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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对胡兰成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
听。”——－因为胡兰成喜欢时发议论过后又请爱玲不要受他的影响。
几十年后朱天文给她的胡老师写序如是说：“直言快语……他每以人才期许对
方，既热情，又严格，不松口的地方到底不松口。”
胡兰成看张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
胡兰成又说朱天文朱天心姐妹的文学成就代表台湾70年代“自然发生”的新文
学，“在史上很少有”，其对“世人世事与物的无差别的善意，就是文学的绝对的
意境。”
我相信胡兰成是妖魔转世，媚魇了两代才女的水晶心性，且蛊惑她们的灵感
散发水波潋滟的绮丽。
从03年《今生今世》到04年《中国文学史话》、《禅是一枝花》一路而至06年《山
河岁月》的大陆版本面市，胡兰成如影随形，风生水起之处毁誉参半，赞骂不绝
于耳。我倒看胡氏似西天取经前的美猴王，既非我族类，统摄山中四方妖物，藐
视天庭龙宫地府，也曾盼封齐天大圣羡慕神仙的正道修行，还是被如来一掌翻覆
压在五指山下风餐露宿。他到底不能如美猴王有观音点化唐僧救赎的机运，汪伪
败亡出逃能幸免一死已属造化，指望日后中原复出成就“士”业则是书生梦想婉转
成纸上烟云字字飘散。
但是这霭霭烟云一路飘散到《山河岁月》委实动容！虽然朱天文也说她的胡老
师“书的内容太违反常识……写思想把人泼染得一塌糊涂，太破格，难怪评者批他
妖媚。”
历史如天马行空
胡兰成于《山河岁月》的前后两序虽时隔二十年之久，也只是一种意思的不同
表述，他倒不因岁月与识见的渐次增长而改变初始的锋芒，一般到得老来的圆熟
是根本看不到的，一如张爱玲孤岛上海时期的“不依”，胡氏于人于史的口气亦是
“不松口的地方到底不松口。”他首序里讲写此书“有一种凄凉，一种欢喜……是文
章与身相亲。”——－确是抗战胜利后他亡命天涯的真实写照，永嘉佳日的清明秀
丽与雁荡兵气的风声鹤唳相互激荡，既见“名士”的知遇之恩，也有女娘的温情厮
守，更是躲避追逃的胆战心惊；他能定下心性写《山河岁月》，乃可见他的“凄凉”
与“欢喜”；而“文章与身相亲”倒是又令他将此书“当作闲书”——－但是胡氏亦说
“打天下亦只是闲情。”好一个“闲书”与“闲情”，原来只为“打天下”！
《山河岁月》开笔之初，胡曾与当世大儒梁漱溟鸿雁往返，自然是用一个隐匿
的身份，心思里到底希望得高层赏识，亦是前序里说的“留得青山在，必有一日
开出新的太平世景。”二十年过去了，胡兰成在台湾华冈续写书序： “我是从我
的处境来知历史，来知万物。此著是我的思想与文章之始，其中的发想已树立了
我一生学问的体系，后来在日本的研究虽添了新意，亦依然无法增减。” ——虽然
中原复出的梦已经破碎，胡氏更去在文字里坚定他的“王天下”之观，此即“《山河
岁月》是写现今世上的天意人事亦如渔樵闲话，但亦有为匹夫匹妇而怒”，也好一
个“渔樵闲话”！胡兰成念念不忘的仍是曹刘煮酒，英雄天下三分！
胡氏自许的“学问”与“思想”被多数学人讥评是不成体系的污泥浊水或者妖言
惑众的癫狂呓语，但完全击为粉渣碎末却也不可能。且不说人人承认的文笔才气
有多大，纵横开阖指点江山的思路倒似一匹野马行天，《山河岁月》中的东西方文
明史观尽管不脱汤因比那一代史家的影响，却是独来独往的我行我素，下笔若
偈，顿悟有趣，似僧参禅。胡氏史论不作高屋建瓴的宏大架构，亦少缜密细致的
周详论证，可是读下去免不了由媚惑而信然，仿佛就是那么回事，这个“陷阱”不
由得不佩服。《山河岁月》中的胡言胡语看似信手拈来，随便一个大结论一种宏观
的比照，往往戛然而止一笔荡开，好似荡妇的腰身一侧就现出狐媚之态，哪里去
管什么细枝末节，胡氏兀自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自顾自地一路妖艳下去。
余英时在其名著《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中首章特重推介柯林伍德的历史哲
学，彰显柯氏人文主义的持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所谓历史系指人的文
化成就而言，而人之所以能有文化成就则在于其具备了物质基础之外，同时复有
其独特的心灵与思想。历史学家关心的乃是人类思想所创造出来的以安顿饮食男
女等欲望的种种社会习惯的架构。胡兰成作为汪伪体系《中华日报》总主笔，也算
是如他所言“受过严格的思想训练”，而以史家目之则相去甚远，不过《山河岁月》
的史论笔墨撇开夹生的偏激之辞竟与柯氏甚或余氏史观暗合，尽管胡氏拒绝和西
方任何一种思想体系归档认宗，却毋宁是一种高手的所见略同。
胡兰成称张爱玲的知识“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其《山河岁月》亦有与爱
玲木石相戏的隐衷，所以中华文明的一花一草在胡氏笔端屡见万民世界起居饮食
的亲切柔和，即是《世界文明的河源》此类庞然大物也能流出这样的涓涓溪水——－
“轮盘及杠杆滑车辘轳是流丽的节奏的源泉”，并由此生发中华文明里乐舞言语的
缘起与流变。听起来匪夷所思，却看他奇诡之处立刻要目瞪口呆。胡氏其实也并
不如诸多评者所言是扬中抑西的民粹主义，他在开篇的首论中讲到各民族的文化
互比亲切异常，“一个民族要显身扬名，亦是为了对世人皆有情意，或者如姊妹
们刺绣，彼此把手中鲜亮的针线比并比并，亦有一份喜气。”胡氏更是用《易经》
来阐释文明——“我在这里，是用《易经》里‘天下文明’的文明，对佛经里的‘无明’
一语而说的。无明亦可以有文化，但不是文明。文化或可以有西洋的东洋的，文
明只是这一个，没有东西二洋之别。”他讲文明是天下世界的，文明的演绎是吉
祥喜庆的，这样的持论已奠定一个东西平衡的基础，使他能够在通脱的情怀下近
乎自恋般观照中华文明的种种精华。胡兰成毕竟不是食古不化的遗老遗少，他在
开篇的序中坦言：“清末以来的变动，皆由接触现代西洋而起，到得今天，应已
能知己知彼，若有风光，还要彼此相忘。……而化被天下，则虽与西洋亦可笑语晏
晏。”我宁愿相信胡兰成是在历史文化已然世风日下濒于绝境的情形下独自清醒
地弘扬中华文明的璀璨风光，以期真能化被天下而与强国比肩笑语。
唐君毅先生，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有一段关于《山河岁月》的观感：“读时
唯感一天地清宁气象，随处皆可兴可观。兄言中国文化如话家常，于历史上之问
题所在、争论所在，恒片言折狱，省却无限闲言语，此最不可及。盖兄之所言皆
由民间日常生活中得来妙悟，再以观历史，而谁道二千年往事，而今只在眼前头
矣！春水生而巨舰轻，故行无所事如未尝用力也。”余英时与唐君毅同出新亚书
院，其在史论名篇《史学、史家与时代》格外强调历史与生活的不可分，重视史家
的主观感受，“真正的史学，必须是以人生为中心，里面跳动着现实的生命。”唐
先生对胡氏史观是诗话式的补注，余先生尽管从未对胡氏史观有直接评点，但是
他体大思精的理论系统却有胡氏史观若隐若现的影子浮沉。
“中国文明五千年来好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山河照影，有情似黄
金。”胡兰成信手拾过“阿瑙苏撒始生文明”一路话锋曲折，莲开并蒂，叙埃及巴
比伦印度文明的演化，赞中国文明数千年来的花繁叶茂，初始的汉文明是叫“叶
嫩花初”，用广西民歌“还有好男对好女，那里桃花配芙蓉。”譬喻上古时代民间
的农牧分工。堂堂《周朝的礼乐》其物意人情又可以吟咏六朝的《江南曲》来一番
“兴”“赋”。先秦至大汉的文明发达称之谓“私情之美”——－农业是天然物象，工业
是手工精作，皆有私情喜悦之意。此一代的《诗经》孔子有赞兴观群，胡氏曰：
“汉朝人从这悠余活泼里出来行动的大力，此即可以是兴；《两京赋》里的山川草
木城市闾阎有现世的美好，此即是可以观；而出得起荡子荡妇，天下世界鱼有鱼
路，虾有虾路。此即是可以群。”庙堂之高的“兴观群”由胡氏释过就有了尘世人
间的活泼气象，《诗三百》的景观亦是游子荡妇鱼虾小民的阡陌相逢。胡兰成算不
得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墨客，他在汪伪政权的颠簸起伏是刀口添血的政客生涯，其
于汪系报纸上所撰社论充满政治谋略，合纵连横大有战国术士之气。而《山河岁
月》中述及《历朝治乱离合》全然不见盛衰更迭的王朝权术缕析，处处以民间经济
的条畅繁盛，文明风物的色相姿声还原朝代面貌的本色，他比较汉唐的风流昌
盛，是“唐朝还比汉朝更有西域工商业的明亮，玄宗时凉州的上元灯市夜，繁华
竟不减长安……唐朝的壮阔如西汉，却有汉朝所不及的温柔艳丽……”——－因为李白
的诗歌即是见证：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乃是吴会的繁与艳。明
清是政治的衰退，却有《红楼梦》的清扬，舞乐的发达，昆曲与地方戏词的勃兴，
均归于平民的“常言常行”和“人事之正”，故此又是“礼乐的新声”洋洋洒洒！
闾阎风光与潇湘美意
胡兰成藏匿雁荡山教书之余写《山河岁月》，曾赋一诗：“春风幽怨织女勤，
机中文章可照影……即此有礼闾里光，世乱美意仍潇湘。”他赞解放初期的风光人
事 “迢迢如清晓”，说解放军的仪容与秧歌舞的活泼大气若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
的大武之舞并汉军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而生于今朝，此即有历史绵绵不断的
新意。虽然中国史是像渔樵唱词的离乱分合，毕竟世间大事皆由民间起兵，但这
兵戎之气里也会出得来一朝一代的新鲜秀美。胡兰成固执地相信时运盛衰亦不减
中华礼乐文明的繁衍生息，因她可比“民间五月的清”是阳春三月的采茶歌，是汉
魏六朝采桑采莲浣纱捣衣的诗歌。中国民间亦不掩苦，却总是辛酸里有点欢喜期
望的成分，更有耕织劳作与中国人是既为谋生也可相与为乐；此即是古诗《陌上
桑》的阳光世界，卓文君《白头吟》中女子的亮列与平实，陶渊明相忘的潇洒……至
于衣食起居音画节令药医技工皆与民间人生勾连甚密，不同于西洋的整饬精准而
与民生有隔，虽则其技术在很多方面优于中国。胡兰成毋宁是用一种观荷赏月的
的隐士眼光萃取中华文明的美姿雅容而不去与西洋文化作求实的比照，以时文表
达就是用审美的眼光观照浪漫的情怀。他说中国人是“天下人”有“大于政治身份
的自在”，名之曰 “平人”。平人还有“潇湘”的美意，而潇湘乃是潇洒加上颜色——
－“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胡兰成自称是张爱玲的格物致知点化了他的灵智，让他懂得中国民间的种种
好处，因为张爱玲的文章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只如临水照花平视民国世界，
那个时代似“花来衫里影落池中”自去与她相交涉。在雁荡兵气的终日惶惶里，张
爱玲与胡兰成同看温州街的木器家具，听嵊县戏演《三笑姻缘》，爱玲叹民国世界
的大变动亦有“人世的安稳”，胡兰成遂有言“中国民间是虽在忧患之中亦能有喜
气洋洋”。胡氏且赞鲁迅的小说与《三闲集》好！因“他（鲁迅）的滑稽正是中国平
人的壮阔活泼喜乐，比起幽默讽刺，他的是厚意，能调笑”，——－而爱玲亦如此
看待，胡兰成说。——－今天我们这样看过来真是要跌宕自喜的一惊！
胡兰成视清末以来中国的衰颓与灾难确实有些过分“洒脱”，他说“中华民族
把惊险的场面也化作了是惊艳，千劫如花，开出太平军起义、辛亥革命、五四运
动与北伐抗战及解放”，他看这民族虽然穷苦却有“贵气”，可以有“洒然的明快与
决断”，太平军民间起兵有鲜亮也有祸乱，而接引出孙先生辛亥革命造就民国的
岁月堂堂，虽嘈杂亦豁朗，“如此就出来了五四时代的新人。”余英时从严肃的历
史学家的视角分析五四意义的正面与负面大致认为，五四接引西方启蒙思潮，提
倡科学民主自有其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功劳，但是彻底否定中国的传统，直接了当
向西方寻找一切真理则带来了很大的破坏甚至中断民族文化正常发展的顺利进
程，此论断是耶非耶自有公论。胡兰成倒不作这样的理性分析，他眼中的五四可
以从青年时代的朋友求新知反礼教进而男女自由恋爱的切身经历作一个花开花落
的交待，其间有破有立，有人世死生恨爱的忧患悲喜，个人的情爱历程兼有传统
与新时代的激荡，且不是誓不两立的爱与恨分分明明，因为人世悠悠无尽，恩情
大过对立的碰撞。胡兰成形容五四的青年是清洁干净的“金童玉女”，所以无知亦
可谅解，而它好比一道“分水岭”，以后的中华民国要发生无数大事，五四宛如
“酿花天气风风风雨的豪华”！
胡兰成表白他是“在生死成败的边缘，善恶是非的边缘安身的人，明白昔人
说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那大胆与小心是怎样的，我是有我的不介慧与绝不苟
且。”——－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胡氏的自辩，也无法为其饰非掩过。《山河岁月》的
妖媚之气也许只在夜半如狐精偷袭，寒酸书生难抵妖娆媚惑理在情中，即便睿智
如胡适者，对汪精卫的评价是——汪精卫是个有烈士情节的人，且极少见胡适对汪
的行径作严厉批判。我们只愿意在文字里看胡兰成，看他将诗词话本明清小说佛
经偈语民谣戏文等等中华文化精华杂糅合一独标一格的“聪明”本领，那一份潇洒
从容的风度惹得朱天文竟在《黄金盟誓之书》中记胡去台湾讲学时说“诗三百篇，
思无邪，但我是思有邪。”天啊！天文的妹妹天心是喊胡兰成作“胡爷”的。
胡兰成为写《山河岁月》赋有言志诗，头两句相当清明——－“日日青山厌相
望，却爱人家在道旁。”接下来的亦如同他的自白，不太招人喜欢，此二句我喜欢。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张爱玲对胡兰成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
听。”——－因为胡兰成喜欢时发议论过后又请爱玲不要受他的影响。
几十年后朱天文给她的胡老师写序如是说：“直言快语……他每以人才期许对
方，既热情，又严格，不松口的地方到底不松口。”
胡兰成看张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
胡兰成又说朱天文朱天心姐妹的文学成就代表台湾70年代“自然发生”的新文
学，“在史上很少有”，其对“世人世事与物的无差别的善意，就是文学的绝对的
意境。”
我相信胡兰成是妖魔转世，媚魇了两代才女的水晶心性，且蛊惑她们的灵感
散发水波潋滟的绮丽。
从03年《今生今世》到04年《中国文学史话》、《禅是一枝花》一路而至06年《山
河岁月》的大陆版本面市，胡兰成如影随形，风生水起之处毁誉参半，赞骂不绝
于耳。我倒看胡氏似西天取经前的美猴王，既非我族类，统摄山中四方妖物，藐
视天庭龙宫地府，也曾盼封齐天大圣羡慕神仙的正道修行，还是被如来一掌翻覆
压在五指山下风餐露宿。他到底不能如美猴王有观音点化唐僧救赎的机运，汪伪
败亡出逃能幸免一死已属造化，指望日后中原复出成就“士”业则是书生梦想婉转
成纸上烟云字字飘散。
但是这霭霭烟云一路飘散到《山河岁月》委实动容！虽然朱天文也说她的胡老
师“书的内容太违反常识……写思想把人泼染得一塌糊涂，太破格，难怪评者批他
妖媚。”
历史如天马行空
胡兰成于《山河岁月》的前后两序虽时隔二十年之久，也只是一种意思的不同
表述，他倒不因岁月与识见的渐次增长而改变初始的锋芒，一般到得老来的圆熟
是根本看不到的，一如张爱玲孤岛上海时期的“不依”，胡氏于人于史的口气亦是
“不松口的地方到底不松口。”他首序里讲写此书“有一种凄凉，一种欢喜……是文
章与身相亲。”——－确是抗战胜利后他亡命天涯的真实写照，永嘉佳日的清明秀
丽与雁荡兵气的风声鹤唳相互激荡，既见“名士”的知遇之恩，也有女娘的温情厮
守，更是躲避追逃的胆战心惊；他能定下心性写《山河岁月》，乃可见他的“凄凉”
与“欢喜”；而“文章与身相亲”倒是又令他将此书“当作闲书”——－但是胡氏亦说
“打天下亦只是闲情。”好一个“闲书”与“闲情”，原来只为“打天下”！
《山河岁月》开笔之初，胡曾与当世大儒梁漱溟鸿雁往返，自然是用一个隐匿
的身份，心思里到底希望得高层赏识，亦是前序里说的“留得青山在，必有一日
开出新的太平世景。”二十年过去了，胡兰成在台湾华冈续写书序： “我是从我
的处境来知历史，来知万物。此著是我的思想与文章之始，其中的发想已树立了
我一生学问的体系，后来在日本的研究虽添了新意，亦依然无法增减。” ——虽然
中原复出的梦已经破碎，胡氏更去在文字里坚定他的“王天下”之观，此即“《山河
岁月》是写现今世上的天意人事亦如渔樵闲话，但亦有为匹夫匹妇而怒”，也好一
个“渔樵闲话”！胡兰成念念不忘的仍是曹刘煮酒，英雄天下三分！
胡氏自许的“学问”与“思想”被多数学人讥评是不成体系的污泥浊水或者妖言
惑众的癫狂呓语，但完全击为粉渣碎末却也不可能。且不说人人承认的文笔才气
有多大，纵横开阖指点江山的思路倒似一匹野马行天，《山河岁月》中的东西方文
明史观尽管不脱汤因比那一代史家的影响，却是独来独往的我行我素，下笔若
偈，顿悟有趣，似僧参禅。胡氏史论不作高屋建瓴的宏大架构，亦少缜密细致的
周详论证，可是读下去免不了由媚惑而信然，仿佛就是那么回事，这个“陷阱”不
由得不佩服。《山河岁月》中的胡言胡语看似信手拈来，随便一个大结论一种宏观
的比照，往往戛然而止一笔荡开，好似荡妇的腰身一侧就现出狐媚之态，哪里去
管什么细枝末节，胡氏兀自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自顾自地一路妖艳下去。
余英时在其名著《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中首章特重推介柯林伍德的历史哲
学，彰显柯氏人文主义的持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所谓历史系指人的文
化成就而言，而人之所以能有文化成就则在于其具备了物质基础之外，同时复有
其独特的心灵与思想。历史学家关心的乃是人类思想所创造出来的以安顿饮食男
女等欲望的种种社会习惯的架构。胡兰成作为汪伪体系《中华日报》总主笔，也算
是如他所言“受过严格的思想训练”，而以史家目之则相去甚远，不过《山河岁月》
的史论笔墨撇开夹生的偏激之辞竟与柯氏甚或余氏史观暗合，尽管胡氏拒绝和西
方任何一种思想体系归档认宗，却毋宁是一种高手的所见略同。
胡兰成称张爱玲的知识“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其《山河岁月》亦有与爱
玲木石相戏的隐衷，所以中华文明的一花一草在胡氏笔端屡见万民世界起居饮食
的亲切柔和，即是《世界文明的河源》此类庞然大物也能流出这样的涓涓溪水——－
“轮盘及杠杆滑车辘轳是流丽的节奏的源泉”，并由此生发中华文明里乐舞言语的
缘起与流变。听起来匪夷所思，却看他奇诡之处立刻要目瞪口呆。胡氏其实也并
不如诸多评者所言是扬中抑西的民粹主义，他在开篇的首论中讲到各民族的文化
互比亲切异常，“一个民族要显身扬名，亦是为了对世人皆有情意，或者如姊妹
们刺绣，彼此把手中鲜亮的针线比并比并，亦有一份喜气。”胡氏更是用《易经》
来阐释文明——“我在这里，是用《易经》里‘天下文明’的文明，对佛经里的‘无明’
一语而说的。无明亦可以有文化，但不是文明。文化或可以有西洋的东洋的，文
明只是这一个，没有东西二洋之别。”他讲文明是天下世界的，文明的演绎是吉
祥喜庆的，这样的持论已奠定一个东西平衡的基础，使他能够在通脱的情怀下近
乎自恋般观照中华文明的种种精华。胡兰成毕竟不是食古不化的遗老遗少，他在
开篇的序中坦言：“清末以来的变动，皆由接触现代西洋而起，到得今天，应已
能知己知彼，若有风光，还要彼此相忘。……而化被天下，则虽与西洋亦可笑语晏
晏。”我宁愿相信胡兰成是在历史文化已然世风日下濒于绝境的情形下独自清醒
地弘扬中华文明的璀璨风光，以期真能化被天下而与强国比肩笑语。
唐君毅先生，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有一段关于《山河岁月》的观感：“读时
唯感一天地清宁气象，随处皆可兴可观。兄言中国文化如话家常，于历史上之问
题所在、争论所在，恒片言折狱，省却无限闲言语，此最不可及。盖兄之所言皆
由民间日常生活中得来妙悟，再以观历史，而谁道二千年往事，而今只在眼前头
矣！春水生而巨舰轻，故行无所事如未尝用力也。”余英时与唐君毅同出新亚书
院，其在史论名篇《史学、史家与时代》格外强调历史与生活的不可分，重视史家
的主观感受，“真正的史学，必须是以人生为中心，里面跳动着现实的生命。”唐
先生对胡氏史观是诗话式的补注，余先生尽管从未对胡氏史观有直接评点，但是
他体大思精的理论系统却有胡氏史观若隐若现的影子浮沉。
“中国文明五千年来好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山河照影，有情似黄
金。”胡兰成信手拾过“阿瑙苏撒始生文明”一路话锋曲折，莲开并蒂，叙埃及巴
比伦印度文明的演化，赞中国文明数千年来的花繁叶茂，初始的汉文明是叫“叶
嫩花初”，用广西民歌“还有好男对好女，那里桃花配芙蓉。”譬喻上古时代民间
的农牧分工。堂堂《周朝的礼乐》其物意人情又可以吟咏六朝的《江南曲》来一番
“兴”“赋”。先秦至大汉的文明发达称之谓“私情之美”——－农业是天然物象，工业
是手工精作，皆有私情喜悦之意。此一代的《诗经》孔子有赞兴观群，胡氏曰：
“汉朝人从这悠余活泼里出来行动的大力，此即可以是兴；《两京赋》里的山川草
木城市闾阎有现世的美好，此即是可以观；而出得起荡子荡妇，天下世界鱼有鱼
路，虾有虾路。此即是可以群。”庙堂之高的“兴观群”由胡氏释过就有了尘世人
间的活泼气象，《诗三百》的景观亦是游子荡妇鱼虾小民的阡陌相逢。胡兰成算不
得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墨客，他在汪伪政权的颠簸起伏是刀口添血的政客生涯，其
于汪系报纸上所撰社论充满政治谋略，合纵连横大有战国术士之气。而《山河岁
月》中述及《历朝治乱离合》全然不见盛衰更迭的王朝权术缕析，处处以民间经济
的条畅繁盛，文明风物的色相姿声还原朝代面貌的本色，他比较汉唐的风流昌
盛，是“唐朝还比汉朝更有西域工商业的明亮，玄宗时凉州的上元灯市夜，繁华
竟不减长安……唐朝的壮阔如西汉，却有汉朝所不及的温柔艳丽……”——－因为李白
的诗歌即是见证：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乃是吴会的繁与艳。明
清是政治的衰退，却有《红楼梦》的清扬，舞乐的发达，昆曲与地方戏词的勃兴，
均归于平民的“常言常行”和“人事之正”，故此又是“礼乐的新声”洋洋洒洒！
闾阎风光与潇湘美意
胡兰成藏匿雁荡山教书之余写《山河岁月》，曾赋一诗：“春风幽怨织女勤，
机中文章可照影……即此有礼闾里光，世乱美意仍潇湘。”他赞解放初期的风光人
事 “迢迢如清晓”，说解放军的仪容与秧歌舞的活泼大气若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
的大武之舞并汉军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而生于今朝，此即有历史绵绵不断的
新意。虽然中国史是像渔樵唱词的离乱分合，毕竟世间大事皆由民间起兵，但这
兵戎之气里也会出得来一朝一代的新鲜秀美。胡兰成固执地相信时运盛衰亦不减
中华礼乐文明的繁衍生息，因她可比“民间五月的清”是阳春三月的采茶歌，是汉
魏六朝采桑采莲浣纱捣衣的诗歌。中国民间亦不掩苦，却总是辛酸里有点欢喜期
望的成分，更有耕织劳作与中国人是既为谋生也可相与为乐；此即是古诗《陌上
桑》的阳光世界，卓文君《白头吟》中女子的亮列与平实，陶渊明相忘的潇洒……至
于衣食起居音画节令药医技工皆与民间人生勾连甚密，不同于西洋的整饬精准而
与民生有隔，虽则其技术在很多方面优于中国。胡兰成毋宁是用一种观荷赏月的
的隐士眼光萃取中华文明的美姿雅容而不去与西洋文化作求实的比照，以时文表
达就是用审美的眼光观照浪漫的情怀。他说中国人是“天下人”有“大于政治身份
的自在”，名之曰 “平人”。平人还有“潇湘”的美意，而潇湘乃是潇洒加上颜色——
－“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胡兰成自称是张爱玲的格物致知点化了他的灵智，让他懂得中国民间的种种
好处，因为张爱玲的文章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只如临水照花平视民国世界，
那个时代似“花来衫里影落池中”自去与她相交涉。在雁荡兵气的终日惶惶里，张
爱玲与胡兰成同看温州街的木器家具，听嵊县戏演《三笑姻缘》，爱玲叹民国世界
的大变动亦有“人世的安稳”，胡兰成遂有言“中国民间是虽在忧患之中亦能有喜
气洋洋”。胡氏且赞鲁迅的小说与《三闲集》好！因“他（鲁迅）的滑稽正是中国平
人的壮阔活泼喜乐，比起幽默讽刺，他的是厚意，能调笑”，——－而爱玲亦如此
看待，胡兰成说。——－今天我们这样看过来真是要跌宕自喜的一惊！
胡兰成视清末以来中国的衰颓与灾难确实有些过分“洒脱”，他说“中华民族
把惊险的场面也化作了是惊艳，千劫如花，开出太平军起义、辛亥革命、五四运
动与北伐抗战及解放”，他看这民族虽然穷苦却有“贵气”，可以有“洒然的明快与
决断”，太平军民间起兵有鲜亮也有祸乱，而接引出孙先生辛亥革命造就民国的
岁月堂堂，虽嘈杂亦豁朗，“如此就出来了五四时代的新人。”余英时从严肃的历
史学家的视角分析五四意义的正面与负面大致认为，五四接引西方启蒙思潮，提
倡科学民主自有其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功劳，但是彻底否定中国的传统，直接了当
向西方寻找一切真理则带来了很大的破坏甚至中断民族文化正常发展的顺利进
程，此论断是耶非耶自有公论。胡兰成倒不作这样的理性分析，他眼中的五四可
以从青年时代的朋友求新知反礼教进而男女自由恋爱的切身经历作一个花开花落
的交待，其间有破有立，有人世死生恨爱的忧患悲喜，个人的情爱历程兼有传统
与新时代的激荡，且不是誓不两立的爱与恨分分明明，因为人世悠悠无尽，恩情
大过对立的碰撞。胡兰成形容五四的青年是清洁干净的“金童玉女”，所以无知亦
可谅解，而它好比一道“分水岭”，以后的中华民国要发生无数大事，五四宛如
“酿花天气风风风雨的豪华”！
胡兰成表白他是“在生死成败的边缘，善恶是非的边缘安身的人，明白昔人
说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那大胆与小心是怎样的，我是有我的不介慧与绝不苟
且。”——－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胡氏的自辩，也无法为其饰非掩过。《山河岁月》的
妖媚之气也许只在夜半如狐精偷袭，寒酸书生难抵妖娆媚惑理在情中，即便睿智
如胡适者，对汪精卫的评价是——汪精卫是个有烈士情节的人，且极少见胡适对汪
的行径作严厉批判。我们只愿意在文字里看胡兰成，看他将诗词话本明清小说佛
经偈语民谣戏文等等中华文化精华杂糅合一独标一格的“聪明”本领，那一份潇洒
从容的风度惹得朱天文竟在《黄金盟誓之书》中记胡去台湾讲学时说“诗三百篇，
思无邪，但我是思有邪。”天啊！天文的妹妹天心是喊胡兰成作“胡爷”的。
胡兰成为写《山河岁月》赋有言志诗，头两句相当清明——－“日日青山厌相
望，却爱人家在道旁。”接下来的亦如同他的自白，不太招人喜欢，此二句我喜欢。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