一瞬间，有点恍惚，以为又回到上海，睡在自己一房一厅公寓的单人床上面。耳边响着熟悉的闹钟的嘀嗒声，这个闹钟是她从上海带来的，就放在书桌的台灯旁边。是中国最普通的那种用电池的闹钟，素白底盘，黄铜外壳，走起来铮铮有声。这个钟，是她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至彬送给她的礼物，用了好几年，有些地方已经刮花，但是她仍然格外喜欢它，走到哪里都带着。放在黄铜台灯下面，看上去还是满相称，有种低沉怀旧的气氛。
指针指向6点20分，离她昨晚上好的时间还有11分钟。燕妮松口气，又缩回被子里面。
北美洲的夏天，天亮得早黑得晚，上海这个时间应该正是红日初升，多伦多已经是艳阳高照，看着阳光象碎金子一样灿烂地洒在地板上，燕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远离了上海，以及和上海有关的爱恨纠缠的过去，压在她心头的沉重感如落潮般迅速散落，取而代之的是，是做个新人的兴奋和喜悦。
6点30分，闹钟叮叮响起，燕妮随手关掉它，然后象只猫一样，她长长地伸个懒腰，坐起身来，心头想起的，是动画片里的台词：“演出就要开始啦！”
按照约定，今天是她去星巴咖啡馆报到上班的第一天。
她的心仍然被找到第一份工作的喜悦冲击着。大多数在城市中落下脚的外地人都晓得，万事开头难，但是有了工作，就是开了头，好像列车上轨一样。燕妮听多了中国人在外国难找工作，尤其难找满意工作的故事，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登陆三个月，就找到了处身“主流社会”的工作，还是很风雅的咖啡馆，不是移民云集的工厂，也不是说广东话的中餐馆，这就是也是她成功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主流社会，燕妮默默地回想着这个在中国很少有人提起的新词，在这里却时时在华人社会中回荡。她不晓得什么叫主流社会，但是从小，从好莱坞电影，外国风光照片和时尚杂志里面，她就一点一滴地建立起对这西方主流社会生活的渴望和憧憬，想象着有一天能够像电影里的金发女郎那样开着敞篷车兜风，用爱马仕丝巾把长发裹起来。虽然出国前，她已经能够毫不费力地买下几千人民币一条的爱马仕，但西方主流社会仍然跟她隔着大洋大洲。出国之后，她真正看到了它，却苦于无法走进去，文化背景在她面前竖起一道大门。而现在，这份工作，似乎终于让她找到了推开大门的方法，大门后面，当然是五光十色，十全十美的西方主流社会生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茶座设在后院回廊下面，院子很大，老树如盖，沿着篱笆一圈种上茉莉花，已经结满白绒线球样的花骨朵，看来不日就要开了。原来以为宝言嫁的是香港人，应该是英式下午茶，佣人端上来的却是滤过头道的碧螺春，茶叶子绿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香飘醉人。跟茶的是自家做的蛋饼干和豆酥，还有冰镇绿豆汤。
天气热，燕妮和宝言都不约而同地穿着白色的亚麻衫裤，看上去格外清爽。宝言亲自给燕妮斟上一碗绿豆汤，灰绿色的汤水盛在薄瓷碗里，宝言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上涂着玉色指甲油。燕妮暗暗猜测着她的真实年龄，照说应该是五十出头，可是看上去也就四十岁的样子，一半靠保养，一半是心静，所以丝毫看不出已经人过中年。
燕妮大口喝光清甜的绿豆汤，整个人都舒坦下来：“宝言姐，你这才是过的神仙日子。”
宝言不置可否地微笑，给自己也斟上一碗汤。
燕妮犹自不足，自顾自地感叹：“说来说去，移民还是要带着钱柜来才灵光，像宝言姐这样，到哪里都是世外桃源。可比不得我们，说白了就是一个洋插队，到加拿大来做打工妹。所以好多大陆移民都只叫受不了，等不及拿到身份就好回国去发展。”
宝言扬起眉毛，略微吃惊地问：“哦，好多人这样想吗？”
“是啊，我在互联网上面看到好多人回去的，又找到更好工作，也有两头不着落又回来的。他们还把回流的叫做‘海归’，回归的归，还有回去找不到工作待业的叫做‘海待’。”燕妮颇有一点权威地说。
宝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嗯，我孤陋寡闻，以前只见到香港来的人回流，不晓得大陆移民也作兴这个了。”
燕妮冷笑两声，略带不屑：“想想这些回流的人，当年都是要死要活地出来，以为可以捞洋财，结果搞得不三不四又后悔，看到国内的人发起来，又急吼吼地往回跑，仗着有本外国护照，在外企里面找份工作，拿和洋人一样的薪水，比在外国工厂打工强得多，还荣光得很呢。不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刻薄，顿了顿，接着说：“这些人也算脑筋活络，满懂得随机应变的。”
宝言慢慢地开口，说：“要是你问我，或者跟我一样早些年出来的人，或者问小安，我要说，既然出来了，再苦再难，也都不要回去。那些出来了又回去的人，多半是没有吃过苦头的，不过这就是个人的经历情况不同，期望也不同，不好一概而论。”
燕妮听出点什么，立刻来了兴头，赶忙抓住机会：“宝言姐这样讲，一定是有来头的。早就听人说你是个传奇人物，半生经历比评弹还精彩，可是你从来不讲，别人说你这个那个，你也从来不澄清，我今天可不放过你，非听听你的故事不可。”
宝言笑，像哄年幼无知的小妹妹那样，说道：“我哪里来什么传奇故事，日子天天一样，年纪也大了，说出来也没有人想听。只有你们小姑娘的故事才新鲜，我还等着你讲给我听呢。”
燕妮只是不依，乘机撒娇，宝言却任她纠缠，始终微笑不答。最后燕妮觉得没趣，自己闭上了嘴。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燕妮把眼睛转向院子角落，那里种着一棵樱桃树，被雨水打落一地的粉红落花，残留着花瓣的树上，已经结出小指头大小暗红色的果实来。燕妮想起在上海的大超市里面，也有卖这种进口的大樱桃，紫黑粗壮，跟乡下人提篮叫卖的土生樱桃大不相同。土生樱桃个小皮薄，是娇嫩的金黄色，入口酸甜，比起来，燕妮更喜欢上海土生樱桃的滋味，记得小时候，5分钱可以买一大把，用手帕包着到学校去和小同学分享，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流口水。
宝言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问道“还想家吗？”
燕妮直点头：“想，有时候做梦都回上海去。以前怎么都料不到出来后会这么想家。”
“想家是正常的，好多人出来许多年，都想家想得不行。到底是上海人嘛，走到哪里都觉得没有上海好。”宝言笑着说，“比如说我家先生，解放前就从上海去美国留学，后来家里都逃到香港，他也就再没有机会回去过。几十年，到临终都对上海老家恋恋不忘。”
燕妮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宝言摇头：“我说过，我们的经历和你不一样，出来了就再也不要回去，也没有地方回。我已经没有亲人在上海了，物是人非，回去也没有意思。”
宝言低头喝一口茶，说：“我是惊弓之鸟，已经被历史吓破了胆，只想在这里安心地过完余生就好了。现在雄心勃勃要回去的人，我就觉得为他们担心。你晓得的，解放初那么多海外华侨归国，不也是对国家发展形势估计得非常乐观，以为可以大干一场？谁想到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最后连安家保命都难。中国的事情，难说得很。”
燕妮没有想到宝言会这样来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仔细想想，似乎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宝言的话里面，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叫人胆寒的沧桑，还有人性丑恶的故事，那么沉重遥远，燕妮到底年轻，还没有习惯思考沉重的事情，也不想真正去挖掘。
燕妮看看表，正准备告辞，这时却听到门铃响起，有客人来，佣人出去应门。来客的是个矮胖的华人男子，看样子有四十岁，条纹马球衫，略略秃顶，圆脸孔上架一幅金丝眼镜。他走出来，先对宝言恭恭敬敬地欠一欠身，用广东话叫“姑婆”，抬起头看到站在宝言身边的燕妮，不自禁地愣住，然后觉察到自己失态，赶忙转开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打量她。
燕妮当然明白他是怎么一回事，心底下暗暗好笑，也有三分自负，像这样让初见面的男人惊艳的情形，在国内她经历得不少了，不过来加拿大之后还是第一次，倒是让她有点欢喜。
宝言用普通话为两人作介绍，道：“燕妮，这是我先生姐姐的长孙张力华，也算是我的堂孙。阿华，这位是燕妮小姐，我的忘年交小朋友。”
燕妮一听他的名字，几乎笑出声来。她想起以前听评弹唱说，古代汉武帝有个爱妃张丽华，长着七尺长的头发，光可鉴人，是天下闻名的美人。她看看面前这个男人，头顶秃发的部分也是亮铮铮的，居然也有个与美人同音的名字，不禁觉得好笑。
张力华怎么猜得到燕妮的心思，他只看到靓女笑脸盈盈，一颗心即刻轻飘飘地，赶忙腼腆地上前跟燕妮打招呼。看他一副香港小男人模样，燕妮并不想对他假以辞色，所以简单寒暄几句，就向宝言提出告辞。
宝言也不挽留她，一边吩咐佣人把剩下的绿豆汤装在罐里让燕妮带回去喝，一边对张力华说：“阿华，正好你在这里，麻烦你顺路送燕妮回去。”
燕妮正要拒绝，可是迟疑了一下，已经被张力华抓住机会，赶忙接过她手中的汤罐，率先往外走。燕妮只好匆匆告辞，跟着他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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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华说得一口好国语，问起来，原来他在香港是个会计师，曾经北上北京去为跨国企业服务过5年之久，为此专门到北京外语学院进修普通话，倒让燕妮对他有点刮目相看。阿张携父母兄弟移民到加拿大已经有10年，刚来找不到工作，就咬咬牙进学校去重修一张本地文凭，这才干回本行，在马克汉姆区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老板和员工都是香港人，服务的也是华人客户，他倒是干得很不错，五年前买了自己的房子，从家里搬了出来自己住。
张力华问道：“燕妮小姐也是上海人，难怪好气质。你是同家里人一道移民来的，还是自己过来的？”
燕妮看他一眼，答道：“我是自己独立移民来的，家人都留在上海。”
阿张听了，越发觉得她楚楚可怜，于是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燕妮，说：“如果燕妮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找我好了。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不容易，需要有男人出头帮手的地方，尽快开口，大家都是华人，理当互相帮助。”
燕妮道了谢，随手把名片放进手提包里，道：“今天真地麻烦你送我，叫你刚来了就走，都没跟宝言姐谈正事，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阿张晃着脑袋，说：“没有什么麻烦地。我今天过来，是给姑婆送租金支票来的，进门的时候已经交给佣人了，姑婆才不耐烦跟我交接这些琐碎的事情。”
燕妮眼睛转了转，来了兴趣，问道：“什么租金支票？宝言姐有房子出租么？”
“有啊。你不晓得么？”阿张有点吃惊，接着说：“姑婆说她不懂投资，也从来不买股票，叔公在的时候就跟她说，要买就买地产，长远之计，放出去收租也好，坐等升值也好，不懂也不要紧，反正不担心蚀本。所以姑婆就在这边买了几十套房子出租，她不方便抛头露面，就叫我帮她管理。”
燕妮见过宝言的排场，也隐约听过宝言嫁给有钱的香港生意人，继承夫家的全部身家的传说，但从来没有得到证实过，现在听阿张的口气，似乎他倒是知道内情的。燕妮倒不是个爱打听讲是非的小市民，只是人人都有好奇心，尤其对传奇红颜女子的故事，难免引人探究，所以忍不住多问几句。
不过阿张倒没有多说，不晓得是嘴严，还是真地知之有限，只说：“姑婆的事情我也不大知道，只晓得在大陆开放之后，她和叔公经中间人介绍，嫁到香港来的。”
燕妮理解地点头，说：“八十年代初，上海姑娘嫁到香港台湾的挺多的。不过我听说你叔公比宝言姐大许多岁的哦。”
“38岁。刚开头叔公的家里人都反对，嫌她比叔公的子女还年轻，老少配是另有打算，不过她过门之后，倒是人人都服她，又说她到底是上海人，举止气派比香港的富豪小姐还得体。而且姑婆对叔公真正好，十几年形影不离，叔公生病过世，她里里外外照料，也不争家产，所以大家都跟她和气。”阿张的语气里，对宝言倒真正地充满敬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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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华大概听出了燕妮口气里面的羡慕和一点势利，所以没有搭话，只是默默驾车。燕妮也觉察自己的失态，于是住了口。后来两人又谈起其他事情，燕妮却不大有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阿张觉察到她的无聊，也就住了口，两人之间的气氛慢慢地有些尴尬。
好在不多久就到了燕妮居住的公寓，张力华停了车。燕妮赶忙道谢下车，不等阿张开口多说，就匆匆走进公寓。大门的玻璃映出阿张失望的表情，然而燕妮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心里没有一点抱歉。
燕妮睁开眼睛，那一瞬间，有点恍惚，以为又回到上海，睡在自己一房一厅公寓的单人床上面。耳边响着熟悉的闹钟的嘀嗒声，这个闹钟是她从上海带来的，就放在书桌的台灯旁边。是中国最普通的那种用电池的闹钟，素白底盘，黄铜外壳，走起来铮铮有声。这个钟，是她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至彬送给她的礼物，用了好几年，有些地方已经刮花，但是她仍然格外喜欢它，走到哪里都带着。放在黄铜台灯下面，看上去还是满相称，有种低沉怀旧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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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洲的夏天，天亮得早黑得晚，上海这个时间应该正是红日初升，多伦多已经是艳阳高照，看着阳光象碎金子一样灿烂地洒在地板上，燕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远离了上海，以及和上海有关的爱恨纠缠的过去，压在她心头的沉重感如落潮般迅速散落，取而代之的是，是做个新人的兴奋和喜悦。
6点30分，闹钟叮叮响起，燕妮随手关掉它，然后象只猫一样，她长长地伸个懒腰，坐起身来，心头想起的，是动画片里的台词：“演出就要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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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仍然被找到第一份工作的喜悦冲击着。大多数在城市中落下脚的外地人都晓得，万事开头难，但是有了工作，就是开了头，好像列车上轨一样。燕妮听多了中国人在外国难找工作，尤其难找满意工作的故事，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登陆三个月，就找到了处身“主流社会”的工作，还是很风雅的咖啡馆，不是移民云集的工厂，也不是说广东话的中餐馆，这就是也是她成功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主流社会，燕妮默默地回想着这个在中国很少有人提起的新词，在这里却时时在华人社会中回荡。她不晓得什么叫主流社会，但是从小，从好莱坞电影，外国风光照片和时尚杂志里面，她就一点一滴地建立起对这西方主流社会生活的渴望和憧憬，想象着有一天能够像电影里的金发女郎那样开着敞篷车兜风，用爱马仕丝巾把长发裹起来。虽然出国前，她已经能够毫不费力地买下几千人民币一条的爱马仕，但西方主流社会仍然跟她隔着大洋大洲。出国之后，她真正看到了它，却苦于无法走进去，文化背景在她面前竖起一道大门。而现在，这份工作，似乎终于让她找到了推开大门的方法，大门后面，当然是五光十色，十全十美的西方主流社会生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