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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5 白狐(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临行前的许盛业是兴奋的。他跟这地方的大部分的男人们一样,大半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这次他跟着许家的族长,要走出这山洼远到州里去,他那颗平常起落的心脏无论如何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喜悦,激动得更不着家,天天在外游串,逢人便将这次的出行吹得天花乱坠。

那几日他心情出奇的好,虽然不着家,但是也不找茬跟母亲吵架,反而深更半夜地不睡。有一日我半夜里爬起来坐马桶,听到对面母亲的卧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说,你老公神勇不神勇?”许盛业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跟平常的说话腔调有很明显的区别。

“老公,你,你真神勇。”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夜的困顿。

“我这一走,你要老老实实守妇道。等我发达了,你们娘儿俩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许盛业的声音又转入低沉,带着一股股狠狠的味道。

母亲嗯嗯啊啊地应着,忽然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就要冲出门。我以为母亲又被许盛业打了,想过去帮帮她。

“啊,啊——”怎么倒好像是许盛业挨了打,倒在床上的感觉?我刹住了自己的脚步,静静地站在门口倾听。

一片寂静,再无声音。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脚上传到身上,打了个寒颤,赶紧跑上床钻进被窝里。

一夜就是这么过去了。

许盛业终于带着母亲给准备的行囊上路了。他们要先坐许家的马车到镇上,再从镇上搭船到巴州城。一路上的劳顿是免不了的。那日母亲带着我一起到许氏祠堂前给他们送行。许景天带了许盛康和许盛业给祖先磕头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们一路平安,然后分别登上马车出发。

母亲又开始上山采药。最初的日子,她像在老家一样带着我。她采药,我跟在她后面采野花。她时不时地教我认哪些是药,哪些只是寻常的野草。更多的时候,我在她前后奔跑着,跳跃着。

山上最多的是黄花,有时也有些粉红、紫色和蓝色的花。我喜欢粉红和紫色,不喜欢黄色和蓝色。但是当我采了一大把粉色紫色的花时,觉得加一点蓝色黄色更好看。

不远处的深草丛中,有一朵高高的蓝色花,靠近花蕊的部分,却有几道紫色的条纹,衬着黄色的花蕊,散发着奇异的光彩。我自懂事起也看到很多花花草草,可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丽的花。

我跳跃着跑过去,正要伸手摘花,忽然发现一只像猫不是猫,像狗不是狗的小动物躺在草丛里,身下一滩血,奄奄一息。

洁白的毛皮闪着银光,像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吓得后退一步,尖叫:“娘,娘,你快过来,你快过来!”

母亲以为我遇到蛇,一边叫着“站着别动”,一边跌跌撞撞地飞奔过来。当她顺着我小小的手指看到地上那美丽的动物,倒吸了一口气,惊叹道:“这是白狐啊!我们这里一向没有白狐,肯定是被猎人看见了!”

她蹲下身去,轻轻地将白狐翻了一下,露出伤口——果然腹部插着一只箭,所幸箭身没入身体并不太深。

母亲呼出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白狐那身华丽的皮毛,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随身带着伤药呢。我这就给你止血扎伤口。”

母亲上山,总是带着解蛇毒的药和止血的药。

她解下背篓,伸手从底部摸出一个油布包,拿出里面的药瓶和纱带,轻轻地拔出箭头,用一块纱布清理伤口,撒上药,用纱布包扎。我在旁边一边帮她,一边摸着白狐的头轻轻地安抚:“别怕,我娘最好了,她不会害你。她能治好你。”

白狐奄奄一息的眼神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它的嘴里,轻轻地嚼动着我看到的那蓝紫色的野花。

母亲包扎好,看着那朵美丽的野花,若有所思,然后对我说:“阿草,你去拔跟这野花一样的草,不管是草还是花,多多拔几颗放在它嘴边。”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依命行事。这种草不多,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收到一小把。

母亲小心翼翼留下一株放进背篓里,其他的都留放在白狐嘴边。

“娘,我们把它带回家养伤吧!”我瞪着天真的眼睛跟母亲建议。

母亲苦笑着说:“阿草,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招杀身之祸吗?就是因为这身美丽的皮毛。若放在山里,它还有活路,如果带回家被人发现,它就是死路一条。”

以后我长大成人,在富丽的长安城见识了各种各样名贵的皮毛,狐皮貂皮,白狐火狐,旱貂水貂。每一次在那些贵妇们抚摸那滑不留手的名贵皮毛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为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动物黯然神伤。

这些贵人们,吃着香喷喷的肉,穿着华丽的丝绸,揣着热乎乎的手炉,衣食岂止是无忧,简直是奢侈无度。他们一身又一身地华丽衣服,一年也穿不了几次,而那些可怜的动物仅有一身的毛皮,他们却要夺其命而满足自己贪婪的虚荣。

这世界哪有公平?谁又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蝼蚁小民的命运,不过如山里的动物,整日被猎人驱使,惶惶不可终日。

母亲长叹一声,说出我这一生永远都不能忘记的话:“阿草,做人不能无用,无用之人无法存活;做人也不能太有用,太有用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母亲微微一笑,摸着我的头说:“你太小,还不懂。”

我跟母亲离开白狐又往山里走了很久。我们采了很多草药,又遇见了几株蓝紫色的花朵。母亲小心翼翼地连根带泥地挖了下来,放进背篓。

回到家已是傍晚,张大娘也从田间归来,看见我们说:“阿草娘,你又带阿草进山啊?她这么小可吃得消走这么多路?再说,万一遇到什么狼啊蛇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母亲想起我看见白狐惊叫的那一刻。当时她以为我被蛇咬,一颗心几乎吓得停跳。虽然是虚惊一场,到底后怕。

张大娘看见母亲迟疑的脸色,就说:“我家又买一头牛,我让阿牛带着阿丑一起到后山脚下去放,不如让阿草跟着去,强如小小年纪跟你走那许多山路,她累,你也累。”

自那天后我就和阿丑一起,跟阿牛哥放牛。阿牛哥对我跟阿丑很好。他教我们一人一头,骑在牛背上,他赶着牛走在后面,慢悠悠地踱到山脚下。然后我们下来*挖野菜回家喂鸡,他拿着镰刀斧头砍柴割草。

放牛的山坡就在许家祠堂附近,我们经常站在窗外听先生讲课,居然也能认得几个字,背几句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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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 不死鸟(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深夜,片场收工,自安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门外等我。

    我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我的预感一向准确。

    “帅哥又来了!”摄制组的同工们起着哄。这个剧开拍以来,自安几乎天天来接我,已成组里的一道风景。白天,工作的时候,我为演员们鞍前马后,工作结束,他为我鞍前马后。在媒体上,女主角风头强健无比,在私下,我的风头已经压过女主角。

    我把他扯到一边,小声说:“你不要当众发疯。”他是个不管不顾的八零后,如果晚出生几年,几乎要成九零后。

    连拖带拉,把他拖进车里,我的手臂几乎要骨折。

    他遗憾地叹息:“还想跪一跪的,不成了。”说着自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红色丝绒首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轻轻地问,“修宜,嫁给我好吗?”

    一只小小的钻戒在暗淡的路灯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钻戒虽然只得米粒那么大,却已经耗尽他所有积蓄。

    这一生中,不是没有见过大钻石,也不是没有拥有过大的钻石,但是这粒小小的石头,并不比那些更卑微。

    我注视他一会儿,避过他晶亮急切的目光,说:“你让我再想想。”

    他说:“我现在只能买得起这么大的,但是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给你买更大的。”

    “这不是石头大小的问题。”我虚弱地说。

    “那是什么问题?房子?以后我也会给你买大房子,别墅我不敢说,但是肯定会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更好。”

    这也不是问题。我看着他,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无法出口。

    说了他也不会信,他会以为我在痴人说梦。

    “自安,我比你大,而且大很多。”我喃喃地说,以手抚额。

    “现在流行姐弟恋。我不在乎,你也不必在乎。”

    “但是我不会永远比你大。”

    “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会比你还要成熟,这不是很好吗?你不是整天说我孩子气吗?”他说。

    我摸把脸:“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自安的一腔热血被我浇个透凉。他怏怏地坐进驾驶座,启动汽车。

    汽车是我买的,他无怨无悔地做我随传随到的司机很久了。

    回到家,他缠了我很久。他眨着无辜的眼睛问我:“你爱我吗?你不爱我了吗?”

    “爱,我爱。”我回答,翻了个身。

    他的面孔贴上来,摩挲着我的脸:“爱我为什么不想嫁给我呢?”

    “自安,你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着那个大钻石吗?他很老。”

    他指的是刘宏,在我认识了自安之后,仍然纠缠了我很久。刘宏是本市某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很是有些身家。

    他是中年人,离异后没有再娶,中馈乏人打理,一直在寻寻觅觅。

    我摸了摸他的面颊,温柔地说:“不要乱想,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

    “如果你爱我,还需要想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吻我的脖颈,手在肌肤间游走。

    他纠缠着纠缠着,仿佛要在缠绵中寻找证据——证明我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不离不弃。

    他终于疲倦地沉沉睡去。他的手搭在我的身上,神态终于安详。到底年轻,仿佛抓到什么变觉安心,没心没肺地又放下了。

    一米八三的个子,骨架子大,一身长年练出来的肌肉,压在身上颇有分量。我轻轻地抬起他的胳膊,悄悄起身。

    来到客厅,自冰箱里取一冰水倒入杯中,喝一口,坐进阳台上的摇椅,仰首望天。

    天阶月色凉如水。我闭上眼睛,前尘往事一齐涌来。

    我要怎样说才能让他明白?我不止身份证上的三十二岁,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我有不会老去的容颜,我不能跟他白头到老。等到他三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还是三十二岁;等到他四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也是三十二岁; 等到他五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仍然是三十二岁。

    等到他白发苍苍的时候,走在街头,人们会以为我们是爷爷与孙女。

    我是一个活了千年的女巫,对谁说了,谁都会以为我是疯子。

    我是一只不死鸟。无数人曾经追求长生不老,他们炼丹,他们找仙草,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不死人的苦恼?一千多年来,我忍受的孤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我经历的生离死别,每一次都那么*蚀骨。

    我是个有起点没终点,有过去没未来的女巫。一千多年以来,我死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活过来。我曾经被人用剑刺死,数天后我的伤口自动愈合,发现周围的人,其中包括我的初恋,我的爱人却永远地长眠,再无可能醒转;我曾经服毒,一个月后当盗墓者打开我的棺盖,我坐起来咳出毒血,把盗墓人当场吓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句诗是可以这样解释的,谁能相信?

    千年之前的那个暴雨之夜,母亲将我一把推落山坡的草丛,拼尽最后的力气对我喊:“活下去,不管怎样要活下去。”

    她不知道,她的那句美好的希望,拳拳的爱女之心,如今在我看来已成笑话。我活了下去,永远地活下去,活得腻烦了却想死都死不了。

    遇到自安之前,我正处在人生的又一次黑暗之中。那种心灵的空洞越来越大,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日日都盼望奇迹能出现,我的生命能够终结。

    那一日我神情恍惚地穿越马路,耳边响起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司机愤怒的呵斥:“你长没长眼啊?红灯没看见啊?你赶着去投胎吗?”

    我茫然地看着司机大哥,微微地一笑。天地良心,我虽然想死,可是从来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去死——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的尸体没有粉身碎骨,车祸是不会让我的死成为现实的。对我来说,投胎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一次次地离我而去,我们一次次地在人海中失散,不能重逢。

    过奈何桥需喝孟婆汤,我掌心有无痣他们已经不记得。

    我只是个在人世间孤独行走的千年女巫。

    那司机恨恨地一声:“算我出门没烧香,遇到个神经病!”

    只要我的尸体没有粉身碎骨,车祸不会让我的死成为现实——我心中灵光一现,抬头看天。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 不死鸟(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阳光炫目,我以手遮眼。钢筋水泥的丛林,摩天大楼如雨后春笋,纷纷拔地而起。



      如果我从那样的高楼坠落,应该是粉身碎骨了吧?凭着老天爷再怎么不想让我死,也会回天无力吧。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着,找到身边最高的那座楼,想方设法地找到通向天台的门。



      我终于站在摩天大楼的顶层向下看,车辆行人全如蝼蚁。



      俯视苍生。



      正当我打量着栏杆,想寻找一个优雅的方式翻过去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把我紧紧箍住往后拖。我听到耳边有男人说:“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想不开要走这条路?”



      我拼力挣脱,我们齐齐倒地,我滚落在一个宽厚的怀里。



      他惨叫一声,但是死死地箍住我不放。扭打间我看见他的一张面孔,顿时石化。



      一张男孩的脸,稚嫩,纯净,朴实,真诚,似曾相识。



      这张面孔,我曾经在人海里寻寻觅觅有多久,只是不见踪影,今天居然出现在眼前。



      泪水在一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不再挣扎,他的胳膊也就放松。他长得长手长脚,蟑螂一样挣扎着坐起来,好心地哄着我:“咱有啥委屈也不能走这条道,你说是不是,美女?”



      是个嘴甜的弟弟。



      “你认识我吗?”我试探着问。



      他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知所云。



      我失望:“你为什么救我?”



      他表情更加迷茫——那意思是,见死不救还算人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李自安。”他总算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



      李自安,哈哈,他居然姓李,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他瞪着我:“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你的表情好奇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我伸出手:“孙修宜。”



      一个活了千年的女巫寻死的瞬间,和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的午间锻炼,居然造就这么一段因缘。那一刻我打消了找死的念头,似乎这张脸孔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在我想探究他的时候,他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我,以偿我愿。



      “为什么要找一个比你大的女人?是不是觉得我似曾相识?”我闲闲地问他,不露痕迹。



      他的回答让捉摸不透:“不知道,一看见你我就觉得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你有一种气场,很自信的气场,即使在那天你,呃,那个时候,你的背影都那么坚定。”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理由。



      我们以很快的速度同居。自安是个很阳光的男孩。他愿意调整自己去迎合我的一些怪癖。比如我一周内必定有一段时间会在我的一间静室内独处,起初他会粘着我,要跟我进去。我明确告诉他我不喜欢这样,我需要自己待一会儿,他便不再坚持。



      那间静室,一面墙全是柜子,里面一隔一隔装满草药。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打坐静思,呼吸这些草药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



      隔三差五,总有一些熟人朋友辗转介绍一些病人来拜访,有些人得了绝症,有些人得了医生诊断不出的不明之症,我给把脉之后会赠送一些草药,他们便会留下一只红包,里面的金钱从八百到几千不等,全看客人自己的身家。

      这是我收入的主要来源,在影视公司的那份工作可有可无,不过是打发无聊的时光而已。



      当然这也是我行走千年赖以生存的手段。我是女巫,但是我也需食人间五谷,不能风餐露宿。



      我从一个朝代活到另外一个朝代,每隔十年二十年我便要借机搬迁,从城市到乡间,从乡间到城市,从一个省份到另外一个省份。我不喜拍照,如果非拍不可,都是躲在人后做背景墙。我费尽心机地改换身份,隐藏身份,怕被人看到那不会老去的容颜。时间对很多人来说是奢侈品,对我已经是巨大的负担;金钱对我来说是完全的身外之物,不是清高,不是矫情,是全然看穿。



      比如刘宏和李自安,刘宏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李自安二十年的青春。在我的眼里,二十多岁的心智和四十多岁的心智只是小巫见大巫的区别,假定他们同等寿命,自安可以多陪我二十年。



      刘宏刚跟我交往的时候,以为我二十四五,等到他看到我的身份证上是三十岁,便觉得我是剩女,对我生出居高临下的怜悯。



      虽然他比我大十多岁。



      我是活了千年的妖精,什么没看过,早就不以为怪。可是我空虚,我寂寞,我闲得无聊,忍不住还是想打击他取乐一番。



      在我走上摩天大楼天台的前一天,我感到厌烦之极,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一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看住我。



      我笑笑:“你的床上功夫欠点火候。”转身离去。



      被自安从天台上拖下来,住在一起,有时候会跟他手拉手去吃大排档,被刘宏撞见,他啧啧摇头:“你竟沦落如此!”



      我风淡云清,一笑而过。



      什么都是过眼烟云,富贵,权势,什么能拼得过时间?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只得我是个例外。



      一千多年前母亲把我推落山坡的草丛,依依不舍地一再叮咛:“活下去,不管怎样要活下去。”



      华丽的宫殿里,一个女人抚摸着我的脸叮嘱:“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会尽力救你,相信如果我有事,你也会这么做。但是你要记住的是,一旦有性命之忧,先要自保为上,切切不可忘。”



      在岁月的河流里,每一个人都如蝼蚁一般渺小,随波逐流,生死富贵由别人操纵,今日高高在上,贵为皇亲国戚,明日宫廷政变,成为刀下之鬼。



      我在摇椅里闭上眼,自安那英俊的面孔便浮上眼前。只不过在我的意识里,他不是西装革履,而是金盔铁甲。



      刀剑之声越来越近,一个声音呼叫着:“阿草,快跑,不要管我!你要活下去,不管怎样要活下去。”



      活下去,母亲对我说过,他也这么对我说。可是如果这世上没有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2 孽障(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大唐光宅元年,新皇登基,太后武氏被尊为太后,大赦天下。

        三月刚过,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出生在四川巴州的一个小山村里。我的父亲何青是一个常年采药为生的药农,闲暇时耕种门前的一亩三分口粮田,我的母亲柳氏在家纺织烧饭,朝廷重农桑,赋税轻,休养生息,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们住的村子,汉夷混杂。那些夷人,男人打猎女人耕种,风俗与汉人有些不同,流传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风俗,男人们比汉人的男人们要慵懒,除了打猎,什么也不干,家务和田间的活计全交给女人,田间常见女人们背兜着小小的婴儿耕种,非常辛苦。

        跟他们混居,也不是没有收获。父亲母亲从他们那里得到很多草药的知识。

        父亲母亲的命运在我出生的那年全然改观。就在我出生的第十天,上山采药的父亲失足坠下悬崖,失去生命。正在月子中的母亲听到噩耗,当即昏厥。

        未久,传闻被贬居在巴州城中,深受百姓爱戴的废太子李贤暴卒于宅中,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被太后派人暗杀。

        村中夷人的女巫说我是天煞星,能给亲人甚至国家带来灾难。

        一向与父母交好的夷人不再上门,甚至窃窃私议,要驱逐我们母女出村。

        汉人邻居也将信将疑,私下说我脚硬,克夫,说不定也克母,企图说服母亲将我送入尼庵。

        母亲抱着我日夜哭泣,挣扎着起床煮饭洗衣煎药,自己照顾自己。自我懂事起就听见她说:“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把你养大成人,看你出嫁,生儿育女。”

        母亲是一个性格坚韧的女人。父亲去了以后,她将家庭收入的重心放在采药上。她用一只竹篓把我缚在背上,早起上山采药,种田耕地,夜晚她把我挂在房梁上垂下的绳子上,一边织布一边给我唱着山歌,我时时在她的歌声中入眠。

        生活的磨练让她越来越能干。家中没有男人,她不得不抛头露面,跟药贩讨价还价,跟布商嘘寒问暖,渐渐村中闲言碎语多起来,说柳氏妇人能维持这样的生活,多靠跟男人不清不楚的暧昧,钱财来历不明。

        我渐渐会得翻身,会爬,会对着人微笑,母亲在家里忙碌的时候,总是在厅房的地上铺块席子,将我放之其上,任意爬行。一日她在灶头做饭,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拽她的裙角,低头一看,是我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抓着她的裙裾站了起来。那一刹那,她眼含热泪蹲下,抱着我呜咽不能言语。

        “阿草,阿草!”她反反复复地只能呼唤着我的乳名。

        我的世界如此之小,只得母亲的脊背上的竹篓那么大;我的世界又是如此之大,当别的孩子在家中火塘边取暖的时候,我随着母亲漫山遍野地跑。

        “这是赶黄草,对女人好的一种药。”母亲每挖出一根草,就会对我如数家珍地念叨,不管我听懂听不懂。

        这活儿太过艰辛,女人带着孩子,只能挖些价值不高的草药。母亲慢慢地少上山,在家里的口粮田里腾出一块地,专种那些珍稀少见卖钱多的药。

        房前屋后的空地全都种满,母女俩的吃喝穿用全都指望在里面。

        我会走了,我会说话了,我会跑了。我除了母亲,没有朋友。村民们不跟我们家来往,孩子们不跟我玩。有时候他们在一起我蹒跚地跑过去,他们会一边跑开一边唱:“天煞星,天煞星,阿草是个天煞星。先克爹,再克娘,克到只有一人行。”

        我回家问母亲:“什么叫天煞星?他们为什么叫我天煞星。”

        舅舅有时会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探望。每一次来,总是帮母亲把柴劈成垛,把水缸挑满,然后坐在堂屋里喝酒,看母亲在灶间做饭。

        舅舅抱着我说:“你看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才多大就有了白发。往前走一步吧,带着孩子嫁到外村,总强过在这里苦熬。”

        母亲低头往灶里填柴,火光映着她的侧影,真是好看。

        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自那以后,隔上一段时间,舅舅会陪着一个男人上门。后来我知道那叫“相亲”。有时候母亲带我回外婆家省亲的时候,也会有男人上门跟舅舅喝酒,母亲在外间烧菜上菜,男人们目光会从母亲身上扫过。

        大部分时间,是舅舅带着男人到我家里相亲。母亲一个人带着我过活,手停便口停,回娘家一次,一个来回至少要一天的功夫,耽搁不起。

        相看之后,大部分的男人托人带话给舅舅:这个女人不错,能干勤快,持家的好手,只是听说那个女儿是个天煞星,生下来克父,是个不祥之物,就算平安养到大,还要陪上一副嫁妆,希望能送人或者寄养到亲戚家。

        母亲听了舅舅的话,坐在灶前,火光映着她的侧面是如此的坚毅。她毫不犹豫地回绝:“我的孩子我来养,我不会为了嫁人扔下她。”

        舅舅摇头叹息,喝了几口酒,起身告辞。在门前,他蹲下来抚摸我的头,说:“将来一定要孝顺你娘。”

        舅舅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又是十六的大集,母亲给我扎了发辫,系上丝带打的蝴蝶结,给我穿上鲜艳的衣服,带着我去镇上赶集。她赶着一只驴,我坐在驴背上,两边架着筐,一边放着母亲织染的布,一边放着我家鸡下的蛋,和我们自山里采的草药和山货,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回我们需要的油盐酱醋,以及织布的纱线。

        母亲带着我,先把草药卖给药店,再去市集占一个位置,铺一块油布,将布和鸡蛋以及山货纷纷摆出来。

        不远处是一个茶铺,里面坐满了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客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着闲天。

        “听说太后令人毁了乾元殿造明堂,由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主持督办。太后自称是弥勒佛转世呢。”

        “薛怀义是啥子高僧?从来没听说过!”

        “哈哈,他是什么高僧?他是太后的姘头,不过是那男人的活儿大,能让太后爽罢了。”

        “嘘,你不要命啦?如今太后准许告发,你当心脑袋!”

        “你别说这太后倒似男人,只要你不反对她治理江山,说几件*韵事她倒不跟你计较。”

        “我看这架势,太后总有一天会登基当女皇。她不会满足于坐于珠帘之后的。”

        “可怜当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俗话说虎毒不食儿,可惜天家没有骨肉情啊。好端端的一个太子贤,惨死在自己母亲手里。”

        “嘘,嘘,议论太后的姘头没有什么,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我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好奇地问母亲:“娘,什么是姘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 孽障(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吓得面色如土。她蹲下身捂住我的嘴,厉声告诫:“小孩子不许胡说八道!当心野狗咬舌头!”

        我赶紧闭嘴:“是,娘,我再也不敢了。”

        “哈哈哈。”旁边铺子的大叔笑出声,躬身问我:“小姑娘,你几岁了?”

        那个大叔大约三十上下,一脸的络腮胡子,五官英俊,身材高大,粗粗一看,也有几分吓人。

        他的摊上摆的也是些山货,货色比我家的珍贵,因为那些东西都长在深山高崖,母亲一介女流力所不能及。

        我躲到母亲身后,过一会儿探出头来偷窥他。

        母亲连忙代我致歉:“这位大哥,小孩子不懂事,请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那大叔打着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妹子莫放在心上。”

        母亲一个万福,转身招呼顾客。

        晌午十分,大叔托了母亲照看摊子,走开一会儿,过些许时候,带了一壶酒和一篮肉包,分了些肉包给我和母亲。

        母亲谦辞,他再三地说:“吃些吧,你们只吃那麦饼怎么行?特别是这位小妹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吃些肉。”

        母亲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接过。

        大叔喝一口酒,问道:“妹子怎么带着孩子赶集?妹夫呢?”

        母亲平静地说:“孩子爹已经不在人世。”

        大叔收敛笑容致歉:“我不该问。”

        母亲道:“已经过去很久。”

        大叔在一下午,都对我和母亲关怀备至,言谈中不住地打听我们家住哪里,族中还有什么人。

        那日从集中回家,便有村中的媒婆伙同镇上的媒婆上门提亲。

        为集中相遇的大叔提亲。

        大叔名叫许盛业,在镇的另一头,一个往返须得两天时间。这位大叔无父无母,只有兄嫂来往极少。他前头有个娘子,三年前去世一直没有续弦,那日镇上遇到母亲,一见钟情,是故把身世问个清楚,托人上门提亲。

        母亲给媒人奉上糖水,低头道:“我有个女儿不能舍弃。”

        媒人巴掌拍得山响:“啊哟哟,许二哥先头娘子没有留下一男半女,那日他一见这位小妹妹就欢喜得紧。他要你们母女一起过去,他一定待阿草如亲女一般。”

        我迟疑:“他可知关于阿草的那些传闻?”

        媒人再次巴掌拍得山响:“啊哟,那都是那些夷人的胡言乱语,如何信得?许二哥为人豪爽义气,四方相邻都知道的,大嫂你打听打听便知。他一向不信这些的。”

        母亲拿出饭菜款待两位媒人:“奴家是妇道人家,识人不多,出行不便,这事事关重大,待奴家跟娘家哥哥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媒人第三次巴掌拍得山响:“啊哟哟,大嫂你莫要迟疑。这许二哥一表人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跟你在集上相遇,也是天大的缘分,哪里配不上你?你错过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大嫂,俗话说得好,初嫁从亲,再嫁从身,你可自家做主,何须去问娘家人?”

        母亲再三致谢:“多谢媒人成全。只是这事至关重大,还须跟哥哥有个商量才行。”

        “好吧好吧,我们先去,等大嫂的好消息。”两个媒人吃饱喝足,摸着油汪汪的嘴告辞。

        没有几天舅舅从外村赶来,对母亲极力劝嫁:“你带着孩子这些年过得也辛苦,家中没有男人,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惹 多少是非,听多少闲话?这个许盛业,家里有几亩田和几间房子,跟妹夫一样上山采药,家中无人打理。你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自己当家作主,过几年再生育儿 女,一家人和和美美,就算阿草也得姐妹兄弟相伴,锦上添花的事,如何不好?”

        母亲默然一会儿,问道:“既然他上无父母,为何不能过来入赘?”

        舅舅劝道:“你在这村子还没住厌?这些乡邻对你不友善,阿草连个一起玩的朋友都没有,再住何益?搬到他们村子,没有人认识你和阿草,那些无稽之谈也无人谈起,一切从新开始有何不可?”

        母亲想了半天,才点头道:“既然哥哥说这人可嫁,那么我嫁便是。只是阿草不改他的姓——阿草爹只得这一个血脉——”

        舅舅道:“这有何难?又不是儿子传香火的,我想他也不会勉强你们母女。”

        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将家中的房屋土地低价卖给父亲的族人,带着我嫁到镇子的另一头山村许盛业家。

        虽然父亲的族人在父亲死后对母亲的困境熟视无睹,袖手旁观,此时母亲要带产改嫁,便横加阻挠。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孩,如果不是因为传说中我是不祥之人,他们一定会出面阻挠我的离去,要哪个族亲出面收养我。

        因为我是不祥之人,所以他们极力劝阻母亲改嫁,一心想让母亲在宗族中收养一个男孩作为产业继承人,留在家族里。

        他们说:“你这一去,房子土地都卖了,万一遇人不淑,连个退路都没有。你收个儿子,将来阿草出嫁,还有儿子替你养老送终。”

        还有一个族亲说:“听说那许盛业喝酒赌博,不是善类,大嫂当心上当受骗。”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说好话,母亲心内微微冷笑。但是关于“退路”这句话,倒给了她一个提醒。

        最后她跟族人达成协议,将家产以低于市价两成卖给族人,换取族人的不再阻挠。所卖的银两,一半存于舅舅家,一半作为嫁妆带到新家。

        她有一身的种药技艺,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嫁妆”,她自信能撑起新家的一片天。

        她也憧憬着我们母女得此男人的庇护,能安静地过着正常人的日子,不再为四方相邻冷眼对待。

        许盛业那日的娶亲非常隆重,大红的花轿,全套的吹鼓手,他骑着大马戴着红花,在良辰吉日上门迎亲。

        按照本地规矩,我先去舅舅家住几日,等到新娘三日回门,再跟着母亲到新家度日。

        那日母亲郑重拜别父亲的灵位,亲自将灵位送入何家祠堂,再拜别何家的列祖列宗,在媒婆的搀扶下,跨过熊熊燃烧的炭火盆迈出了何氏祠堂的大门。

        何氏族长对着许盛业一番训诫,叮嘱他好好对待新妇,夫妻相亲相爱,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娶走新娘。

        族长一声叹息:“总算送走了这个孽障。可惜了何青和何青家的一对恩爱小夫妻,如果不是这个孽障,怎么能便宜了这个姓许的小子?”

        族长口中的“孽障”自然是我。因为我的出生,才导致了父亲的非命,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 新婚(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盛业成为我的后爹,文雅一点的说法叫继父。

        许氏是大族,这个村庄十成有九的人姓许。许氏的族长许景天,是本村的大户,村里一半以上的土地是他家的。村东山坡上有宗族祠堂,是他家领头出资建造,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盖起了这座带着院落的宗祠,成为宗族开会,族中子弟上学的地方。

        也是由许景天出资聘请了本族的子弟,秀才许盛杰为这些蒙童开蒙授业。

        换而言之,许家村跟我们村不一样。我们村汉夷杂居,山贫土薄,生计艰难;而许家村地势稍微平坦,田地极宜种稻,村民全是汉民,大部分是许氏一族,只得三户外姓,不成气候。

        许盛业在娶我娘之前,已经做了三年的鳏夫,用俗一点的话讲,就是做了三年的光棍,新婚之际,格外兴奋,对我娘很是体贴,爱屋及乌,连带着对我也礼待有加。

        许盛业父母早逝,他带着新婚的母亲拜见族长及兄嫂。

        许景天是个地方乡绅,略通诗书,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与夫人接见了族侄族媳,受了茶,送了见面礼,温言劝诫一番,还留饭款待。

        母亲松了一口气,觉得到底礼出大家,与众不同。

        许盛业的亲哥哥许盛家沉默寡言,大嫂田氏却快言利语,是个厉害角色,对小叔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这次可要好好过日子,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纵有千金,也经不起折腾!”

        许盛业哈哈一笑混过去,母亲以为大嫂为人苛刻,也未放在心上。

        母亲因为改嫁操办喜事,为我做了三套新衣新鞋袜,两套单衣春夏穿,一件冬衣秋冬穿。我穿着新衣过门,很是被人夸奖了一番。

        新婚过后,母亲检点家里的物事,发现除了房屋土地,家中竟无长物,吃饭的碗筷都不齐全,许盛业夏穿单衣,冬着夹衣,家里被褥,如若不是母亲带了那边的过来做陪嫁,恐怕一家人要挨冻到天明。

        从娘家省亲回来,母亲拿出陪嫁的布匹给许盛业裁剪缝制衣裤以及新被褥。

        母亲将席子铺在地上,将布匹置于其上,一边裁剪一边说:“一个家添一个男人,绝不是添一点点家务。”

        许盛业人长得高大,自然饭量也大,有时喝几口酒还要多炒几个菜,母亲很多时间都要花在灶间。

        他坐在桌前,一边抿着酒一边嘿嘿地乐,哼着小曲。母亲上菜之际,他揽住母亲纤细的腰叫道:“娘子,心肝,来,来,你也喝一口。改日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母亲瞥一眼我,推开他嗔道:“孩子看着呢!”

        许盛也哈哈大笑,松开母亲,取筷子拈一块肉喂到我嘴中,说:“乖,阿草张开嘴,爹爹喂你肉吃。阿草,让你娘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我使劲儿地点点头。他笑得更欢,再用筷子蘸酒喂在我嘴里。那酒是烧酒,辣得我五官扭成一团,他更加哈哈大笑,不能抑制。

        不能否认那段时光是美好的。我从来没见过父亲,不知父亲为何物。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是舅舅,很久很久才来家一次,每一次都来去匆匆。

        许盛业让我知道何为父亲。那个时候,我心甘情愿叫他爹爹。

        我置了新衣,比以往更多地吃到了香喷喷的肉。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牵着我的手走在田埂,见了人便问:“漂亮不?这是我的女!”

        我羞涩地躲在他身后,把脸埋在他的衣襟之后,偷偷地瞥着对面的人。

        “许老二,你是傻人有傻福。天上掉下来个能干老婆不说,还白捡个爹当当!”对面的大娘不知道是真心祝福还是挪揄,嘎嘎地笑着,摇摇摆摆地走远。

        我走累的时候,他把我驮在肩头,大呼小叫:“阿草骑大马,阿草骑大马!”

        我的脸色日渐红润,我的笑颜比以往更多。我开始敢抬眼看着门前的顽童,也敢跟他们搭话了。

        因为我有我爹罩着我。

        甜蜜幸福的新生活却是那么短暂,短得像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但是谁也想不到,它会在没完没了的漫漫雨季中结束。

        巴州不比长安,在我们山洼里,冬天很少下雪,但是总有那么一段时间阴雨绵绵。空气潮湿阴冷,道路泥泞,这时候药农们不再上山挖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赌钱,以打发阴冷无聊的时光。

        那日许盛业到半夜方归。之前母亲就不断地念叨:“你爹也真是,这是到哪里去了,现在还不回来。等下天黑路滑的,摔一跤怎么办!”

        门外潇潇地下着冰冷的雨,我缩在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为这个给我带来安全带来温暖的爹爹担忧。

        母亲给我烧了洗脚水,说:“阿草,洗洗睡吧,我给你爹等门就行了。”

        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脚泡在热水里,头却一点一点地东倒西歪,嘴里兀自在喃喃地说:“我等爹爹。”

        娘给我擦干脚,将我抱进我的睡房,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唱着拍着,我失去了意识。

        把我惊醒的,是一阵阵酒杯盘子落地破碎的声音。我费劲地睁开眼,在黑暗中侧耳细听,身体却往被子里缩进去。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啊?”这是我那和蔼可亲长满络腮胡子的爹爹吗?他为什么咆哮?“多少人跟我说别娶你啊,你是个扫把星,还带着个小扫把星!我不信邪,我掏心掏肝地对你,可你呢?你还给我留一手!说吧,你留一手打算干什么?打算跟哪个野汉子跑?”

        从说话的声音里,都能闻出外面酒气熏天。

        妈妈似乎被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说:“她爹,你说啥子呢?”

        许盛业呵呵地冷笑着:“别叫我‘她爹’!我没这福气当这个爹!你长得也不丑,还有几分姿色,这些年就没人看中你?你耐得住那冷被窝?!”

        娘的声音近乎哀求:“老二,你醉了,我扶你去睡觉!”

        “你离我远点!”一声暴烈的桌子响,似乎是那肥大粗壮的手掌拍在饭桌上的声音,许盛业几乎是老虎怒吼的声音,“你留那一半银子打算去贴补哪个野汉子呢?你说!你说!!你说啊!!!”

        我吓得浑身哆嗦,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听到妈妈尖利地哀嚎一声。我从被窝里坐起,黑暗中不知如何是好。

        “哼!你别装死!你以为装死我就怕你?你这一套,给野汉子看还差不多!”许盛业的声音渐行渐远,渐渐地演变成呼噜声,从对面的卧室里传出来。

        我跳出被窝,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冲出房门,看见母亲倒在堂屋地上,微弱的油灯下,头磕在桌角,青了一片,嘴角流出鲜血。

        我跑过去跪在她身边,轻声呼唤:“娘,娘,你怎么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 新婚(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抬眼看见我,把我抱在怀里,流下泪来:“阿草,阿草,你醒了,吓着了吧?”

        我重复着问:“娘,爹爹这是怎么了?”

        母亲擦干眼泪,撑着想站起来,但是失败了。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娘,你没事吧?”我站起来,使劲地把她往上拖。我希望她没事。如果她有事,我该怎么办?

        她是我的母亲,我们相依为命。我跟许盛业并无血缘,我们的父女情缘还不到一个月,我不会傻到认为如果母亲有什么事,他会继续当我是女儿。

        母亲撑着地说:“阿草,娘没事。你别拉,让娘歇一会儿。”她看见我没穿鞋的脚,惊叫一声,“阿草,你怎么光着脚?快上床去躺着,别着凉。”

        可是我怎么能够撇下母亲上床躺着呢?我迅速地跑回我的卧室,穿上鞋子再跑出来,为母亲揉着发青的额角。

        母亲长叹一声,说:“阿草,去给娘倒碗水。”

        母亲喝了水,似乎有了力量。她缓慢地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打扫一地的狼藉,清洗地面,然后带着我走进我的卧室,脱了衣服跟我一起睡下。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她很平静地挣扎着起来煮早饭。她破例没有叫许盛业起床吃饭。吃完早饭,她把我的衣服都打了包。

        母亲的脸色显示着刚毅决绝的神色。这种神色,在我的童年时代并不陌生。每当我们母女被人指点,被人欺辱的时候,她脸上就会现出这种神色。

        每一次这种神色出现之后,她都会拼命地劳作,我们的饭桌会更加丰盛,衣服会更加鲜亮。

        天愈来愈亮,雨有渐停的样子。许盛业在梦中要水。我胆怯地看看母亲,她冲我摇摇头,指指我的卧室。

        我走进我的卧室,在床边安静地坐下。

        我听见母亲倒了水,端进去,似乎是放在床头。接着她走出来,坐在堂屋里。

        我听见许盛业起床的声音,接着他也走进堂屋大口吃着母亲做的早饭。

        母亲进了她的卧室,似乎传出柜门响的声音。

        我听见许盛业问:“你想干什么?”

        母亲没有回答。

        “你到底想干什么?”许盛业提高声音。

        母亲的脚步越来越近,接着是门响,我听见许盛业把卧室的房门合拢,说:“阿草娘,你想干啥子?你到底想干啥子?”

        母亲还是不声不响。

        “阿草娘,你是不是想回去?你那边房子都卖了,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娘家。”这是母亲冷冷的声音。

        又是一阵门响,接着许盛业说:“阿草娘,你生气了?为昨晚的事生气了?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子话,干了些啥子事。阿草娘,我再也不敢了!”

        我听见母亲冷笑的声音:“我们母女都是扫把星,还是早点走开算了,免得连累你。”

        许盛业哀求的声音像个孩子一样乖巧:“阿草娘,我醉了,我不是有意的,你饶了我吧。”

        “你让开。”母亲低声说。

        “阿草娘——”许盛业的声音变得温柔异常。

        “你还打人——”母亲哽住了。我相信她的眼圈是红的,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阿草娘,我醉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混蛋,我是王八蛋,你打我,你打还我——”

        “呜呜呜呜。”母亲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阿草娘,我给你跪下还不行吗?好,你不舍得打我,那我自己打自己。”接着,那边屋里传来一阵阵耳光的声音。

        母亲终于放声大哭。

        “阿草娘,我对老天发誓,我再也不喝醉,再也不骂你,再也不打你。如有再犯,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说我们娘俩是扫把星!相亲的时候我就跟媒人说过,媒人说你不信。结果你还是相信别人的流言,不待见我们娘儿俩。”母亲的控诉断断续续。

        “我混蛋!我该死!我该下拔舌地狱!”许盛业的声音,忏悔里带着轻浮,听上去不像是道歉,到像是——我也是长大成人之后才明白,那声音像是*。

        接着传来门上栓的声音。母亲断断续续地哭诉,许盛业期期艾艾地哄怂,呜呜咽咽,呢呢喃喃,终于归于一片平静。

        再开门的时候,母亲的眼睛虽然红着,可是脸上的哀痛决绝之色已经淡去,脸颊现出红晕。

        许盛业似乎心情舒畅。他走进我的房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把母亲打好的包袱放进箱子,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雨停了一会儿,爹爹带你到河边去钓鱼,回来让你娘给咱们做鱼圆烧鱼汤!”

        我看看母亲。母亲点点头默许。

        于是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套上木屐,跟在许盛业后面去河里钓鱼。

        一场风波风平浪静。

        下午时分,当雨又开始下的时候,我们带着满篓的雨满载而归。母亲让许盛业送给大哥大嫂家几条新鲜的鱼,剩下的拿到厨下,刮鳞,剁肉,做了两罐鱼圆,烧了一锅鱼汤,一家人将风雨关在门外,热乎乎地吃了一顿鲜鱼饭。

        一切都是美好的,夫妻恩爱,父慈女孝。灯光下,笑声朗朗,似乎生活从来如此,一贯如此,永远如此。

        似乎丑恶没有发生过。

        我也是许多年之后才从母亲嘴里得知那一夜的故事。舅舅以及母亲,都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换一个地方,关于我们的谣言都会远去,噩梦结束,新生开始。

        关于我的故事长着腿。只是许家大族,是读书人家,敬鬼神而远之,许氏的家长,不允许族人议论关于我的故事,但是悠悠之口如何禁的住?风言风语随着跟何家沾亲带故的那些八婆之口传到许家村,族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自然要旁敲侧击地讥讽许盛业。再加上许盛业那日从赌友那里听到母亲卖屋的原价,与带过来的嫁妆存在着明显的差距,于是隐藏在心中多日的怨气与怒火,终于一起爆发。

        他一回家就要酒喝要菜吃。母亲只咕哝了一句“都醉成这样了还喝”就挨了一耳光,到最后越喝越醉,砸酒杯掀桌子,大吵大闹,大吼大叫,将梦中的我惊醒。

        母亲挨了两记耳光,被推倒在地,额头碰上桌角,大腿上又被狠踹了两脚,差点疼昏过去。

        当然,第二天的温情款款,又让母亲原谅了这个粗暴的汉子。他的心还是好的,他还是爱我的。母亲这样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越看越揪心。。。这人的命运啊。。。。唉。。。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4 桃花眼(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日子匆匆,冰雪消融,转眼之间便是春耕时节。而正是这样的繁忙季节,许盛业却整天不见踪影,母亲无奈只能一个人忙里忙外。我们以前住在山洼,种的是 旱地,而且大部分的旱地都被母亲该种了草药,是以没有那么操劳。而许家村地势平坦,有上好的水田,母亲不会操作,值得硬着头皮请教左邻右舍以及许家大哥和 大嫂。

      每每夜晚累得到头就睡。我从来十分乖巧,母亲煮饭,我便坐在灶下烧火,能分担一分是一分。

      许家大娘田氏一次蒸了包子送上门,见母亲累成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床上,我坐在旁边给她捶腰,忍不住脱口大骂:“这个许老二痴长这么大的个子,却教娘子种田养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母亲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被田氏快走两步按住说:“躺着吧躺着吧。以前没做过水田吧?别逞能,歇着点吧。”

      母亲苦笑。许盛业不见人影,她再歇着,来年一家人吃什么?她嘴里不住地感谢:“多谢嫂嫂关照。”

      田氏道:“等许老二回来,我让你哥教训他。”

      田氏一走,母亲便陷入睡梦。我也困倦不堪,回到自己房里睡觉。也不知道许盛业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母亲那边卧房里有争吵声。我极力想睁开双眼去看看母亲有无挨打,无奈却力不从心,又悠悠睡去。

      第二日醒来,只见早饭摆在饭桌之上,母亲和许盛业俱不见踪影,院子里犁田的工具少了些许,便知道两个人一起下田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日许盛业从外面回家,刚好跟回家路上的田氏迎面相遇,便被田氏不由好歹地拖到自己家里,教许家大伯将之骂了个狗血喷 头,说他累死一个,难道还想再累死一个不成?许盛业回家,以为母亲对大伯大娘告了他的黑状,不由分说地大发脾气,跟从睡梦中惊醒给他开门的母亲大吵了一 顿。

      他的行径,何须母亲告状?左邻右舍难道没有眼睛,不会看在眼里?

      吵归吵,有人钳制着,许盛业也不得不有所收敛,第二日便扛着家什跟母亲下田去了。

      我也有了朋友。隔壁张大娘的女儿大我一岁。张大娘家是村里少有的外姓之一。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如果能活到现在也有十五六岁 了,可惜四岁的时候一场伤寒夺取了性命。老二和老三都是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哥儿俩年龄相仿,一天到晚打得天昏地暗,不理睬最小的妹妹。最小的是个 女儿,比我大一岁。这个女儿的出生让张大娘想起来了早夭的长女,于是对之格外地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背着哥儿俩偷偷塞给这个老丫头。

      可是她的名字比较古怪,叫阿丑。我问母亲:“娘,阿丑一点儿也不丑,为什么要叫阿丑?”

      母亲笑眯眯地问我:“那你为什么叫阿草?”

      我瞪着眼睛疑问地望着母亲。

      母亲笑着解释:“怕你难养活,希望你像山上的野草,给点雨就能长。”

      呵,原来如此。张大娘的大女儿据说请先生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结果没活过五岁,怕这个女儿也长不大,所以起个贱名。

      天妒红颜,没有什么比说女子丑更能让王母娘娘平息怒气的名字了。

      我趴着门缝往外张望的时候,阿丑抓着几根竹签串着的炸年糕片隔着门呼喊:“阿草,你出来玩,我给你好东西吃。”

      阿丑总是这样。她娘偷塞给她的好东西,她拿出来一半分给我吃。

      母亲连日辛劳,饭食上总是得过且过,炸年糕片这种好东西已经有日没吃了,我受不住诱惑,走出家门跟阿丑玩在一处。

      我们携手往后山坡的许家祠堂走去。

      许家祠堂是许氏祭拜祖先的所在。主殿终日锁着,但是侧殿除去年节常年都开着,将许氏族中的子侄集中在一处读书,学生家中过得去的,每年缴纳粮食一石为学资,家境贫寒的,学费由族长许景天资助。凡入学的学生,每日供应一顿点心作为中餐,也由族长承担。

      许景天的办学一举,不用说得到族人的一致称赞,甚至得到州里的褒奖,称其为“造福乡里,义薄云天”。

      我跟阿丑一边吃着炸年糕一边闲逛,逛进许氏祠堂,站在门外听先生教字讲书。

      那天天气很好,无风,太阳暖暖地晒着。大约为了取暖通风,有阳光的这面窗都开着,从里面传出一阵阵好听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我跟阿丑拼命踮着脚往窗子里张望,无奈窗高人矮,无能为力。

      阿丑说:“后窗在山坡上,比这里高呢。”

      于是我们出了院门,绕到后窗,刚好教室的前窗开着,我跟阿丑站在山坡上,把黑板上的字看了个清清楚楚。

      阿丑悄悄说:“我大哥没念过书,我二哥想来念,我娘正托人去跟许家族长说呢。”

      “那你呢?”我问。

      阿丑抿着嘴笑:“你看那里面哪有女学生?我娘说,这村里只有许家族长家的姐姐们认字。”

      我踮着脚往教室里张望。阿丑问我:“你找什么?”

      我说:“看看许族长家的姐姐。”

      阿丑笑:“人家在家里跟着许夫人学呢。”

      我们听了一会儿课,阿丑觉得无聊,于是拉着我往田里跑。远远的,我看见母亲和许盛业,张大娘跟张大伯一起在我家的田里插秧。后来我听说,他们达成了互助协议,明天到张家的田里帮忙,这样互帮互助,大家都快一些。

      然后我们又回到家门口,跟邻居的女孩子们一起玩。许家族人中的一个女孩,名叫阿杏,年纪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是却跟许盛业是同辈,按理我该叫她姑姑。

      她看见阿丑跟我说说笑笑,不知道怎么不高兴,指着我说:“桃花眼!你们看她的眼,我娘说她的眼是桃花眼,她是妖孽,会害人,会害男人。”

      我愣在那里。我刚过四岁才五岁的年纪,怎么能害人,怎么能害男人?

      阿丑挡在我身前说:“你别瞎说!阿草最好了,她不会害人!”

      阿杏依然用她那尚且细嫩的手指指着我说:“你看你看她的眼,水汪汪地闪蓝光,眼角往上吊,我娘说那是桃花眼!桃花眼就是害人!”

      阿丑转身看看我的眼,又转回去说:“你骗人!阿草的眼跟我们一样,也是黑的!”

      阿杏跺脚:“你看你看,你仔细看,她的眼是蓝色的,好像要流泪的样子。我娘说那就是桃花眼。而且她不是我们许家的人,她是拖油瓶!”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4 桃花眼(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其他的女孩中有一个稍大的惊叫一声:“她的眼睛是发蓝光啊!”

      阿杏拍着手说:“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我委屈地说:“我不是桃花眼,我不是扫把星!”

      阿丑护在我身前:“你们欺负人!”

      那几个女孩不理会我们的抗议,接着唱:“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我拿起手中正在玩的泥弹子,朝那几个拍着手唱的女孩打过去。她们没有料到我居然敢动手,吃了一惊,也俯身抓泥巴团成泥丸回击。

      阿丑拉着我跑回我家,关上大门。几个女孩抓着泥巴砰砰地往门上扔,唱得更起劲:“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张家的大哥阿牛刚好放牛回来,看见一群女孩围着我家的远门扔泥巴,生气地怒吼一声:“你们干什么?找打吗?”

      我跟阿丑在家里正是又急又怕的时候,听到门外阿牛哥回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阿丑忍不住出声求救:“大哥,她们欺负阿草,你打她们!”

      阿牛挥舞着牛鞭朝空中打了个响鞭,朝那些女孩子喝道:“还不快走?真找打啊?”

      那群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一哄而散。

      傍晚母亲回来,听我们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做好晚饭后,沉默无语地打来一桶水,用抹布将大门擦洗干净。许盛业坐在堂屋里喝酒,许久没有放声。没多久他闷闷地说:“阿草以后别跟那帮兔崽子们玩,只跟阿丑在家里玩吧。”

      母亲把水泼在院子里,没应声。

      当晚的睡梦中我又被对面母亲房内的争吵声惊醒。但是白天玩得太疯,我实在睁不开眼皮,他们似乎有所警觉,又压低声音,于是我沉沉地睡过去。

      春耕很快过去,许盛业开始跟一些人结伴上山采药。他们采来的药材,大部分卖给许景天家的药行,由许家运到外面大埠批发。有一日他喜滋滋地回来说,过几日许景天夫人要请娘带着我去家里做客。

      母亲愣住了。除了新婚以后以及年节的拜访,我们一向跟许家大宅走得并不热络。母亲因为是再嫁的身份,又带着我这个异性女儿,而这个女儿还带着一些污七八糟的传说,所以她很自觉地回避。

      许盛业解释,原来许景天要带着长子许盛康去外面走一趟,巡视自家在外的产业之外,打算在巴州买房开一家药铺,作为许家向外批发药材的固定地 点。他打算除长子之外,还带许盛业去,一来许盛业懂药;而来许盛业长得人高马大,又是一脸络腮胡子,也练过一些拳脚,既是子侄又可充保镖,一举数得。

      他对大伯说:“你兄弟不是种田的料,跟我和盛康历练历练,也许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那一日母亲起个早,烧了一大桶热水,让我跟她一起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过年才穿的漂亮衣服,给我的头发扎了彩色的头绳,打了好多漂亮的结,跟许盛业一边一个,一起牵着我的手去许家大宅。

      这些日子,我已经差不多摸透许盛业的脾气——他好起来可以很好,逗得我和母亲笑得直不起腰,他脾气暴起来可以很暴,基本上没有什么征兆,会 突然雷霆万丈。他生气的理由有很多——可以是母亲做的饭菜不合口,可以是他在外面输了钱,也可以是他在外面因为我们娘儿俩遭到冷嘲热讽。

      当然他遭到冷嘲热讽的绝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我。那一句“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已经传遍全村,成为人们的家常便 饭。甚至有些无聊恶毒的老妇人,看到我会招手让我过去,貌似和蔼地说:“来,阿草,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哟,你看,你看,还真是发蓝光呢,水汪汪的一对桃花 眼!”

      我虽年幼,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这些老妇人年轻的时候被婆婆折磨,被男人打骂,自己熬成婆以后便以折磨媳妇为乐,以欺负别人家的孩子为乐,以显示她们的贤惠,正常。

      男人是天道,是纲常,她们不敢欺负,她们只有欺负比她们更弱小的年轻女人和孩子。

      最能为难刻薄女人的,通常是女人。当变态流行的时候,变态便被人们当成常态。

      我见了她们便远远地跑开。她们便大声对往地上吐一口浓痰:“喝,跑什么跑?赶着去投胎啊?这种扫把星,我们不躲她已经是给她脸,真不识抬举。”

      许盛业的喜怒无常,让我对他由最初的亲近变成了莫名的害怕。我怕他什么时候突然翻脸无情,母亲不是挨骂就是挨打,在人后饮泣。

      许家大宅邀请,许盛业和母亲一左一右地拉着我的手从村中央穿过,向族中的众人显示——许家族长不惧人言,不惧鬼神,邀请我们全家上门做客吃饭,这是一种承认,这是一种荣耀,足以堵着那些势力愚昧小人的嘴。

      那一日许景天父子跟许盛业在外厅喝酒,计议出门的事宜;内宅母亲带着我拜见了许夫人。母亲晚一辈,是隔房的侄媳妇,我算是孙女辈,跟在母亲后面磕头。

      许夫人端详了我片刻,示意下面的仆妇捧上一只银托盘,上面放了一只美丽的绣花荷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只银子打成的梅花。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绣花荷包,拿在手里看得出神。

      母亲见了,连忙再拉着我磕头感谢:“伯母,真是太贵重了,折杀小孩子。”

      许夫人慈祥地笑着说:“这孩子模样好可怜见的,真让人疼。我们第一次见面,这点儿见面礼不算什么。你快带着孩子起来说话,大冷天的别寒了腿。”

      站起来,有仆妇给我们依次引荐。她引荐给母亲,母亲行了礼,再教我叫伯母叫婶子叫嫂子叫姐姐叫姑姑,让我叫啥就叫啥,叫得我眼花缭乱,谁也没记住谁,只记得捧了一大堆的见面礼,大多数是荷包香囊或者小玉饰。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随后的那顿家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那么好吃的美味佳肴,即使在母亲新婚的时候,我们吃得都没有那么好。肉是那么香,鱼是那么肥,连普普通通的罗卜都那么香甜。我吃了又吃,吃撑了,晚上睡到半夜,上吐下泻,哭闹不止。

      母亲起床来到我身边,伺候着我上便盆,清理着吐出来的秽物,为我刮痧,为我揉胃,灌了汤婆子暖胃,惹得许盛业在那边房里嘀嘀咕咕地说:“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好吃就猛吃啊?这下都吐出来,可占了便宜了!”

      他的这些话,母亲已经学会当作没听见。他这不算最坏的时候。最坏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冲过来破口大骂了。

      也许许家族长的抬举让他心还在欢喜着,这些小事已经微不足道,不值得他发怒了。

      那一日许夫人坐在母亲旁边不住地劝菜:“二娘,老二这次一去要两三个月,家里就辛苦你了。若有个什么难处,你尽管来找伯母,伯母会帮你想办法。”

      母亲脸色微红。我知道她由衷地为许盛业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她盼望着随着生活的好转,许盛业的脾气也会好转,她跟许盛业的感情也能经久弥坚。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写得真好!加油!
        • 借地跟所有跟读的朋友打个招呼:最近很忙,如有招呼不到的地方请见谅
          • 大人您忙着,不用管我们拉拉队;)
          • 写得太好了,好久没有看过小说了,没找到好看的。这次看得过瘾。加油!
            • 我搜了一下,蜜瓜大大写了好多书啊,都很好看,是那种看了就放不下那种。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5 白狐(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临行前的许盛业是兴奋的。他跟这地方的大部分的男人们一样,大半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这次他跟着许家的族长,要走出这山洼远到州里去,他那颗平常起落的心脏无论如何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喜悦,激动得更不着家,天天在外游串,逢人便将这次的出行吹得天花乱坠。

      那几日他心情出奇的好,虽然不着家,但是也不找茬跟母亲吵架,反而深更半夜地不睡。有一日我半夜里爬起来坐马桶,听到对面母亲的卧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说,你老公神勇不神勇?”许盛业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跟平常的说话腔调有很明显的区别。

      “老公,你,你真神勇。”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夜的困顿。

      “我这一走,你要老老实实守妇道。等我发达了,你们娘儿俩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许盛业的声音又转入低沉,带着一股股狠狠的味道。

      母亲嗯嗯啊啊地应着,忽然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就要冲出门。我以为母亲又被许盛业打了,想过去帮帮她。

      “啊,啊——”怎么倒好像是许盛业挨了打,倒在床上的感觉?我刹住了自己的脚步,静静地站在门口倾听。

      一片寂静,再无声音。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脚上传到身上,打了个寒颤,赶紧跑上床钻进被窝里。

      一夜就是这么过去了。

      许盛业终于带着母亲给准备的行囊上路了。他们要先坐许家的马车到镇上,再从镇上搭船到巴州城。一路上的劳顿是免不了的。那日母亲带着我一起到许氏祠堂前给他们送行。许景天带了许盛康和许盛业给祖先磕头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们一路平安,然后分别登上马车出发。

      母亲又开始上山采药。最初的日子,她像在老家一样带着我。她采药,我跟在她后面采野花。她时不时地教我认哪些是药,哪些只是寻常的野草。更多的时候,我在她前后奔跑着,跳跃着。

      山上最多的是黄花,有时也有些粉红、紫色和蓝色的花。我喜欢粉红和紫色,不喜欢黄色和蓝色。但是当我采了一大把粉色紫色的花时,觉得加一点蓝色黄色更好看。

      不远处的深草丛中,有一朵高高的蓝色花,靠近花蕊的部分,却有几道紫色的条纹,衬着黄色的花蕊,散发着奇异的光彩。我自懂事起也看到很多花花草草,可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丽的花。

      我跳跃着跑过去,正要伸手摘花,忽然发现一只像猫不是猫,像狗不是狗的小动物躺在草丛里,身下一滩血,奄奄一息。

      洁白的毛皮闪着银光,像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吓得后退一步,尖叫:“娘,娘,你快过来,你快过来!”

      母亲以为我遇到蛇,一边叫着“站着别动”,一边跌跌撞撞地飞奔过来。当她顺着我小小的手指看到地上那美丽的动物,倒吸了一口气,惊叹道:“这是白狐啊!我们这里一向没有白狐,肯定是被猎人看见了!”

      她蹲下身去,轻轻地将白狐翻了一下,露出伤口——果然腹部插着一只箭,所幸箭身没入身体并不太深。

      母亲呼出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白狐那身华丽的皮毛,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随身带着伤药呢。我这就给你止血扎伤口。”

      母亲上山,总是带着解蛇毒的药和止血的药。

      她解下背篓,伸手从底部摸出一个油布包,拿出里面的药瓶和纱带,轻轻地拔出箭头,用一块纱布清理伤口,撒上药,用纱布包扎。我在旁边一边帮她,一边摸着白狐的头轻轻地安抚:“别怕,我娘最好了,她不会害你。她能治好你。”

      白狐奄奄一息的眼神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它的嘴里,轻轻地嚼动着我看到的那蓝紫色的野花。

      母亲包扎好,看着那朵美丽的野花,若有所思,然后对我说:“阿草,你去拔跟这野花一样的草,不管是草还是花,多多拔几颗放在它嘴边。”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依命行事。这种草不多,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收到一小把。

      母亲小心翼翼留下一株放进背篓里,其他的都留放在白狐嘴边。

      “娘,我们把它带回家养伤吧!”我瞪着天真的眼睛跟母亲建议。

      母亲苦笑着说:“阿草,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招杀身之祸吗?就是因为这身美丽的皮毛。若放在山里,它还有活路,如果带回家被人发现,它就是死路一条。”

      以后我长大成人,在富丽的长安城见识了各种各样名贵的皮毛,狐皮貂皮,白狐火狐,旱貂水貂。每一次在那些贵妇们抚摸那滑不留手的名贵皮毛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为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动物黯然神伤。

      这些贵人们,吃着香喷喷的肉,穿着华丽的丝绸,揣着热乎乎的手炉,衣食岂止是无忧,简直是奢侈无度。他们一身又一身地华丽衣服,一年也穿不了几次,而那些可怜的动物仅有一身的毛皮,他们却要夺其命而满足自己贪婪的虚荣。

      这世界哪有公平?谁又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蝼蚁小民的命运,不过如山里的动物,整日被猎人驱使,惶惶不可终日。

      母亲长叹一声,说出我这一生永远都不能忘记的话:“阿草,做人不能无用,无用之人无法存活;做人也不能太有用,太有用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母亲微微一笑,摸着我的头说:“你太小,还不懂。”

      我跟母亲离开白狐又往山里走了很久。我们采了很多草药,又遇见了几株蓝紫色的花朵。母亲小心翼翼地连根带泥地挖了下来,放进背篓。

      回到家已是傍晚,张大娘也从田间归来,看见我们说:“阿草娘,你又带阿草进山啊?她这么小可吃得消走这么多路?再说,万一遇到什么狼啊蛇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母亲想起我看见白狐惊叫的那一刻。当时她以为我被蛇咬,一颗心几乎吓得停跳。虽然是虚惊一场,到底后怕。

      张大娘看见母亲迟疑的脸色,就说:“我家又买一头牛,我让阿牛带着阿丑一起到后山脚下去放,不如让阿草跟着去,强如小小年纪跟你走那许多山路,她累,你也累。”

      自那天后我就和阿丑一起,跟阿牛哥放牛。阿牛哥对我跟阿丑很好。他教我们一人一头,骑在牛背上,他赶着牛走在后面,慢悠悠地踱到山脚下。然后我们下来*挖野菜回家喂鸡,他拿着镰刀斧头砍柴割草。

      放牛的山坡就在许家祠堂附近,我们经常站在窗外听先生讲课,居然也能认得几个字,背几句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5 白狐(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没了我的牵累,在山里走得更远更高,采的药更珍贵更多,卖的钱也更多。田里的活,因有许夫人发话,许家的管家隔三差五派了长工来帮忙,倒也过得 去。母亲做人很识数,每次许家大宅派了长工过来,她总是留在家里,在田里帮忙之外,还在家里煮好饭炒几个菜,开一坛酒,好吃好喝好招待,热情有加。

      母亲还把那日在山里采的几株蓝紫色的花种在院子里。那花因有母亲精心照料,开得越发美丽,渐渐打苞,结了籽,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籽种下一部分,再收起一部分。

      母亲见我跟张家兄妹相亲相爱相处融洽,愈加放心。一日我跟阿丑站在许家祠堂外听完课,那些小学生们在练字,阿牛哥说:“老在这山坡上,怪闷的,我带你们去河边捉鱼吧!”。

      我跟阿丑拍着手笑:“好啊好啊,我们去捉鱼!”

      坐在牛背上,我们来到河边。虽然今天还是有点冷,我们穿了薄棉衣,但是前几日暴暖了些日子,河水涨了很多,原来浅滩积了水,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游了很多小鱼。阿牛哥采了些嫩柳枝编了漏勺,教我们用漏勺捞小鱼。

      阿丑玩得不亦乐乎,而我拿着柳枝,试着在沙地上写出几个简单的字。

      阿牛笑道:“阿丑贪玩,阿草喜欢读书写字呢。可惜你是个女孩,要不也能进学堂去读书。”

      “哼!她就算是个小子,也不可能进许家学堂读书!她又不姓许,不是许家人!”一个尖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阿杏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孩子过来,对我冷嘲热讽。

      阿丑放下小鱼,走过来护在我身前说:“你们又来欺负人!”

      阿牛也说:“怎么不行?许二叔现在跟着许爷爷做事,跟许爷爷说一声就行!”

      阿杏冷笑道:“你们家不也找人跟大伯伯说情吗?你怎么没进学堂念书?”

      阿牛哥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是许家人。”

      阿杏指着我冷笑:“她也不是许家人!她姓何!”

      阿牛结结巴巴地说:“许,许二叔是她爹爹!”

      阿杏朝地上啐了一口:“啊呸!她叫二哥是爹二哥就是她爹啦?不要脸,拖油瓶!”

      阿牛举起手:“你敢再骂人!”

      阿杏把头伸过来叫:“你想打人?你胆子好大!你以为我会怕你?我哥说了,你们张家是外姓人,当初讨饭讨到我们许家村,是我们家祖爷爷收留了你们,赏给你们一口饭吃,你还想反天啊?我敢打我,看我哥不找人打断你的腿!”

      阿牛哥的手举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阿杏冲过来用头顶他肚子:“你打,你打,我看你敢打!”

      几个女孩在背后起哄:“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我们就骂了,看你敢打,看你敢打!”

      阿丑气愤不过,弯身抓起一团湿泥,朝那堆人扔过去。

      几个女孩一哄而上,围住我和阿丑扭打。

      阿牛过来拉扯,被阿杏抱住。他情急之下,把阿杏推出老远。阿杏爬起来撒泼般地冲过来,叫喊着:“外姓人欺负我们了,大家一起上!”

      阿牛虽然是年长的男孩,但是因为面对一群女孩,也慑于自己是外姓人的身份,不敢用力,顿时被几个女孩围住猛打。

      阿丑拉住我想往村里跑,被另外几个女孩堵住,只能往河滩下游一步步退去。

      两只牛被拴在树干上,哞哞地叫着却无可奈何。

      退无可退,眼看阿丑要被石头绊倒,我伸手拉她一把,把她拉到边上,却不知道谁在混乱中推了我一下,我掉进河里。

      如果是阿牛哥掉进去,他一下子就能站起来,断不会淹死。可是我人小力小,那是一个河边的大水坑,我又穿着棉衣,立刻没入水中。刚刚从雪山融化的春水,让我感到刺骨的冰冷,全身缩成一团,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阿丑被推倒在地,等她爬起来看见我顺着河水越漂越远,放声大哭:“阿草!阿草掉进水里了!”

      我只听到了阿丑最后的哭声,所有的水都灌进我的耳朵鼻子,我失去了知觉。

      据说所有的人看见这一情景都惊呆了。阿牛放声一吼,挣脱了一群小丫头,顺着河岸狂奔嘶喊:“阿草!阿草!”

      几个女孩自知闯了祸,一下子做鸟兽散。

      阿牛和阿丑哭喊着回家,眼红耳赤,披头散发。张大伯和张大娘气结于胸,挥手给了长子一个耳光,连话都来不及说,一个沿着河岸去追人,一个跑到许家大宅去求救于许夫人。

      许夫人立刻派了家人顺着河岸去找人。母亲从山上归来,看见整个村子的男人几乎都出动了,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等她知道了事实真相,又累又饿精疲力尽的她,当即昏倒在回家的路上。

      当晚,村里所有的男子都点着火把顺着河滩两岸翻找,一无所获。我凭空消失在激流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张大娘带着阿牛哥跪在她的床前,哭着说:“妹子,我跟阿牛,凭你打凭你骂。都是我不好,我没交待他别带着妹妹们去河滩,正是涨春水的时候——”

      母亲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阿牛哭着磕头:“二婶,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没带好妹妹。”

      “阿草,她死了吗?”母亲忽然问。

      张大娘哽咽道:“还没找到。他们都说没指望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急的水——”

      “不!”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不!阿草不会死的,阿草不会死的!当初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就是想让她向山上的草,风吹不倒,雨淹不死,太阳晒不干,怎么都能活,怎么都能活!她爹不在了,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许夫人被族人中的女眷簇拥着进来,坐在床前柔声地安慰:“盛业家的,大家还在继续找。你别太伤心了,也要保重自己。阿草吉人天相,自有神佛保佑,没事的,没事的。”

      母亲抬起泪眼看看众人充满同情的目光,摇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滴落。

      当晚许家村里各房的女人们无不在议论这件事。就算那几个平日对我最最尖酸刻薄的老妇人,也这样说:“妖孽啊,可能天来收了吧。不过,也可怜见儿的,才见了几年天日啊!”

      “不知道许二家的挺不挺得过去。据说当年有人让她把孩子扔了,她宁可不嫁,也要带着孩子过。”

      “可怜啊。孩子可怜,可是一了百了。这做娘的,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再刻毒的妇人,也是个母亲,自然能体会到做母亲的心情。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6 复生(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这件事上母亲的反应让许家村的男人妇人们无不咬指咂舌,叹为观止。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当人人都为我的命运扼腕叹息,为母亲的不幸垂泪悲伤,以为她活不下去,至少要表现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母亲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推开前来安慰她守护她的大伯母田氏,挣扎着下了床,穿上衣服鞋子,燃起一根火把,冲出门去。

      她加入沿河搜索的人群。

      我的尸体是第三天在下游河流打弯处的一个树林边上被找到的。当时很多人已经放弃,母亲虽然渐渐绝望,可每天还是像孤魂一样沿着河流游走,细细地检索着一些可能被疏忽的角落。大伯母和张大娘不得不步步紧跟,怕她有了什么想不开,也寻了拙见。

      在她们筋疲力尽,唇干舌燥的时候,母亲的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一条通体雪白的狐狸来到她脚前,咬着她的裙角向那处水中的树林拖,然后如闪电般地冲到树林中的某一处,发出一声低鸣,消失在草丛中。

      母亲来不及说话,飞奔而去,发现了躺在草丛中的我。

      大伯母和张大娘连忙跟上,看见我倒吸一口凉气。

      “天哪,怎么会在这里?要说被水阻住,也该在水里,卡在树林中间啊!”她们俯下身探我的鼻息。

      我一丝生的气象都没有。她们意料中的黯然神伤。

      母亲喃喃地自语:“灵狐!”她扶起我,急急地呼唤我的名字,“阿草!阿草!!”

      大伯母和张大娘根本没有看见那白狐,没有理会母亲的喃喃自语,只是忙着探我的鼻息,摸我的脉搏。

      我毫无生命迹象,她们跌坐在草丛里。

      她们砍了两根粗树枝,用两条裙子做成担架把我抬回家里。母亲抱着我哀哀地哭了唤,唤了哭,任由谁来劝说都不肯放手。

      “阿草娘,阿草已经去了,你这样,让她怎么上路投胎?”

      “不,我的阿草没有死。”

      “母女一场,哭两声搁开手吧,她跟你没缘分,今生做不了你的女。”

      “我不信我们缘分这么浅。”

      “阿草娘,天气暖了,再不入土——”

      “阿草没死,她不会死。她舍不得我的。”

      村人们,包括所有的族人和外姓人,都以为母亲疯了。许夫人派人来料理田间,踌躇着要不要写家书知会族长和许盛业;村里的男子,在女人们的默许下也来田里帮忙,或者帮着砍柴担水;村里的女人们约好了轮流过来陪母亲过夜,两个一班在堂屋里搭铺睡,因为母亲抱着我的尸体,她们不敢一个人陪着抱着尸体的疯子。

      第三天的时候,当有人把棺材抬进了堂屋的时候,母亲紧紧地抱着我缩到房间的一角,对着过来打算再次劝说的许夫人说:“大伯母,您摸摸看,阿草开始暖了呢!她没死,她真的没死!”

      许夫人叹气道:“盛业家的,你整天抱着她,是你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气儿过给她了。这一天暖似一天,不能再耽搁了。”

      母亲将我的手递给许夫人:“大伯母,您摸摸她的手,真的不冷呢!”

      许夫人和蔼可亲的脸立刻变绿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一躲。她以眼色示意母亲身边的舅母。

      许夫人一早找人通知了母亲娘家,舅舅舅母昨日刚刚赶到。

      舅母也劝:“许夫人说得对,阿草娘,你让阿草安心地去吧。”

      然而母亲在瞬间感觉到我微弱的脉动。她似信不信,再一次拉着我的腕子,凝神感受,终于狂喜地呼出一声:“阿草有脉象了!阿草有脉象了!!她真的没死!!她真的没死!!!”

      众妇人都退后一步,以为母亲真的疯魔了。

      张大娘是紧邻,一向跟母亲亲厚,这次又觉得阿牛哥是罪魁,所以壮着胆子拉过我的手腕,将两指压在我的脉上,凝神一会儿,也露出惊喜与困惑交加的神情。

      众人被她的神情惊呆,纷纷地看过去。

      张大娘说:“阿弥陀佛,神佛保佑!”

      许夫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当机立断地对身边跟随的嬷嬷说:“快去请先生!”

      她所说的先生,自然是医生。

      我死而复生的故事立刻传遍十乡八里。奇怪的是,原先放下成见,对我对母亲略表同情的人们,却再次捡起成见,甚至成见加深。她们原先以为我是不祥之物,克父克夫,如今则认为我是妖孽,没死简直是没天理。

      “那么冷的天,在外面冻了两天,在家里停了三天,气儿都断了还能活过来,不是妖孽是什么?”

      “这妖孽本来就不是我们许家人,如果给我们许家带来什么三灾八难的,可怎么好!”

      “不是许家人怎么啦?张家赵家,不也不是许家人?”也有不信邪的,为我辩解。

      “人家张家赵家老实本分不惹事!”

      “那么点小姑娘惹啥事了?”为我辩解的人反问。

      “你见过谁死了三天五天,而且是在野外冻过两天的,又活过来?妖孽现在不害人,保不齐将来会给大伙带来什么大祸害!”

      说你错你就错,不错也错,不需要事实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臆想的原因已经足够。一时间,满村的人都议论纷纷,沸沸扬扬。

      许家大宅门庭若市,族人中被认为有威信的年长男人,自认为跟族长家有交情能说得上话的长舌妇们纷纷上门找许夫人倾诉,请她向族长以及许盛业转达要驱逐我们母女的强烈意愿。

      许夫人只是静静地听人们发泄不满,沉默地不表态,既不说族人对,也不说族人不对,只是说已经写家书给族长,将此事告知,请族人们耐心等候族长归来。

      甚至有人上大伯父大伯母的门,大肆宣扬“这对母女要给你们家带来灾难”的说法。

      大伯父一言不发,只是喝酒;大伯母田氏跟母亲关系不错,本来不信,架不住三人成虎,也将信将疑。

      那时候我小,不懂什么。等我长大成人,具备了思想的能力,我无数次问天问地问自己——人之初,性到底是善还是恶?你说是恶,在所有人认定我必死无疑的时候,这些长舌无知的女人们也确实对我有过那么一丝同情之心;你说是善,可是当我活转过来的时候,她们又纷纷扰扰,把那些同情之心扔在脑后。

      她们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生?我只是一条无能为害的孩童,为什么许家村之大,无我容身之地?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6 复生(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从我好转的惊喜中恢复平静,又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自父亲去世她就顶着,压力越大,她反弹越大,活得越坚韧。她若无其事地照顾我的 饮食起居,只是不再上山采药。她担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万一许氏族人中有人对我发难,幼小的我无法招架,被他们害死或者驱逐。

      母亲一边给喂我吃药,一边温柔地鼓励:“阿草真棒,这么苦的药都能喝。阿草喝完这碗药,娘就奖你一碗甜酒酿!”

      “阿草,你要记住,以后不管处境怎样艰难,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吗?”

      “要是娘有个三场两短,你就去找舅舅。”母亲微笑着说,仿佛不是在讨论生死,而是在讨论去赶集的时候给我买什么好东西。

      我抱着母亲大哭:“娘不死,娘不死!”

      母亲抱着我摇啊摇:“娘在阿草长大嫁人前不死。不过世事难料,万一娘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舅舅。如果舅舅也不管你,你就是去讨饭也要活下去。真要到了讨饭的地步,阿草,你就离开这个镇,走远点,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为奴做婢也要活下去,知道吗?”

      “娘!”我哭着缩在她的怀里,深深地嗅着她身上温暖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叫做“母亲”的味道,它给我带来安全温馨的感觉,无人能比。

      世上所有的孩童都依恋这种味道,它比任何香料都好闻。它是无价宝,千金难买。

      那一刻我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相依为命。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也是唯一的亲人,没了她我该怎么办。

      我们母女被全村孤立了。只有张大娘一家还一如既往。阿丑每天来我家串门,陪我,帮母亲做着做那。阿牛哥每天放牛回来,都会带一把野花给我。有一次他用嫩柳枝编了一只篮子,篮子里插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母亲把它挂在床头,一直到篮子和花都干透也未摘下。

      甚至大伯父和大伯母都不再上门。村里人见了母亲,跟见到鬼一样躲得远远的。

      母亲托张大娘买了麻回来,一边纺纱织布,一边打理种在房前屋后的草药。为了报答张氏一家的好意,她特地给阿丑裁了新衣。

      张大娘啧啧称奇:“阿草娘,你真是无所不能!认识那么多草药,种田也拿得起,居然还会织布裁衣!”

      母亲微笑:“我手笨得很,针线粗糙,也不会绣花,否则能把这俩丫头打扮得更漂亮呢。”

      我们母女在艰难中靠着当初许盛业离家时许家大宅给的银两生活着。母亲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停止进山采药,在家里养些鸡鸭,管理田地,做些纺 织,生活虽然穷苦劳顿,忙碌不堪,面对族人的白眼,倒也无暇顾及。身体将养好了之后,我依然跟着阿丑和阿牛哥到后山坡放牛,偶尔站在许氏宗祠外听先生给小 学生讲课,识得一鳞半爪的几个字,回来在院子里的沙地上划给母亲看,念给她听。每逢这时,母亲脸上便绽开欣慰的笑容,赞美我道:“阿草真聪明。娘亏就亏在 不识字,是睁眼瞎,这些草药的名字功用,全凭死记。若阿草能识字有多好!”

      接着她又叹息:“儿啊,你若生在许家大宅有多好!许夫人带着小姐们读书识字呢!”

      晚上睡觉前,我拿出去许家大宅给许夫人问安磕头时许家的女人们给我的见面礼,那些丝绸做的香袋荷包上精美的绣花让我无限向往。母亲又叹息: “可惜娘也是个粗人,这些针线都不会。你张大娘这上面也有限。若是我们俩人当中有一个能拿得起,你和阿丑将来给自己置一份嫁妆总不难的。”

      大伯母田氏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针线。可惜自从我醒转来被传是妖孽以后,她几乎不再上门。母亲生性要强,自然也不便强上门去讨人嫌。

      由此亲兄弟亲妯娌倒生疏了,还不及张大伯和张大娘跟我们亲近。

      我身体强健之后,某日临睡前母亲问我:“那日你被河水冲走,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极力回忆,说:“我喝了很多水,感觉很冷,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过来,就看见在自己家里,娘在哭呢。”

      母亲疑惑地问:“你没看见一只白狐吗?”

      “ 白狐?”我困惑地望着母亲。

      母亲笑笑:“没事。我白问问你。”这话被避过不提。

      一个月以后,舅舅托人捎信过来,说大表哥阿良定亲了,择日在秋收后成亲,家里正在翻新房屋,准备迎娶新人。母亲听了无比欣慰。大表哥阿良年以十九,在当时算是迟婚,今日有此结果,也算圆满。

      “娶的是邻村的阿萝,家境尚可,口碑不错,门当户对。”母亲翻箱倒柜地找贺礼,动员我把从许家大宅得到的荷包香袋贡献若干给未来的表嫂作为会亲之礼。

      我虽然不舍,但是想到舅舅对母亲和我所做的那些事,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找出最好的拿出来。

      “会亲那日,我们就不去了吧——家里的鸡鸭无人照管呢!“母亲一边把礼物用包裹包起来,一边喃喃自语。

      成年之后我回忆起这一幕,心中不免为母亲苍凉。母亲不是不想去,也不是走不开,实在是不想因为“妖孽”的留言给舅舅舅母增添不必要的烦恼。舅舅舅母也许不在意这些,谁知那亲家在意不在意呢?

      因为我这个女儿,母亲几乎六亲断绝。我确实是天生的天煞星,总是给母亲带来灾难与烦恼。

      夏季即将到来的时候,许家大宅派人来知会母亲,许盛业跟着许景天父子很快就要回来。

      那管家娘子笑眯眯地说:“二娘子,你总算盼到头了,你家汉子就要回来,你好好准备准备。男子汉外面风餐露宿,吃辛受苦的,回来还不是盼口热饭热被窝?”

      母亲谢了又谢,要留管家娘子吃饭。那管家娘子在许氏大宅,吃穿用度都比我家强几倍不止,怎看得上我家的粗茶淡饭?再说,我家有个“妖孽”,她巴不得传完信赶紧走人,莫要沾染了晦气才好。

      送走管家娘子,母亲的欢喜溢于言表。她疾走到后院去看用渔网围起来的鸡栏,想着哪只鸡下蛋少,应该杀之炖汤以飨远方归人。她还翻出许盛业的换季衣服,放在院子里翻晒,又将新裁的衣服连夜点灯缝制。

      母亲在灯下细密地缝衣,我在旁边递针递线递剪刀。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轻声叮嘱:“爹爹自外归来,你嘴巴要甜一点,他一进门你就喊爹爹。”

      “爹爹出远门很辛苦,赚钱都是为了养家。爹爹到家,你要给爹爹倒水添饭,莫要怠慢。”

      我一一点头应允。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女孩。

      自那日以后,阿牛哥放牛总是改在靠近村口的地方。如果族长跟许盛业回来,我们远远地在山坡上就可以看见。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有一日,村口的土路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几辆马车,夏日的阳光下面,尘土飞扬。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7 惊魂(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久别胜新婚。

      从远方归来的许盛业对母亲表现出超常的热情、体贴和温柔。他显然是手头宽裕了很多,给我和母亲买了不少礼物,一匹丝绸的料子,一只珠花和几枚银钗,那是给母亲的,给我的是几条扎头发用的丝绳。

      开行李的时候,许盛业乐呵呵地坐在桌边,看着我和母亲围绕着包袱发出惊叹,开心地呵呵直笑。

      他还拿出一些糖和糕点塞给闻风而来的阿丑和阿牛兄妹三个,笑眯眯地说:“吃吧吃吧,专门买给你们的。还有那些点心,拿回去给你爹你娘尝尝。”

      母亲杀了一只鸡炖汤,鸡汤里煨进了蘑菇枸杞。她开了酒,炒菜,烧了鱼,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

      我很久没吃这么丰盛的晚餐,吃了又吃,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看看滔滔不绝地讲着外面神奇的故事的许盛业,咧着嘴傻笑。

      许盛业咂一口酒,兴奋地说:“你不知道,这巴州城里还真热闹!特别是那码头,一溜的铺子,可比咱镇上的铺子多了去了。哎呀呀,那城里的妇人,穿着绫罗绸缎,满街走着跟男人们讨价还价,比男人还厉害呢!大伯他老人家看中了一处铺子正在码头边上,顶下来了,以后就让我跟大宅里的大哥往那边送药,收账,说不会亏待我呢。等我走熟了,跟大哥说说,带着你们娘儿俩也去见见世面。”

      母亲微笑着说:“好啊,我跟阿草占你光。”

      我吃得满嘴是油,听得满眼放光。

      许盛业见了,拿筷子夹了块鱼塞进我嘴里,探头问:“阿草,爹爹带你去巴州城,开心吗?”

      我嚼着鱼肉拼命点头:“开心!”

      “那你怎么报答爹爹?”他又夹了一块鸡肉塞进我嘴里。

      我立刻转向他,用我的小手敲打他那粗壮的腿:“我给爹爹捶腿!”

      许盛业哈哈大笑,饮尽杯中的残酒:“我的好女,爹爹喜欢!以后爹爹发财了,你们娘儿俩跟着爹爹走南闯北,吃香喝辣!”

      母亲微笑着看着我们,将他的酒盅斟满。

      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天伦图。从我出生到今天,弥足珍贵。我们母女的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不是不感激的。他给了我们母女一个完整的家,他让母亲再次体验男女情爱,让我懂得什么叫父亲。

      许盛业喋喋不休地讲着沿途见闻,以及许家大宅除了药材之外别的买卖,比如丝绸,粮米等等。这些对我来说太深奥太没趣,我吃饱喝足偎在母亲怀里,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许盛业不知道喝了几杯酒,有了些醉意的时候,把头凑到母亲耳边说:“大老爷和大哥还特地去传闻中的贤太子的宅子去看过。那宅子在城中冷僻的一个角落,冷冷清清,破破烂烂,还没大老爷家的宅子修缮得好。据带路的药铺掌柜说,到下雨的时候,那个后院就会有贤太子弹琴唱歌的声音。”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报蔓归。”

      这是章怀太子李贤黄台瓜辞。章怀太子被废后贬居巴州,心怀幽怨,时时在庭院中抚琴低吟他自己所做的歌。

      许盛业感慨:“这个老娘们儿真毒啊,自己的儿子也杀!“

      母亲吓得捂住他的嘴,低低地说:“小声点儿!我听说现在衙门里,凡有告状的都要接待,还送路费。你这么大声,要是给人告了,如何得了!”

      许盛业不语。

      母亲半晌才低低地问:“真是她杀的?为啥啊?虎毒且不食子——”

      许盛业凑到母亲耳边悄声说:“你不知道,都说章怀太子不是太后亲生的,是太后的姐姐韩国夫人跟先皇的私生子。当初是在去泰山封禅的路上所生,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生出来后放在太后名下。那个时候太后还是妃子,当然名下的儿子越多越好。可是等太后成了皇后,这儿子变成太子,又不听话,你让太后怎么能不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母亲长叹:“啊哟,所以自己的孩子要自己养,跌在后娘手里就遭殃,命都保不住!”

      她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已经半睁半合。她疼爱地在我的脸腮上亲一口,迷迷糊糊之间,我似乎看见她脸上满是母爱的光辉。

      那晚我吃了太多饭,喝了太多汤,睡眼惺忪地半夜起床坐马桶,朦朦胧胧之间只听到对面母亲的卧房里发出阵阵奇怪的声音,破败的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夹杂着母亲的呻吟声,许盛业兴奋地呼喝声:“你这个婆娘,想不想你男人?快说,想不想?”

      母亲断断续续地喘息:“想。”

      “就是想?”

      “想死了。”

      “想死谁了?”

      “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

      “是盛业——”

      “你就这么叫你男人?”

      “想我亲亲——亲亲的哥哥。”

      “哈哈,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哥哥我爱死你了!来,让哥哥好好爽爽!”

      窗外摇曳的树影映着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乳白色的窗纸上。我揉了揉眼睛,发了半天怔,起身提了裤子,盖上我的小马桶的马桶盖,又爬回床上。

      对面卧房里的声音似摇篮曲,催我入眠。

      第二天早上,母亲起得比平日要迟。她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踩着小兀子将干粮放进锅子烧水蒸。母亲惊异地说:“阿草,你居然会自己做饭了!”

      我抿嘴冲她笑笑:“这样爹爹和娘一起床就能吃到阿草做的饭!”

      母亲大约觉得自己失职,脸一红,拎了自己卧房的马桶出门去倒,然后再倒我的马桶,一起在后院井里取水洗刷,洗过的水浇在菜地里。

      我听见隔着院墙,张大娘跟母亲一来一往地聊天。

      张大娘说:“阿草娘,你看你们太客气了,还给我们带了那么多东西!”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幸福和喜悦:“她爹爹说多亏你们照顾,远亲不如近邻,那点东西不算什么。”

      张大娘道:“这一去,你们家阿草爹可见了不少世面吧?”

      母亲说:“可不是,跟我讲了半宿。多亏了族长大伯提携,都不知道拿什么去谢人家。”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7 惊魂(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张大娘说:“可不是,人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库房里米面成仓,银子堆山积海,你送什么都不入眼。要我说,阿草爹爹给人家好好干就是报答人家了!”

      母亲说:“话是这么说,可不送点什么总觉得不尽心。”

      张大娘往屋内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还没起床?”

      母亲点头道:“还没呢。这一路太辛苦了。”

      张大娘说:“谁说不是呢?不过等会儿起来恐怕还要去大宅里见过族长吧?你看吧,他那群狐朋狗友又要拖他去喝酒了。”

      母亲笑道:“辛苦了那么些日子,他要去就让他去吧。”

      张大娘手里的活计做完,一边走回自己屋里,一边笑着说:“你真贤惠。盛业兄弟能娶你在家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果然不出张大娘所料。许盛业吃过早饭就去大宅,一直待到傍晚时分,在回家的半路上被几个狐朋狗友拖去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顶着月亮回家。

      我已经睡到半夜起来解手,坐在马桶上对着月光发呆,想着那日许盛业对母亲唱出的那首章怀太子的歌谣。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报蔓归。

      唱歌的人是太子。我有限的想象力,只能想象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穿着大宅里的大伯穿的那样华丽的丝绸袍子,坐在寂寞的后院,一边抚琴,一边凄楚地吟唱。

      抚琴,琴是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我把它想象成讨饭的瞎子拉的二胡那个样子。

      华丽的丝绸袍子盖不住凄凉,我觉得那锦衣玉食的王子,不见得比我这穿着粗麻布衣的女孩幸福,因为我的母亲爱我,千金不换。

      在我那样一个小女孩的梦幻中,王子是模糊的,丝绸的袍子是模糊的,琴的样子是模糊的,富贵的生活也是模糊的,只有那可怜的孩子渴望母爱的忧愁是真实的。

      多年以后当我进入宫廷,这幅画面在我的生命里成为现实,才恍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可笑。王子的丝绸袍子华丽的程度,怎么是许氏族长家的公子所穿的袍子所能比拟的?天家的富贵,一般人无法想象。

      但是王子眼睛里的忧愁,却跟我那样幼小的心灵看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我很小就有智慧,那是一个做千年女巫所必需的素质。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报蔓归。

      我正托着腮望着窗纸上的树影怔怔发呆,“砰砰砰”,院门骤然响起,惊得四邻的狗跟着狂吠起来。

      对面母亲卧室的门应声而开,一阵脚步声后,院门被打开,许盛业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唏哩呼噜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母亲只是温柔地说:“回来了?我扶你进去。”

      一句抱怨埋怨的话都没有。也许她吃过许盛业醉酒的亏,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像以水滴石穿的温柔感化他,不再用抱怨埋怨去激怒他。

      外面传来关院门声音,他们相伴着进屋杂乱的脚步声,关堂屋门声,许盛业的嘀咕声,以及关卧室门声。

      终于一切的声音都平复下来,我等了又等,平安无事,于是瞌睡虫又找到了我。

      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母亲在煮早饭。看见我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噤声的手势,悄声说:“阿草,轻一点,别弄出声响。这几天你多找阿丑去玩,别调皮,别惹爹爹生气。”

      我匆匆吃了早饭,到张大娘家找阿丑跟着阿牛哥哥去后山坡放牛。

      在许氏祠堂的外面,我探着头听先生讲课。我看见阿丑的二哥阿田坐在他们中间,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读书。阿田如今的年纪启蒙已经有些晚,高大的他坐在一群小学生中间显得有些滑稽。

      我捂住嘴巴,悄悄地躬下身子跑到阿丑身边,惊异地问:“阿丑,阿田哥进了许家学堂读书了!”

      阿丑点头说:“爹娘说我大哥现在读书太晚了。再说我们家只能供一个,爹说二哥比大哥聪明机灵,还是让二哥进了学堂。为了这事儿我爹爹进了许家大宅给他们打短工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看看阿牛哥,他憨憨地笑,丝毫没有觉得父母偏心。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那么真实美好,他的笑容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淳朴最真实的笑容。

      中午我回家吃饭,没有看见许盛业;晚上吃晚饭,也只得我跟母亲两个人。晚上,他又喝得醉醺醺地回家。

      再以后的几天,我差不多见不到许盛业。偶尔看见他,他的脸色总是那么阴沉,让原本想跟他亲近的我,不得不遵循着母亲的教导,躲着他走,不在他面前刮躁,以免惹他生气。

      听从母亲的吩咐到后院拿柴的时候,我直觉地感到有钉子一样的目光暗沉沉地跟着我,使我脖颈发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个月之后的某一日,因为许盛业赌钱赌得太过分,被许氏族长叫去痛责了一顿之后,又被许家大伯叫去说了一顿,他不敢跟族长吵,可是当场跟自己大哥吵了一架,又跑出去喝酒,喝到半夜回家,嫌母亲给他倒的洗脚水太烫,一脚踢翻了水盆,并恶狠狠地踢向惊呆了的母亲。

      “自从你们两个扫把星进门,我就一直晦气!”他恶狠狠地说着,踹得母亲仰面朝天地跌倒。

      “妖孽!你们娘儿俩克不死我想烫死我啊!”他蹲下来抓住母亲的衣领,使劲地晃动着,又把她扔在地上。母亲的后脑着地,说不出话来。

      “我许盛业瞎了眼才收你们娘儿俩进门!”他抬脚踩向母亲,狠狠地跺着。

      “啊!”母亲惨叫一声。

      早就被他惊醒的我跳下床,冲到他们的卧房门外,拍打着门叫:“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母亲呻吟着:“娘没事,你回房睡觉!”

      可是我怎么能放下心回房睡觉。

      “好啊,让我来看看这个小妖孽是不是真长了桃花眼,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居然能在死而复生!”这是许盛业的声音。

      “不!”母亲终于哭了出来,“他爹,这孩子是个乖孩子,从来没害过人——”

      “你放开!”许盛业暴怒的声音,“你放开,听到没有!”

      “她爹!”母亲哭声越来越重。

      “你找死!”接着是一阵阵的摔打声,母亲压抑的哭声让听得灵魂出鞘,头发直竖。

      我别无选择,连夜敲开张大娘家的院门。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心里真是紧张啊。。。。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8 流产(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阿草娘,我醉了,我不是有意的,你饶了我吧。”许盛业跪在母亲的床前,眼泪汪汪地哀求。

      母亲侧身向里,双目呆呆地直视着墙壁,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我缩在屋子一角,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事发后的第二天中午,母亲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

      那天,当我跌跌撞撞地敲开张大娘的院门,张大娘耐着性子听我把事情的经过讲完,叫起张大伯一起闯进我们家,手抬起来还没落下,母亲卧室的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许盛业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几乎跟站在前头的张大娘撞了个满怀。

      他站定之后,惊魂未定地说:“嫂子,你快看看,阿草娘她,她怎么啦?”

      张大娘一把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冲到床前查看,只见母亲的*一片殷红,在晦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秘。

      母亲已经奄奄一息,有气无力,面如草纸。

      “嫂子,让阿草给你家做丫头吧,别嫌弃她,她什么都能学会做——”母亲半睡半醒,呻吟着托孤。

      最后母亲没死,但是她肚子里将近三个月的孩子,在孩子亲爹许盛业的拳脚之下,我那从未见过阳光,不知道性别的同母妹妹或者弟弟,流产了。

      许盛业盼这个孩子盼了许久许久,盼得地老天荒,却毁于他的手下,他一时追悔莫及,流下了几滴真心的男儿泪。

      张大娘狠狠地将许盛业骂了一顿,责令他跟母亲赔礼道歉。

      母亲元气大伤,心如死灰,如果不是因为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张大娘看见许盛业跪在床前,伸出手拉着我走出门外,带上卧室的房门,哄着我说:“阿草饿不?到大娘家去,大娘给你吃糕饼。”

      我停在院内,看看母亲卧室的窗子,再看看张大娘。

      张大娘笑道:“不放心你娘啊?你这孩子,跟你娘倒是贴心。你放心,你爹不会打你娘了。”

      我倔强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张大娘笑道:“好,好,不去就不去。你就待在院子里,别进屋,大娘回去给你拿点糕点,让阿丑来陪你——啊哟,你看你,昨晚是不是摔跤了?怎么鼻青脸肿的!”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出门,把院门也给我带上。

      我走到墙根,在窗户下的酒坛子上坐下。

      “阿草娘,我醉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混蛋,我是王八蛋,你打我,你打还我——”屋内传来一阵拍打声,许盛业痛哭流涕,似乎是真心悔过。

      母亲寂静无声。

      “阿草娘,你饶了我吧。我昨天是鬼俯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阿草娘,等你好了,你要怎么就怎么,你想干啥就干啥,你让我朝东我绝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我给你做牛做马,由你骑由你打。阿草娘,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就算以后没有了,我把阿草当成我的亲女,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过日子!”许盛业一连串地赌咒发誓,企图打动母亲的心。

      母亲仍然没有声音。过一会儿,我听到许盛业的声音说:“阿草娘,你哭了。莫哭,你这是在做小月子,月子里哭要哭坏眼的。”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快点好起来,打我我不还手,骂我我不回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那些蠢汉子蠢婆娘的胡言乱语。阿草娘,这村子里的人不喜欢你们娘儿俩,我跟大伯说说,带你们去巴州给他们家管铺子,我们远走高飞,离他们这些蠢汉子蠢婆娘越远越好。”

      许盛业许诺着,声音里还算有点诚意。

      良久,母亲长叹一声,开口微弱地说:“你让我喝点鸡汤睡觉。我累了。”

      “好,好!我喂你喝,我喂你喝!”许盛业讨好巴结的声音响起。未几卧室的门响,堂屋里传来勺子碰锅沿的声音。

      “阿草娘,我扶你坐起来。”

      “阿草娘,鸡汤热,别烫了嘴。我给你吹吹。”

      “阿草娘,莫哭,莫哭,都是我不好,我该死,你莫哭!我下次再也不犯了,再犯你让族长开了祠堂把我赶出许家。”

      在那个时代,一个人被从族谱上抹去,开除族籍是一种十分严厉的惩罚,意味着他是整个家族所不耻的臭狗屎。他可以顶着“许”这个姓氏,但是巴州许氏将不承认他与许家有任何血缘的和非血缘的关系。

      换而言之,对许家人来说,他会跟路人甲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自幼失诂,与大哥相依为命,靠许家大宅的资助和许氏族人的照顾才能活到今天,成家立业。与整个许氏家族为仇,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

      许盛业发的这个誓不可谓不毒,情不可谓不真。

      张大娘再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依着母亲卧室窗外的墙睡着了。明晃晃的夏天的毒太阳下,我居然也能睡得着,可见这一夜一日我是多么地惊慌,焦虑以及劳累,如今一旦松懈下来,站着也能睡着,哪管它烈日还是阴雨。她试图把我抱进我的房间,我却一下子惊醒过来,恐慌地叫着:“娘!娘!”

      张大娘笑道:“你这傻丫头,困极了就回屋睡觉去,怎么坐在你娘的窗下就睡了?这大日头晒着,不怕中暑啊?!”

      我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睏!”

      张大娘拉着我一边进我的卧室,一边笑着说:“好,好,你不睏,是小猫睏了!”

      她安排我在床上躺下,看着我合上眼睛,才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去。

      我一觉醒来,天色尚亮,家里寂静无声。我心里挂念着母亲,爬起来不及穿鞋,来到母亲卧房门外,却听见里面的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我停住脚步,屏声细听。

      “算了,阿草娘,你看老二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个样子,也算是真心悔过了,你就饶了他吧。哪个女人不挨打啊!就拿咱们村来说吧,除了许家大宅,村里的哪个女人没挨过打?脾气好点的,忍着,脾气泼点的,撒泼打滚上吊投河寻思你活对着干,就看是东风能压倒西风,还是西风能压倒东风,各人的本事罢了。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床头打完床尾合,要是每一个挨打的夫人都要走,这许家村还不成了光棍村?”

      “张大哥也打过你?”母亲细声细气地问,显然身体还很虚弱。

      “打!怎么不打?你看他这几年脾气好了是吧?那是我婆婆那个老不死的撬了。当年那个死老太婆活着的时候,横看我不顺眼,竖看我也不顺眼,横竖整天看我不顺眼,天天挑我毛病。我身上不舒服早点睡,她说我懒;有好吃的多吃两口,她说我馋。一开始说我,我忍,后来我装听不见,她一拳打进棉花包,就去跟她儿子说,挑怂她儿子打我。我家那个死鬼还真听他娘的话,叫骂就骂,让打就打。死老太婆活着的时候,我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好容易熬到她死,我的苦日子才算到头。”

      事隔多年,张大娘的声音里始终都含着深深的恨意。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8 流产(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隔了一会儿,张大娘小心地问:“难道阿草的亲爹没打过你?”

      里面一阵沉默。想必母亲点了点头,所以张大娘再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向往和羡慕:“你是蜜水里泡大的,不知道女人的苦啊!阿草娘,看开点吧,谁让咱们生为女人呢!现在多去庙里给菩萨烧香磕头,只求下辈子托生为男人,再也不做女人了!”

      母亲长叹一声,想必她是同意张大娘的。这些年,哪怕不算她在许家受的罪,单讲她以一己之力抚养我长大,也是受尽心酸。

      “少年夫妻老来伴。阿草是女孩,总有一天要出嫁。等她出嫁了,跟你相伴到老的,还不是许老二?等他老了,火气没那么旺了,要靠你伺候,他就念着你的好了。”张大娘继续劝说。

      母亲微弱地说:“这要熬多少年啊!”

      张大娘的语气颇为乐观:“日子过得快着呢。以前我受那老不死的气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躲在灶下,一边烧火一边咒一边哭,心想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不没几年,老太婆贪吃,背着我偷吃点心,不知道怎么上吐下泻得了伤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就没了,走得飞快。这不,她一走,这家里我就是老大。你张大哥那个孬种,我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我让他下地他不敢上山,我这不是苦尽甘来了么?”

      母亲轻声道:“张大哥老实,以前是听他娘挑怂才打你。他娘过身了,所以你熬到了头。可是我又没婆婆,是老二自己要打,这要打倒什么日子去啊?”

      张大娘说:“这倒也是啊。今天我让你张大哥把老二叫去喝酒,好好说道说道他。这次他祸闯大了,许老大也把他叫去臭骂了一顿,下次他再也不敢了。阿草娘,他先头娘子过身的时候,他哭得也没这么伤心。前头他找人提亲的时候,许家不少人反对,他硬是要娶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你呢。”

      母亲苦笑:“真喜欢还往死里打,把孩子都打掉了,要是不喜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呢。”

      张大娘道:“人就是这样啊,越是自己人越是骂得凶,打得凶。你看你张大哥,我一看他就想起当年他听他娘的话把我往死里打的事,我就没好脸色给他,骂他,有时候还打他。可是真要是外人欺负他了,拼了命帮他的还是我,换了别人谁还会帮他?”

      “所谓打是亲,骂是爱,不就是说这个的嘛!”张大娘停了停,又补充道。“阿草娘,咱们女人不就是一个熬字吗?熬到孩子长大了,熬到男人老了,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你看村西的盛川家前头的那个媳妇,生了三个女,公婆不喜欢,天天说叨,挑怂盛川打她。她不服,跳着脚跟两个老不死的对着干,他家的那个死老头子,找族长告,到城里找县令告,告到巡抚那里,通告到朝廷那里,当时还是先皇在世,责骂盛川和媳妇不孝,硬是把县城的城墙扒了个口子。那媳妇子忍气不过,一把绳子吊死了。你说,不忍着点,硬着干,有什么好处?可怜那三个女,做娘的一死,大的早早地许了人家,老二半卖半送给人家做童养媳,老三跟在后娘手里讨生活,不是打就是骂。阿草娘,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别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辈份大一级都压死人啊。咱们女人就是拉磨的驴,干得多,吃得少,还给蒙上眼睛不让看路,可怜呢!”

      此时虽是夏天,又湿又热,听了许盛川家先头娘子留下的三个女儿的命运,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凉。

      许盛川现在的娘子,据说一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老小都捧着她由着她,她要许盛传横着死他不敢站着死。

      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却长得像个四岁的孩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整日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双大眼睛一听见后娘的声音就充满了恐惧。

      不管怎么说,我跟着母亲,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日子。怪不得老人们常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皇帝的爹,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比孤儿更凄凉。

      张大娘前脚走,大伯父许盛家后脚来。他是男客,不方便进母亲的卧室,只好坐在堂屋里隔着帘子跟母亲说话。

      我给他倒杯水,轻手轻脚地退回自己房里。

      隔着房门,大伯问道:“老二家的,今天感觉怎样?”

      母亲在门内微弱而客气地回答:“劳烦伯伯走一趟,心内着实不安。大嫂可好?奴家本该去请安的,无奈这一向忙,如今身子又不好,请伯伯替我跟大嫂道歉。”

      “老二家的,”大伯的声音充满了沉痛,“这次是老二不对,我今天把他叫过去,已经骂过他了。他自己也后悔得不行,在我跟前哭得跟个孩子一样。老二家的,我娘去世的时候他还小,不懂事,他先头娘子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哭成这样。这次实在是他喝多了,又听了村里那些愚夫愚妇的闲言碎语,狗血冲头,才会做下这样的蠢事。他已经跟我保证再也不犯了,阿草娘,你就饶了他这次吧。”

      母亲没有做声。

      许家大伯道:“爹娘过世的时候老二还小,我心疼他从小就没了爹娘,没有好好管教他,是我失职。我们弟兄从小吃百家饭,虽然族人多有照顾,但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一龙生九种,种种各不同。也有些势力的族人冷言冷语欺负我们弟兄,他那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白眼,所以老二从小好胜心强,脾气冲动暴躁,但是他心地还是好的,真的对他好的人,他也晓得报答。老二家的,你对他好,他全都知道。他跟我说,他很对不起你,以后会对你好,对阿草像亲女,这一次你莫要记恨他,他一定会改。”

      母亲还是没做声。

      许家大伯长叹一声说:“老二这些年也不易。他从小没有娘,连娘的模样都不记得;长大成人好容易娶了媳妇,没几年又过身。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惯了,不晓得怎样对女人好。现在好容易有了你,你就多教教他!”

      母亲在房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家大伯又道:“明天族长叫他去训斥,老二家的,你要是不解气,我请族长开了祠堂,召集全族的男女老少,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跟你道歉——”

      开了祠堂当着全族男女老少的面训斥一个人,这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母亲当即吓得说:“伯伯千万不要这么做。这么做了,让盛业的脸往哪里搁啊?!”

      许家大伯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欢喜:“我就说,阿草娘你顶顶良善。你心里还是有老二的。好了,那我先回,明日我让你大嫂炖了鸡汤来看你,你好好歇着,不要劳碌。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你大嫂,你大嫂会让老二去干。”

      当年许家大娘田氏一嫁过来就帮着抚养小叔,长嫂如母,虽然许盛业已经成家多年,但是田氏在他心中余威尚在。田氏说话,他是万万不会违背的。

      至少他不敢当面顶撞。

      母亲的一亲一朋各自有说法,大致相同,接踵而至,都是劝和。但是村里的其他人等是何态度,欢欣鼓舞幸灾乐祸还是感同身受,同情无比,我几日没出门,毫无所知。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好看,能快点吗?谢啦!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9 仇恨(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如果说上次我被激涨的春水冲走,村民的反应还算合情合理,这次母亲挨打流产,村民的反应,尤其是那些村妇的反应就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如果说我是妖孽的传说引起她们的恐惧而产生仇恨可以理解,那么这次母亲挨打之后她们表现出的幸灾乐祸与仇恨,只能用莫名其妙四个字来形容。

      不是这次事件,我们都不知道这仇恨会是如此强烈.

      女人之间的亲密可以很容易。同吃一顿饭,交换一次私房话,共同声讨一个时辰的公婆,共同抱怨脾气暴躁的老公,只要这两个女人之间情形相似, 面貌相当,有着许多共同的不幸,能够让两个女人惺惺相惜,彼此取暖互相鼓励,她们就能成为死党,成为闺蜜。但是如果一个女人拥有别的女人想得到而没有的, 这个女人有那么点与众不同,她很容易成为别人憎恨的目标。

      就像母亲对我说的,做女人不能无用,否则没有存在价值;做女人也不能太有用,否则会像那中箭的白狐,人人得而诛之以谋其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母亲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但是来自外祖母的细腻皮肤,却让她看起来看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姣好;母亲在父亲死后以一己之力独自抚养我,曾经 被许多男人们翘指赞叹——这很容易理解,那个时代的人由于疾病战乱频繁,寿命不长,谁也说不准自己第二天是否能够睁开眼看见太阳。而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身 后,自己的女人能够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传递香火?

      做为男人,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赞美别的女人,不仅是为他们自己今后家庭生活的和谐着想,也是为被他们欣赏的那个女人着想。

      因为他们表扬哪个女人,很可能为这个女人树立敌人,而那个女人梦中尚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引得别人如此仇恨。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躺着也中枪。

      母亲因为常年独自抚养我,又被村人孤立,不得不家里家外操劳忙碌,不是织布,就是上山采药,独来独往,并无跟女人八卦聊天的时间与精力。改 嫁到许家村后,这种习惯并没有多少改变,所以除了邻居张丹娘和大伯母田氏,其他闺中密友一个也无,就连大伯母田氏,在我死而复生之事发生后,也鲜有上门。

      在那些村妇的眼里,母亲便是孤芳自赏,自绝于众人。

      阿丑东走西串,将听来的恶言恶语传送给我。

      村里最刻薄的年轻妇人有两个,一个是盛川娘子。她是许盛业族兄许盛川的继室。因为前房娘子吊死,只留下三个女儿,她一进门便连生两子,甚觉 脚硬背硬,胆壮肝壮,又有公婆宠着捧着,只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无事便走西家串西家,闲扯东家长西家短,村里的男人女妇,无不被她议论,语言尖酸刻薄,无人 能及。

      “你看看,生了个赔钱货,又是拖油瓶,不说小心服侍男人,孝敬兄嫂,整日眼鼻朝天目中无人,好似后头有十个儿子撑腰似的。你看看,你看看, 她男人跟着大宅伯伯去巴州的时候,她把孩子留在张大娘家,自己一个人上山,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说得好听是挖草药,说不定去哪个山洞私会野男人呢?要不怎 么老二一回来她就怀上了?你说怀上了就怀上了吧,自己还不知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有天知道!可怜老二五大三粗的汉子,最没心眼,可能被婆娘耍了都蒙 在鼓里呢!”

      有的没有的,纷纷而上。这种想象力,不去识字写书真是浪费天具的才能。

      村里另外一户外来户姓陈。这陈氏有三兄弟,老三的小名叫土鱼,很老实巴交的一个男人,娶的娘子却十分泼辣。别的女人一进门的时候被称呼为某 某媳妇,待生了孩子之后,便指着孩子叫阿某娘,比如许盛川的前头娘子还生了三个女儿,被人以其长女之名称呼,而这女人连个女儿都未生出来,进门十年,一直 被人称作土鱼媳妇。因为一直未有所出,连养个女儿坐产招亲都不可能。一开始几年,常常被人指指点点,也受公婆抱怨。她也着实忍了几年,还筹划着在大房二房 选个侄子过继。直到盛川前头娘子一把绳索吊死,这土鱼媳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为求自保,变得泼辣起来,再有在她面前啰嗦唠叨的,她一律打滚撒泼,吵闹骂 街地大闹起来,非要搅得四邻不安,倾村出动才肯善罢甘休。但是她一回到家里就变了一番面目,只把土鱼哄得颠颠倒倒心向着她,她说一是一,她说二是二。

      久而久之,村里没人敢惹她,包括公婆,包括妯娌。

      土鱼媳妇跟盛川家的,两个女人,一样脾气,一个有儿子撑腰,一个撕破脸皮,都把家人村人降得服服帖帖,倒也是殊途同归。尤其土鱼媳妇,因为 两口子无子无女,加上土鱼又勤劳肯做,日子过得滋润,两个妯娌反而极力巴结她,希望她能从自己的儿子中选一个过继。这儿子生得多日子便过得窄巴,当下便能 减少一份吃嚼,将来娶亲能省一份家当。

      母亲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她跟土鱼媳妇有什么交集和过节,能让她的仇恨如蛆附骨。她的视角显然跟盛川媳妇又有所不同。

      “你看她的那个样子,整日打扮得妖精的样子,采药就采药呗,还捧束野花回来,不像去采药,倒像去相亲。”

      母亲不过是打扮得干净利落,也喜欢簪一朵野花在鬓边。她正是青春年华,人也长得白净秀丽,爱美之心是人之常情,不知怎么到了土鱼媳妇这里,变成了如此说辞。也许她想向世人宣,虽然她生不出孩子,但是她是个货真价实,遵守妇道的良家妇女,做不成良母,总还能做贤妻。

      “那日许夫人差人帮她家犁田,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避避嫌,斟酒布菜地在两个大男人面前晃来晃去,笑得像个巴州城里专门做船上生意的女人。”

      在这些女人的眼里,证明自己的高尚和清白最好的方式是证明别的女人的低劣和*,好让自己成为难得一觅的好女人,世间难求。

      “你看她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把村里人看在眼里,这许家村,也就是许老爷和许夫人能入她的眼,村里的人,谁在她眼里了?她在家里还能服许老二?还不跟许老二拧着干?哪家省事的老婆被男人打?我家土鱼怎么不打我?她哪个小样,她家男人不打她没天理,不打她才奇怪!”

      在这个打老婆被认为理所当然的时代,在这个九成以上男人或多或少地打过老婆的村子,她居然认为别人挨打是因为她们犯贱找打,她不挨打是因为贤惠会做女人,而不是因为土鱼老实忠厚,品质纯良。

      在以后的那么多岁月里,我遇到无数的贤惠女人遇到无良的赖汉,无数的老实男人配泼辣恶毒的女人,感叹为什么好男好女那么容易落入陷阱,一失 足成千古恨。我也见识到无数配到好男的好女人们,并不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她们幸福的原因是运气地碰到一个好男人,却自以为是的以为,只要把女人的本分做得 十全十美,再恶的男人也会被点石成金,百炼钢被软化成绕指柔,浪子回头变成男子汉。

      也许男人们不善于表达,总之许家村的本家外姓男人们没有就母亲被打流产事件发表太多的言论,女人堆里却像开了锅一样,幸灾乐祸者有之,谴责者有之——奇怪的是大多数的女人不是谴责许盛业,而是谴责母亲为人妻不合格,同情者也有,很少。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9 仇恨(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甚至有人愤愤地说,为什么没把这贱人连同她那个妖孽女儿一齐打死,反而把许盛业自己的骨肉打掉了?天不假人呀!

      “啊哟哟,怎么知道许老二的那个骨头不是那个小扫把星克死的?许老二不信邪,报应来了不是?!”

      听到这些言论,我不由得恐惧无比,不知道我们母女究竟怎么得罪了村里人,招如此仇恨,似乎有杀父夺妻的血海深仇。。

      那个时候我隐隐地感觉到,有时候女人对女人的仇恨,能让人在盛夏时节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盛川娘子母凭子贵作威作福,土鱼媳妇平日是很看她不惯,不跟她多来往的,这次倒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两个婆娘找到了共同语言,成日家在一起跟乡亲邻里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骂骂咧咧,颇为相得。

      阿丑把这些话转给我听的时候,小脸因为愤怒憋得通红。她难过地看着我说:“阿草,你别伤心。那两个婆娘是什么人村里人都知道,大家不会听她们的。”

      我并不相信。

      阿牛哥也好心地劝我:“阿草,爹爹到镇上去,我让他给你买了块写字的石板,以后你可以在上面练写字了。”

      他献宝一样拿出一块镶着木框的小石板,还有一盒石灰笔,我拿起来在板上写了几个记忆中的字,兴奋起来,跟阿丑趴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写了擦,擦了写。

      将记忆中有限的几个字写完之后,兴奋劲儿过去了,我又忧伤起来,问阿丑:“她们这样在背后嚼我娘的舌头,大宅里的爷爷和夫人没有训斥她们吗?”

      阿丑有些不确定地说:“也许他们都不知道呢?”

      我知道上一次族人议论我的时候,大宅里的爷爷和夫人都曾经训斥过那些散播流言蜚语的人,让他们不信鬼神而远之。看来这一次,大宅里对我们家的事情保持沉默。

      只有大老爷把许盛业叫过去训斥了一通,对于族人却没有过多地约束。

      走在街上,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女人异样的目光。

      “阿草,你娘好点没?”这种问候在我听来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我贴着墙边快速溜走,并不回答。

      “看她那小样儿,歪眉斜眼的,一肚子坏心眼儿。”背后传来一阵故意让我听见的“窃窃私语”,以及一阵阵不怀好意的耻笑。

      我飞奔回家,关上大门,靠着门喘息,惊魂不定。我发誓,有朝一日我发达了,一定会有恩报恩,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仇恨的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种下。

      在许盛业跟着族长父子出门的日子,母亲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家,着实地劳累,健康处于透支的边缘,加上不经意地意外怀孕后流产,身体一下子垮了 下来。虽然家里存着些中药,吃药不用多少花费,可是几贴药吃下去,却总也不见好。我不再跟着阿牛哥去放牛,待在家里为母亲煎药,阿丑自告奋勇地陪着我帮着 我。

      一个月后,血才渐渐地止住,母亲才算松了口气,对着前来探望的张大娘说:“总算熬过来了。我真怕这一次搞成血山崩,落下我们阿草可怎么办。 嫂子,你一定答应我,如果我哪天去了,你就把阿草领回家去,做丫头做媳妇都成。孩子交给你我放心。我看阿牛这孩子不错,给阿牛做媳妇不会亏了我们阿草。”

      张大娘皱眉道:“说什么呢?!好好的别说这丧气话。你才多大?大好的日子在后头呢!”

      母亲虚弱地说:“嫂子,阿*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不是我护短,这孩子真是乖巧,从来都不会惹我生气,给我找麻烦。你是不是也嫌我们阿草不吉利——”

      张大娘真急了:“你这妹子,越说越没谱了!这都是什么话?你年轻,不过一时伤了元气,只要你自己放宽心好好养,肯定能养好,哪里就往那条道上想了?你不为别的,就为你家阿草,也要争口气!”

      母亲眼圈渐红,一行清泪渐渐落下。

      半夜里我噩梦连连。我梦见母亲蜡黄着脸撒手离去,我跪在床前抱着张大娘的腿失声痛哭,痛哭自己真的成了孤儿,从此不知道会流落何方。

      惊叫着醒来,一身冷汗渗透脊背

      月光照着树影映在窗前,让我愈加的恐惧和凄凉。

      “不要,不要!“对面卧房里传来母亲微弱的抗拒声,带着泫然欲泣的哀求。

      “我们都一个月没亲热了,你想憋死我啊?就一下,一会儿就好,很快的,很快的。”许盛业的声音,哀求中带着一丝丝火气,我都能感觉得到。

      “他爹,求你了。我下边刚止住,如果再犯,可能真的活不成了。你就再忍忍吧——”母亲似乎真的哭了。

      “那我娶老婆干什么?摆着看的?能看不能干?中看不中用?还要我忍,再忍就忍出毛病来了!”许盛业语气中的火气越来越重,喷薄欲出。

      接着便是一阵四肢相搏的声音,母亲气喘吁吁边哭边断断续续地挣扎着说:“别,不行,我怕,他爹,再,啊——”

      我跳下床,光着脚冲出房门拍打母亲的卧房门:“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母亲惊慌地说:“阿草,你怎么起来了?”接着便是一阵阵的咳嗽声和喘息声。

      “真是个没长眼睛的狐狸小贱人,天生的扫把星!”许盛业恨恨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门哗的一声被打开,他冲了出来,迎面把我冲倒在地。

      他看也不看我,在明亮的月光下打开堂屋的门,夺门而出。接着院门一响,他消失在夜色中。

      我后脑着地,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母亲急奔出来,茫然地四处找我:“阿草。,阿草,我的好女,你在哪儿?你怎么了?”

      她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堂屋的黑暗,看见正在挣扎起身的我。

      她扑上来抱住我,给我揉着后脑,焦急地问:“受伤了么?”

      我安心地靠在她怀里,问:“娘,你怎么起来了?你不是病了吗?你不能下床啊,赶紧回去躺着!”

      后面半句,我学着张大娘的口气,倒把母亲逗笑了。她一口气松下来,立刻觉得浑身酸痛,虚弱不堪。

      她试了几次没爬起来,拥着我哭了:“阿草,我的好阿草,你让娘怎么舍得你!”

      接着她又笑:“我的乖女儿,你是我的乖女儿。娘有你这样的女儿,一辈子值了!”

      “娘!”我抬头拭去她眼角的泪,握着拳头发誓,“将来我要挣很多很多钱,我要带娘到巴州去,离开这些坏蛋,让娘过好日子。”

      那个时候,巴州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远,是我想象力唯一能及的地方。

      “阿草,我的好阿草!”母亲与我紧紧相拥,又哭又笑。月光下只得我们母女跟母女俩的影子,孤独地相依。

      世界之大,为什么没有我们母女二人的容身之地?!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0 至亲(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时光像流水一样从手指漏过。转眼天气转凉,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许盛业从痛悔中平复,又走向下一轮循环。

      自那夜起,我的这位继父看我的目光不再有往日哪怕暂时的温馨,而是越来越阴冷幽暗。他不再掩饰对我的嫌弃与憎恶,时常嘀嘀咕咕地谩骂:“天煞星,克完了亲爹克亲弟。”

      明明是他的暴力导致了自己亲骨肉的流产,却怪在我头上。也许他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想要找一个替罪羊,而我,自然是顺理成章的最理想的人选。

      有时我多吃一点饭,他会当着母亲的面劈手夺下,喝斥道:“吃吃,就知道吃,养不熟的白眼狼!养条狗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养你又啥用?丧门星!”

      母亲脸色变了,他就拍桌子瞪眼地说:“别给我摆脸子看!我倒了八辈子霉才会把你们母女迎进门!你们母女那个霉样,要不是我谁收留你们?以前你还有点用,现在动不动就三灾六病的,活不能干得重,睡都不能睡,要你有什么用?”

      母亲气得拉起我走开,那边许盛业才算住了嘴。

      过几日母亲要带着我回娘家给舅舅过生日,许盛业百般阻挠。

      “你这种身份,回什么娘家?你娘家嫂子欢喜你回去吗?你侄子今年定亲,你别把人家亲事搅黄了才好!做人要识相点,别等别人厌烦了还不自知。”

      母亲气得直打哆嗦:“好不好那是我亲哥!我又没要你去!”

      许盛业看看母亲的脸色不祥,才换了一副嘴脸嬉皮笑脸地说:“我大舅哥生日我怎么能不回去?给大舅哥面子便是给娘子你面子。”

      母亲道:“不敢劳驾,我带着阿草就行。”

      许盛业腆着脸蹭过来说:“我给你们娘儿俩保驾。”

      我抬眼望去,只见许盛业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一片精光闪过,带着冰冷的刀锋。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往母亲身后缩去。

      母亲拣了大个的鸡蛋,拎了一只老母鸡,蒸了寿桃带着我与许盛业一起去舅舅家。

      舅舅一如既往对我很亲爱,定亲的阿良表哥里里外外地忙着招呼亲戚,无暇顾及我;舅妈做女客主人,在厨下忙得四脚朝天,只招呼了我一声我就再没看见她。母亲村里的人见了母亲还算客气,一见我走近哪家的孩子,就把自己的孩子找个借口支开,哪管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这种待遇我自幼便经历,如何不自知?于是我很识趣地躲在一边,读门楹上村里的先生为舅舅写的寿联。

      “室有芝兰春自韵,人如松柏岁常新”,一位先生看我用随身带的小石板一笔一画地描对联上的字,来了兴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闺女?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叫阿草。我们来给舅舅过做寿。”

      先生捻着胡子笑道:“原来是寿星的外甥女啊!这里面的字你都认识不?”

      “有,芝,人,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对于自己那么多不知道的字一点也不羞愧。

      先生来了兴致,教我读通了整个句子。

      母亲慌慌张张地过来,对着先生致意:“啊呀,先生,这是我的女阿草,让您见笑了。”

      说着要拉我走。先生好脾气地笑:“知道是你的女,好乖的样子。我教她认全这几个字,你且去忙吧,等下我完璧归赵。”

      要知道教书先生虽然穷,但是在村人中间你享有崇高的声望。村里的妇人们嫌我不吉利,不让她们的孩子跟我玩,怕沾染了晦气,而这先生不是不明白我是谁,我身上背负着怎样的传说,却全然不信邪,肯如此对我,母亲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感激。

      长期被人歧视欺负的人往往心理很脆弱,别人的一点点好处便铭记在心,想着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母亲给先生鞠躬,眼圈红红地走开。先生带着我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讲解。

      但是那日母亲是高高兴兴地去,却满怀心事地回家。接下来几天她异常沉默,在家里埋头干活,不声不响。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次去舅舅家,母亲跟舅舅提起要把存在他那里的一半卖房子的钱取走,带着我去巴州另谋生路,远离许家村这个是非之地,也远离许盛业这个反复无常脾气暴躁的男人。

      这一次流产,母亲不仅仅伤了身体,也伤了心。

      可是舅舅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以为母亲这笔钱暂时不会动,他“借”去,一半做了给未来儿媳下定的聘礼,一半花在给儿子盖新房置家什上面。

      母亲呆呆地看着舅舅,一时间头晕目眩。

      舅舅口干舌燥地劝道:“你头一个男人年纪轻轻过身,盛业是你第二个男人,若离开他再找,你名声好听么?再说你去巴州能躲开他么?许大老爷在 巴州有生意,有意思栽培盛业去巴州管事,他那火爆脾气,还不去找你们娘母子的茬?再说盛业这人,除了脾气暴躁,好酒赌钱,也没啥大差池。他把家私都给你 管,又不找女人,对阿草还算疼爱,再找一个,就一定比他好么?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且忍耐一些,等他老了就念你的好处,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我好?母亲嘴角咧了咧,有苦说不出。许盛业在外人面前是对我足够好,这次到舅舅家,他还特地到大宅去借头骡子驮着我们母女,说山路不好走,怕我们累着。

      舅母从远处看着小姑和老公的神色,已经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走过来趁机冷言冷语地说,这些年舅舅对我们娘母子的关照,不求什么报答,娘家侄子娶亲,做姑姑的总要有所表示吧?何况这银子也不是白用,算是借的,等手头宽裕了再还你们就是。

      母亲只好沉默地点点头,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不怪娘家哥哥用她们孤儿寡母的银子,只怪自己太轻信亲人。

      有一日许盛业出门的时候,她在灶间烧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草,莫要相信任何人。这世上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

      说完她不理会我茫然的目光,只是呆呆地盯着灶内熊熊燃烧的火焰,目光没有任何焦点。

      许盛业看似粗旷,人却极为聪明,嗅觉十分灵敏。不久他从母亲忍耐的态度里,以及舅舅家操持阿良表哥的亲事的排场以及花费里推算出什么,对待我们母女更加得寸进尺。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0 至亲(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有一日他甚至冷言冷语地说:“傻婆娘,你以为娘家人最亲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哪里是你的家?这里才是你的家!我是你亲亲的老公!还是莫要有外心,老老实实跟我过吧。你只要服侍得我舒舒服服的,我便不会赶你出门。有我许盛业一天,你便吃香喝辣!”

      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便是没了选择。本来母亲把卖房子一半的钱放在舅舅家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万一过得不好有另外的选择,如今一夜之间,她忽然发现这退路被堵死,她除了待在许家别无选择,心情的沮丧可想而知。

      好在许家大宅的爷爷派许盛业跟大宅里的管家一起到邻近各村收药,十乡八里都跑遍,每日早出晚归,寻常碰不到我的面,跟母亲每日也是聊聊数语,无话可说,无架可吵,倒也相安无事。母亲身体才养好,又要家里家外操劳,身体便不如往日的康健。

      我依旧同阿丑一起跟着阿牛哥去放牛。虽然已经入秋,但是中午的太阳依然*裸地毒辣。阿牛哥采了柳枝给我们编帽子戴在头上,又爬上野枣树,将还未成熟的枣子打下来给我们两个小馋猫吃。

      坐在树荫下,阿丑对我说:“阿草,你娘病的时候跟我娘说,要你给阿牛哥做媳妇呢!你要是给阿牛哥做媳妇,不就成了我嫂子了吗?那多不公平,我比你大呢!”

      我困惑地问:“什么是嫂子?就是姐姐吗?”我曾经被母亲教着叫这个姐姐,那个嫂子,其实并不了解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

      阿丑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比我明白得多:“嫂子不是姐姐。哥哥的媳妇叫嫂子。如果你做了阿牛哥的媳妇,你就是我嫂子。”

      想了想,阿丑补充说:“我嫂子要跟我哥睡在一起,就像我娘跟我爹一样。”

      我困惑地说:“你不是也跟你哥睡一起吗?”

      阿牛兄妹三人春天的时候还睡一张床,好像阿田去了几天学堂,回来说要仓廪足,知礼仪,男女七岁不同席,坚决不肯跟阿丑睡一个床。张大娘无 奈,只得把自己的卧房里面的一间里房收拾出来给阿丑做卧房,让阿牛哥兄弟两个一间卧房,害得阿丑睡到半夜害怕,经常光着脚跑出来爬上张大娘和张大伯的床。

      阿丑想了想,说:“你看我现在不是不跟我哥睡了?可是以后我哥娶了媳妇,他就能跟媳妇睡。而且我以后要找婆家的,他的媳妇就不用再找婆家,我家就是他媳妇的婆家。阿草,你要是给阿牛哥做媳妇——”

      媳妇——婆家,我给绕晕了。阿牛哥从树上跳下来,听到这几句话,涨红了脸大喝一声:“阿丑你胡说八道什么!”

      阿丑满头雾水:“那天谁谁说的,嫂子就是要跟哥睡的嘛!”她抬着眼瞪着天,似乎在努力回忆谁说的那句话。

      阿牛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提高声音呵斥一声:“阿丑,再胡说八道我让娘打你!”

      阿丑才不怕呢!张大伯和张大娘在三个孩子中最疼阿丑,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舍得打她,疼都来不及。张大伯每日从田里回家,只要阿丑甜甜地叫声爹扑倒怀里,什么烦恼劳累都会烟消云散。

      阿丑冲着阿牛伸出舌头做个鬼脸,说:“你欺负我,我告诉爹,看爹到底打谁!”她一下子把原先的话题都忘了。

      我们一边闹一边牵着牛往山上走,因为山脚下的鲜草已经被牛吃得差不多了。

      半山腰的矮崖边站着一颗硕大的软枣树。这棵软枣树跟山下的那棵红枣树不同,它结出来的枣是黄色的,比红枣软,也比红枣好吃,更比红枣熟得早,树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黄色的枣子。

      阿牛哥栓牛的空档,我已经脱了鞋子,爬上枣树。阿牛哥提心吊胆地仰着脖子在树下喊:“阿*下来,你等我上去打给你们!”

      我很英雄好汉地说:“我能的。阿牛哥,你等我打枣子给你和阿丑吃。”

      阿丑兜起衣襟,笑嘻嘻地站在树下等着接枣。我蹲在树枝上往下看,人随着树枝的颤动而摇摆,心慌腿软,忽然恍然大悟:“啊哟,我没有棍子,怎么打枣?”

      阿丑大约脖子都快仰酸了,跺着脚说:“你真笨!我哥都是摇树枝,你一摇,那枣子不就掉下来了?!”

      于是我抓住离我最近的一根结满了枣子的树枝摇动起来,那枣子没掉下去几颗,树枝的震动倒把我摇得几乎掉下去,我吓得赶紧住手,抱住身边的一根粗树枝喘气。

      阿丑跑来跑去拣那几颗可怜的枣子,欢呼雀跃:“喔,就是这样啊,阿草快点再摇,用力一点儿!”

      阿牛哥在树下脱鞋,说:“阿草下来,我上去摇。”

      我赶紧说:“我能的,我能的,你看我能的。”于是我抓住那根树枝,又加了把劲儿,更多的枣子落下去。阿丑的欢呼声更高,奔走跳跃着拣枣子。我大受鼓舞,又往外爬了几步,更加拼命地摇晃着树枝。

      这一次,枣子如雨点般下落。我高兴地东张西望,比较着哪根树枝结的枣子更多。

      一只瘦弱的猴子从我身边闪电般地擦过,我一惊,本能地向旁边躲,失手直直地跌下树去。

      我啊的一声惊叫,脑袋和身体一起落在满是碎石头的地上,疼得不能呼吸。

      阿丑正在低头拣枣,闻声回头,吓得张大了嘴巴。

      阿牛哥已经爬上主树杈,看见此情此景,又从树上出溜下来,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几乎跌倒在我身上。

      “阿草,你怎么啦?摔得疼吗?”他企图扶我起来,却碰到一手温热粘稠的液体。

      血顺着我的脖颈汩汩流下,兄妹二人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阿牛冲着阿丑大吼:“再让你鼓捣她上树!看娘不打你!”

      阿丑“哇”的一声哭了:“我又不知道——我——”

      阿牛哥又吼:“哭什么哭!还不赶紧回家报信!”

      阿丑带着泪爬起来飞奔下山。

      阿牛哥拿一块尖锐的石头把衣襟割一条口子,撕开一条包在我头上出血的地方,背上我往山下走去。我的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沉沉,断断续续地说:“阿牛哥,等下见了人别乱讲阿丑。是我自己要上树的——”

      “阿草乖,别说话,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阿牛哥,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亲哥就好了。我真想自己是阿丑啊。”

      “傻阿草,你跟阿丑还不是一样?!”

      “是不是阿丑有一天要到别人家去做媳妇啊?”

      “。。。。。。”

      “阿牛哥,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这样我就不用到别人家去做媳妇了。”

      “阿草,疼吗?”

      “不疼——嘶,嗳哟,有一点疼。阿牛哥,究竟什么叫媳妇啊?”

      “阿草,忍着点啊,马上就到家了。”

      远远地,我看见张大伯一路奔跑着赶过来,阿丑一边哭一边远远地跟着,跌跌撞撞。

      我头上的布越来越湿,血渗出布条,滴落在阿牛哥的肩上。我看见那鲜红的颜色,再抬头看看炫目的日光,头一沉,磕在阿牛哥的肩膀上,失去了意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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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1 试药(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被泡在冰冷的水里顺流而下,长发在激流里,如同漂动的黑丝带。我的身体像从上游顺水而下的那些病树的躯干,挺直而无知,被命运推到哪里算哪里。

      我被一颗生在水里的树绊住,接着一阵一阵地流水把我往岸上推,从这棵树推到那棵树,我半搁浅在岸边,仍然泡在水里。

      一道白光如同闪电般地飞驰而过,停在树林边缘的开阔地带,打算涉水过河。它停在那里,竖耳静听,又回头四顾,似乎发现了,又飞奔到我的身边。

      它看清了我,低鸣一声,跳跃入水,拖着我上岸,一步一步地衔着我的衣领拖到阳光下。它围着我打转,舔着我的脸,试图将我唤醒。

      白天,它让阳光温暖我;夜晚,它睡在我身边,用体温温暖我。

      忽而醒转,在山野里跟它嬉戏,它衔来那蓝紫色美丽的花,与我分食。

      花的味道,苦涩里带着清甜的回味。

      在万花丛中,我与它奔跑追逐。

      我给它起名“阿雪”。它有一身雪白的皮毛,让那些贪婪的人垂涎不已。

      “阿草,阿草——”阿牛哥在远处焦急地呼唤着我。他奉父母之命照顾我,责任重大,如果我不小心有个三长两短,他必受责罚。

      阿雪听见生人的声音,如惊弓之鸟,呼的一声没入草丛,无影无踪。

      我跺脚:“阿雪,阿牛哥是好人,不会害你!”

      “阿草,阿草——”阿牛哥终于看见我,带着惊喜飞奔而来。

      “阿牛哥——”我也飞奔过去。

      “阿草,阿草!”有人轻轻呼唤。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只见母亲、阿丑和阿牛哥焦急地围着我,六只眼睛齐齐地盯着我看,仿佛要把我融化。

      “娘,”我微弱地说,“是我自己要爬树,不关阿牛哥和阿丑的事。”

      母亲高兴地点头:“知道,知道,乖,醒来就好,娘给你端药去。”

      浓黑的药汁就在眼前,苦味我倒是习惯的,并不觉得什么。

      我抬眼问:“娘,那次在山上采回来的蓝紫花,你有没有加进去煮?”

      母亲一时想不起来:“什么蓝紫花?”

      “就是白狐吃的那种花。”

      母亲愣住了:“那花我收了一些,还没试过——”

      我坚定地说:“不用试,你放进去再加水煎半个时辰。”

      母亲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再次坚定地说:“娘,半个时辰,我跟阿牛哥和阿丑说说话,你去煎药。”

      母亲被我自信的神态所震慑,端着碗转身出去。我看她自储药的屋里抱回一只坛子,将里面的干花及枝叶取出来,先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咽下去,似乎觉得没什么大碍,才放进药罐里加了水载煎。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一会儿,空气里飘着奇异的药香。母亲再一次端着药进来,阿丑让出床头的位置,母亲扶起我,喂我把药喝下。

      自然忘不了赏我半碗糖水作为奖励。

      阿丑拍着手说:“看来阿草好得会很快,我哥白挨了我爹几铲子打。”

      据她追述,在母亲给我上药的时候,张大伯抄起院子里的铁铲,对着阿牛哥一顿好打。我们只得三个人,我摔成那样,阿丑是个年幼女孩,全部的责任自然应该有阿牛哥来承担。

      阿牛哥并未辩解,也未躲避,站在院子里任凭张大伯敲打。母亲匆匆给我的头部流血的地方上了止血药重新包扎,冲出来夺过张大伯的铁铲,说:“小孩子磕磕碰碰难免的,怎么能为这个打阿牛?”

      阿丑素日喜欢跟阿牛哥拌嘴,可是真到阿牛哥被大人责打的时候,却会凑上前求情。她拉着张大伯的衣襟撒撒娇,张大伯看母亲并不责怪,气也就消了。

      我喝完糖水,似乎有了力气,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才发现阿牛哥的脸颊、脖子上有一道道的划痕和血迹。

      我惊讶地问:“阿牛哥,你的脸怎么了?”

      阿牛哥摸摸脸说:“没什么,不妨事。”也许说话牵动了肌肉,他咧咧嘴,抹了抹那几道血痕,似乎在忍痛。

      袖管张开,胳膊上也是一道一道。再往下看,裤子裂开一条口子,膝盖上也是一道一道。

      我惊呼:“娘,娘,你看阿牛哥!”

      母亲急忙过来仔细端详,皱着眉说:“唉吆,刚才只顾阿草了,可没看见你这几道口子。这几道浅,已经结痂了,腿上的深,还半湿着呢。你这孩子,也不吭声,来,婶婶给你洗洗也上点药——你这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阿丑插嘴说:“肯定是从枣树上滑下来的时候擦的。”

      那枣树皮是很粗糙。

      阿牛哥连忙摆手:“都快结痂了,不妨事。在山上放牛,哪天不摔几跤!”

      母亲匆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只怕这脸上要落下疤呢。阿草还好,有头发遮着,你这疤在脸上,怎么得了。”

      母亲将药末搅在一小盆水里,用水清洗阿牛哥的膝盖和手臂,给他上了药包起来。脸上的划痕已经结痂,她无能为力。

      我忽然再次开口说:“娘,你将给我的药减半,加上那紫蓝的花煎一碗药给阿牛哥喝,喝十天,一天两碗。”

      阿牛哥再次憨笑着摆手:“阿草你真是小题大作。这点皮外伤喝什么药,让人笑掉大牙!”

      母亲虽然也惋惜阿牛哥脸上会落疤,但是也认为我有点大题小作。

      我又说了一遍,一再坚持,最后焦躁起来。母亲为了安抚我,只得按照我的吩咐去煎了药,让阿牛哥喝下。

      阿牛哥为了让我安心,也就皱着眉乖乖地喝下。

      阿丑嚷嚷着说:“我也要喝!为什么你们都有的喝,就是没有我的份?“

      母亲啼笑皆非地给她一碗糖水,道:“你这孩子,药也是乱喝的?”

      十天之后,阿牛哥伤口的痂掉了,伤口新肉触目惊心;二十天后,经过风吹日晒,他新长出的皮肤跟旧皮肤融为一体,疤痕无影无踪。

      一个月后,母亲查看我的伤口,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曾经存在的伤口在哪里。我的头皮一片雪白平滑,露出黑色的发根。

      母亲以为自己眼花,扒着我的头发找了又找,看了又看,确实找不到任何曾经受伤的痕迹。

      而当时我血流如注,曾经昏迷过去。

      我头发里伤别人看不见,可是阿牛哥脸上的痂是人人都看得见的。那日他依然带着我们去放牛,走到村口的时候碰见土鱼媳妇迎面而过。土鱼媳妇停住了脚,半带着嘲讽地叫住阿牛哥:“过来让婶子看看你的脸,大概结疤了吧?”

      想必她想着借题发挥一番,证明我是个妖孽,专门出来害人,这不把邻家阿牛给害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1 试药(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她掰着阿牛哥的脑袋,地毯式的搜索都没找到那个预想中的疤,嘴里不由地称奇:“怎么回事?没落下疤?”

      阿牛哥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皮外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着招呼我跟阿丑一起向后山走。

      于是阿牛脸上没落疤的事在村里传开,一时间议论纷纷,说这事儿透着奇怪。

      母亲大为紧张,联想到“妖孽”之说,一再叮嘱张大伯张大娘以及阿牛阿丑,不要把我坚持要阿牛哥吃药的事说出去。张氏一家了解我在村里的处境,自然满口答应。

      母亲回家,对着那只曾经装着紫蓝花的干草罐子发了半天呆,又找出种子做了标记慎重放好,说:“天凉了,明年开春就种下去,多收一点儿。”

      她又转身问我:“阿草,谁告诉你这药能治疤?”

      我摇摇头:“没人告诉我。”

      “没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要吃这药?”

      “我就是知道。“

      母亲发怔半天,才喃喃自语:“莫非你真有些奇异?”念头一转,眼中有些慌乱地叮嘱我,“阿草,在外面莫要乱说。你是好心要救人命,可是遇到那些心思歹毒的,恩将仇报,反说你坏话,我们母女就要倒霉了。”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又拿起石板练习今天在祠堂外面听到的一鳞半爪的几个字。

      阿田哥日日去学堂,有时候我去他家,看他在灯下读书便凑过去,他为人没有阿牛哥那么随和,会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手说:“去,去找阿丑玩,莫闹。”

      我便识趣地走开。

      阿牛在牛栏里给牛添夜草,看见我憨厚地笑一笑。阿丑撇着嘴拉着长腔问:“是不是给赶出来啦?哼哼,人家现在是学堂里的小学生,高贵着呢,我们这些人将来都是种田的乡巴佬,攀不上高枝!”

      阿牛轻声喝斥:“阿丑莫乱说,阿田要用功读书,你总是去刮躁他,他能读得下吗?”

      阿丑冷笑道:“你莫要吓人,读书怎么啦?读书的就不是爹生娘养?就要六亲断绝?切,人家大宅里的哥哥们读书的多了,也没见都跟他似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哼!他还没当官呢,就这副模样,如果当了官,还不眼睛朝天?”

      听她声音越来越大,我赶紧说:“阿丑莫要这么说。阿田哥用功读书是好事,我们不要去烦扰他。”

      阿丑说:“唉,阿草,你这么喜欢读书,不如也进去读啊。说不定太后以后也开女科呢!”

      我笑道:“学堂里哪有女学生。”

      阿丑说:“你去了不就有了?”

      我低头踢石子:“再说我又不是许家人。”

      于是阿牛哥和阿丑都不说话了。大家都忘不了那句“桃花眼,拖油瓶”的童谣,是怎样被村里的孩子们传唱的,虽然自从我被河水冲走之后,那些女孩子们不再找我的麻烦,可她们见了我会躲着走,不跟我说话不跟我玩,把我完全孤立。

      女孩子们齐心合力地孤立某个人是很可怕的。好在我有阿牛哥和阿丑这两个好朋友。我发誓,我这一生,如果哪一天能够翻身做人,力所能及,我一定尽我所能地报答他们,永不辜负。

      喂完牛,我们躺在干草堆里夜谈。秋高气爽,夜空中的星星如同清朗地直逼着我们,像是银河要倾泻下来一样。

      阿丑先开口:“爹爹答应明年正月十五要带我去镇上看灯呢。”

      庄家人一年一度的盛会,从镇上一个来回是很远的路,这算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阿牛解释:“我姑妈家在镇上,说好了住在姑妈家。”

      阿丑无限神往地说:“真羡慕姑妈能住在镇上,多热闹阿,天天有好吃的吃,有好戴的买!要赶集,出了家门口没几步路就是了,哪像我们要走上半天,顶着星星去,顶着月亮回。那天我听我娘说,将来也要姑妈帮我在镇上说门亲,嫁到镇上去。”

      “嫁到镇上去?”我懵懵懂懂。

      阿丑只比我大两岁,却懂得那么多。她解释说:“女孩就是要离开娘家去婆家呀。这个婆家可重要了,好不好都要在那过一辈子呢。比如阿草,你娘和你原来都不是许家村的,你娘跟许二叔成亲了,才带着你嫁到许家村的。将来你长大了,也要离开你娘去跟一个男人过。”

      我说:“我不离开我娘。”

      阿丑笑道:“那你就嫁给阿牛哥吧!我们两家就隔着一道墙,这样你就不用离开你娘了。我阿牛哥可好了,肯定会帮你娘挑水种田的!阿田哥虽然跟你年龄更近,可是他太拽,又干不了力气活,咱们不睬他!”

      阿牛哥喝斥:“阿丑你胡说什么!”

      阿丑说:“我又没胡说!阿草说不想离开她娘嘛!她又不能嫁给许家人!其实阿草,我挺想你跟我一起嫁到镇上的,这样我们还是可以常来常往做好姐妹。但是阿牛哥是我亲哥,我总要先替他想不是?”

      阿牛哥忍无可忍,羞愤地爬起来拍拍屁股离去。

      阿丑笑得咯咯的,用胳膊肘碰碰我:“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别以为阿牛哥不喜欢你,他是害羞呢!”

      星星们在天空中闪烁着,明亮而宁静,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我盯着满天的星星,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阿丑说:“我将来一定要给我娘过上好日子。她为了我吃了很多苦。”

      “嗯。”阿丑同意地点点头,“我娘总是说许二婶好了不起。”

      “我将来要带我娘离开许家村。我不喜欢许家村。除了你家,没有人对我们好。”我又说。

      阿丑把脸转向我,轻声建议:“上次我姑妈还说要给阿牛哥在镇上找份学徒的差事呢。我爹娘觉得二哥读书,家里要有个人种田,所以没答应。”

      “我要走的越远越好,要多远就多远。”我接着说,有些像梦呓,“我要带着娘去巴州。我不要男人。男人会打人。我跟我娘过,我们会过上好日子,没有人打我们,像以前一样。”

      阿丑说:“那不成尼姑了吗?我娘说只有庙里的尼姑才不找男人。每一个女人都要找个男人过日子,生孩子伺候公婆,这是女人的命!”

      “我不要男人,男人会打人。”我坚定地说。

      阿丑说:“嗯,我娘说没有男人不打人的。唔,村那头的土鱼不打他媳妇。我觉得我阿牛哥也不会打媳妇。阿草,你还是给我阿牛哥做媳妇吧。”

      “我要带着我娘去巴州,离开许家村。许家村的人对我和我娘不好。”我很坚定地说。

      似乎在好男人和我的理想之中,我选择的是理想。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男人,什么叫媳妇。我只知道,我要跟我娘过上没有烦恼的好日子。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2 咒语(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童年的时候总是嫌日子过得太慢,总是仰望着日出日落盼着快点长大。我更是如此。我希望自己能像许家大宅的夫人那样优雅,我希望能像传说中的太后那么有力量,我希望能像男人那样当家立业,赚很多钱,我希望能带着母亲远远地离开许家村,过上没有歧视富足幸福的生活。

      对于许盛业,我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憎恨。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已经荡然无存。他曾经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父亲,给我一个女孩应有的梦想,但是不久他用暴力亲手让这个梦支离破碎。

      许盛业帮着族长许景天料理药材生意,一直赚得不错,可是他好酒赌钱,手头松的时候很松,可以给母亲买新衣买首饰,紧的时候很紧,全家吃了上 顿没下顿。自从母亲那次意外流产之后,他似乎认定我是个灾星,克死还在娘胎里的儿子(他认定那个未成型的血块是个儿子),不管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他都 不再像个父亲那样对我。

      虽然对母亲,他在心情好的时候还像个好老公。

      只要他在家,我便吃得很少,若我多吃一口,他就会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吃得这么多也不见你长,真是白白浪费粮食。”

      “你躲着我作甚?我是老虎,会吃了你?”

      我只得说:“我吃饱了。”

      事实上我没吃饱。半夜饿醒,我眼冒金星,挣扎着爬起来到灶间去找东西吃,却听见他从屋里出来解手,吓得我赶紧藏在橱柜间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

      从此挨饿到天明。

      在家里吃不饱,便跑到山上去摘野果。我人小身轻,上树爬山已经非常熟练,再也没发生过摔下树跌破头的事情。大部分的时候我跟着阿牛哥和阿丑 去放牛,有时候他们出门走亲戚,母亲便带着我替他们上山放牛。常常母亲让给我在山谷中看着牛,她跑到更远的地方去采药阿雪,母亲救过,梦中似乎它也救过我 的那条白狐,常常跑出来跟我玩耍。她随意地吃着些红红蓝蓝的野果,并衔着递到我面前,我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品着,有的酸酸甜甜,有的甜中带点苦涩,苦中带 点馨香。

      吃得肚中胀满,似乎晚饭少吃一点也不再觉得饿,只盼早点离开饭桌,逃离许盛业的视线。

      “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有鬼赶着你啊?知道的是你娇气挑食,不知道的以为我许老二刻薄,不让你吃饱饭。”他一瞪眼,浓密的眉毛胡子,无不散发出一股戾气,只能让我逃得更快。

      “我吃饱了,我真的吃饱了。“我飞快地出门,找阿丑阿牛去聊天。阿丑和阿牛哥的脸可比他的可爱多了。

      过几日他便念叨我整日只吃饭不干活。母亲替我辩解:“她每日跟阿牛出去放牛,都顺便打了草回来喂猪喂鸡。”

      许盛业这才闭了嘴,阴沉地看我一眼,喝一口闷酒。我只得站起来期期艾艾地拿把菜刀去后院剁打来的野菜,跟麸糠搀在一起,拿到后院喂猪喂鸡。

      再过几日,每天放牛回来,我便要顺便背些柴回来。原本这活只得阿牛哥做的。他家人口多,柴也烧得多,他身为长子,这是份内的活。我跟阿丑在他身后,只是蹦蹦跳跳地拣些细树枝放进随身的背篓。可是因为许盛业对我的不满,我便在一背篓野菜上面,又加一捆阿牛哥替我打的柴。

      阿丑见我跟阿牛哥一人一捆柴,她便也闹着要背。我们三个拾柴的孩子,倒也是村里的一道风景。

      村口有几棵红枣树结满了果子。村里的孩童们结伴去爬树打枣。那日我跟阿牛哥和阿丑占了一棵树,阿杏和另外一群孩子占了另外一棵树,各打各的枣,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大约这两棵枣树已经被孩子们都打得差不多了,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山坡下的另外一棵更老的树。

      那棵树上满是红红的大枣,结实饱满。

      我们不约而同地冲过去,在树下狭路相逢。

      “是我们先看到的!”阿杏伸手拉已经爬了半截的我。

      阿丑气愤愤地说:“你先看到有什么用?明明是我们先到的!”

      阿杏说:“是我们先到的!”

      阿丑质问:“你先到的为什么阿草爬了一半,你还在树下?”

      阿杏气短,强词夺理地说:“我能比得过她么?她是妖孽,当然比我快!”

      于是她身后的那群男孩女孩拍着手掌唱道:“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阿丑气极:“你们又欺负人!我要去告诉许夫人!”

      阿杏冷笑:“去告啊,你去告啊!许夫人是我大伯母,看她是帮我还是帮你这个外姓人!”

      我爬上树站直了身子,冷冷地向下望去。我受够了这群无知刻薄的女孩,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气冲进脑门,我弯腰拣起一根 落在粗大树干上的树枝,表面虽然粗糙不堪,但是树枝却柔韧异常。我把它握在手里,另外一只手像握住马鞭一样弯了弯枝条,用打枣子的力气兜头向阿杏甩过去。

      阿杏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脸颊抬头往上,不能置信地看着手持枣树枝的我。我目光阴沉地与她对视。

      她的脸颊到脖颈的上部,一片红色的伤痕立刻浮起,然后变成深紫,并流了一点血。

      “你,你敢打人?我,我是你姑!“

      “我姓何,不姓许。”我冷冷地说。

      这是她经常嘲讽我的话。她顿时噎住。

      我居高临下地补充:“再说,你——不——配。”

      “你,你这个妖——”她咬牙切齿地诅咒我。我抬起手,挥舞着树枝又一下,向她的脸上扫去。

      她往旁边一躲,树枝的尾稍还是划过她的脖颈,留下一道浅紫的痕迹。

      我忍她太久,已是忍无可忍。

      阿杏“哇”的一声大哭:“你这个拖油瓶,你敢打许家的人!你们看着她打我?”她转头对她那一伙的男孩女孩说。

      那群人中有人往后退,有人往前冲,想爬上树来抓我。

      我挥舞得手中的树枝呼呼作响,顿时有几个想爬上树的女孩被我击中。我手插着腰指着她们说:“你们给我听着,你们说我是妖孽我就是妖孽。妖孽 会发出咒语,会报仇。你们得罪了我,当心我要你们死你们就死,要你们残你们就残。我发誓,如果我真的是妖孽,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信你们 就上来试试看。”

      几个女孩显然被我吓住了,频频后退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排排坐,看书书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2 咒语(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阿杏一边哭一边拔足向村内狂呼:“妖怪害人——拖油瓶打人。她说她还会咒人死。她说她是妖孽!”

      那群乌合之众不二之臣一哄尾随她而去。

      阿牛焦急地跺脚:“阿草闯祸啦!“

      阿丑也担心地说:“怎么办啊?她肯定找大人告状去了。阿草,你爹你娘会不会打你啊?”

      我跳下树,冷静地说:“我不怕。大不了挨一顿打。”

      土鱼媳妇背着竹篓迎面而来,看到阿杏捂着脸狂奔,连忙拉住她问:“唉哟杏妹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阿杏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土鱼媳妇皱着眉听完,往我这边大声地啐了一口,高声骂道:“什么东西,一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拖油瓶,狗杂种,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打我们正 宗的许家女,真不知好歹!杏妹子,你莫哭,让你爹娘带着你去找族长,让族长出来评评理。我倒不信了,这外来的野种能欺负得了本家的正主。”

      我悠悠地走过去,对着土鱼媳妇笑道:“我不姓许,难道婶子姓许,或者是土鱼大叔姓许?我是野种,你们陈家是不姓许的正种?”

      土鱼媳妇冷了一会儿,拍手道:“果然是妖孽,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的。你害死自己亲爹不算,还害死自己的弟弟,今天又想出来祸害村里人!就算是族长再护着你,如果村里人都要赶你走,只怕你也待不住!”

      我盯着她看。我用一双传说中的水汪汪的蓝眼睛眯着眼看她良久。她被我盯得发毛,倒吸一口凉气:“这双桃花眼——”

      我冲她嫣然一笑:“不错,这是一双妖怪的桃花眼。这双眼很怪异,能看到你以后的日子呢。婶子,不蛮你说,你这辈子别说儿子命,就算闺女命都没有。可惜土鱼叔既有儿子命也有闺女命。你跟土鱼叔是夫妻,怎么会他有儿女命你没有呢?”

      我卖了关子闭上嘴。

      土鱼媳妇听我又提到她的命门——没有儿女命,几乎柳眉倒竖,差点爆发;等到听我又说土鱼叔却有儿女命,不由被我牵着情绪走,急急地追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似乎凝神想了一会儿,对着展开一个慢吞吞的笑容,接着说:“当然是他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你这辈子不能做那孩子的娘,享不到那孩子的福。你会很郁闷,你活不到老就郁闷而死。”

      如果说我是女巫,那么对土鱼媳妇的一番话,是我这一生发出的第一个咒语。

      土鱼媳妇勃然变色,挥着手中的镰刀就要冲我砍过来。我抓起一块石头向她砸过去,转身往山上跑。

      土鱼媳妇血冲上头,对着阿杏等人吼道:“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追上她往死了打!这个没家教的小刁妇,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不知道我是谁。”

      她一个成年妇人,哪有我这个瘦如猴子的孩子灵活。我在树林里跳跃着飞奔,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当晚阿杏娘带着阿杏找上我家门的时候,我娘正在到处找我。阿杏娘比许盛业和我娘大一辈,许盛业和我娘口口声声地婶子婶子地赔礼道歉,声称找到我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顿,带我上门请罪。

      阿杏娘在门口大吵大闹:“上门轻罪就行了吗?你看看,你家闺女有多野多蛮,这脸,这脖子打成这样,要落疤的。落了疤就破了相,将来怎么找婆家?”

      阿杏娘本来就带了几个亲近的本家过来,围在门口,这么一叫嚷,半村的人都能听见,顿时又围了一圈。

      阿杏娘越发来劲,骂道:“你们何家是怎么教孩子的?没家教吗?我们许家世代大族,哪出过这种野种?我们去找族长评评理!”

      母亲满面通红,一再地道歉:“婶子,我——”

      “你什么你?趁早带着你姓何的野孩子,哪儿来滚哪儿去。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土鱼媳妇恨恨地说。她比谁都恨我,恨入骨髓。

      一片嗡嗡之声,大多在议论我的不是——冲撞长辈,行事野蛮,心思歹毒。

      阿丑忽然说:“是阿杏姑先骂阿草野孩子,拖油瓶,阿草才打她的。”

      一片成年人的七嘴八舌之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

      母亲闻言脸色一变,变得难看起来。

      阿牛作证说:“土鱼婶还骂阿草拖油瓶,狗杂种。土鱼婶,你欺负小孩儿!”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土鱼媳妇。土鱼媳妇顿觉冤枉无比:“难道她不是拖油瓶?她不是狗杂种?我哪里说错了?我什么地方说错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这么强悍的逻辑,即使跟她平时交好的几个媳妇,也不得不摇头,保持沉默。

      母亲脸上呈现出难过的神色。她为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我不受伤害而悲哀。她转头问阿牛哥:“阿草呢?”

      阿牛哥结结巴巴地说:“土鱼婶要拿镰刀砍她,她就跑上山了。”

      一个成年妇人拿着镰刀追着一个孩子砍,无论这孩子多该死都说不过去,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土鱼媳妇。

      母亲哆嗦着嘴唇问向她:“她婶子,阿草几岁,你几岁?这天眼看着就黑了,阿草要是遇到狼——”说着她冲进院门,找到一根扁担又冲出门外,对 着围了几圈的人群大吼一声,“滚,都给我滚!你们再不滚,我也要打人了!我们娘儿俩善,就该被你们欺负是不是?要是我们阿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拼 了!你们逼死我的孩子,你们最好也要当心你们的孩子!”

      这是一头红了眼的母狼为了守候她的狼崽发出的本能的嗥叫。

      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众人都被她的神情威慑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张大伯和张大娘从田里赶回来已经看了一会儿,此时便上前劝道:“大家都别围在这里了,做点正事儿吧。阿草上了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天一黑狼出来,这孩子只怕命都保不住了。男人们打着火把上山找找吧。”

      张大娘又转头对自家人说:“阿牛,你找几个拌一起往西走,他爹,你往东走;老二,你往南走。阿丑,你在家待着,哪也不许去,说不定阿草等下自己跑回来了。”

      土鱼媳妇临走前恶狠狠地低声嘀咕:“小小年纪这么邪行,嘴这么毒,心这么坏,被狼咬死才好!”

      有个平时跟她不对付的大娘冷笑道:“土鱼媳妇,你的嘴这么毒,心这么狠,恐怕生不出孩子就是菩萨对你的报应呢!”不等她回答,扬长而去。

      土鱼媳妇气得脸都绿了。

      许盛业跑到许家大宅求救,族长派着管家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长工打着火把上山找我。与此同时,阿杏娘带着阿杏到后宅求见许夫人,在许夫人面前一边哭一边把我白天说的话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又把阿杏脸上脖颈上的伤给许夫人看。

      许夫人低头沉默了半天,长叹了一声,不言不语。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人呐人!。。。唉。。。。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3 遇狼(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她们为什么那么恨我?”后山山谷的某个山洞里,我挨着雪儿——那头有一身华丽雪白毛发的白狐,我们并排躺在一堆干草之上,互相取暖。我知道她听不懂我的话,可是我还是有倾诉的欲望。我觉得她懂。除了母亲,只有她懂我。

      “她们不跟我玩就算了,我从小就一个人玩。在许家村,至少还有阿牛哥跟阿丑是我的好朋友。可是她们不跟我玩,还要骂我。她们看见我就骂我拖油瓶,桃花眼。阿雪,你看我的眼睛,真的是桃花眼吗?”我把头扭向阿雪,对着她的眼睛看。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阿雪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她的眼睛似一颗蓝色的宝石,透明,清澈,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似有泪光盈盈欲出。她的眼角向上吊着,有一种*摄魄的媚态。

      莫非真的有传说中的桃花眼?她的眼睛比我的更桃花,更诱人。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传说中的狐狸精都是美女。

      我抚摸着她华丽的皮毛,叹一口气说:“唉,阿雪,你是狐狸精吗?你会变成美女吗?是不是你跟我一样,都是被这些传说误?我不是妖孽,你也不是狐狸精。”

      月光照进洞口,秋天的夜晚很凉,我抱住她。阿雪的身体散发着温暖的力量,我很安心,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阿雪,我从来没见过我亲爹爹。我生下来没几天他就过世了,村里的荑人说是我克死的。他们说我是女巫,是会害人的那一种。阿雪,我不明白我怎么害死我爹爹。我那么小,不会说话,不会翻身,只会吃和睡。我怎么害人呢?”

      阿雪静静地听着,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现在这个爹爹,他本来对我很好的。他本来很喜欢我,给我买花戴,给我买新衣服穿。可是他听了别人说的那些话,就不喜欢我了。现在他看见我都不笑,我很害怕他。”

      “他还常常骂我。他在家的时候我都不敢吃饱饭。阿雪,你吃的那些果子真好吃。吃习惯了那些果子,前几天我那个爹爹不在,我娘在菜里放了很多,想让我多吃点香的,可是我不习惯吃那么多油了呢。”

      阿雪真是个好伙伴。她静静地望着我,我感觉她在对我微笑。

      “可是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你吃啥呢?”我开始为白狐怎样过冬儿担心。“这样吧,你要是饿了,就晚上到我家来,我给你留一些点心好不好?”

      阿雪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暖越来越温柔。

      “阿雪,我爹爹不光讨厌我,他还经常赌钱,喝醉酒。他赌钱赌输了,喝酒喝醉了,回家就会骂我娘,打我娘。我娘生气了,要带着我走,他就会跪下来哭,说再也不敢了。他一哭我娘就心软,就不走了。”

      “我娘跟张大娘说过,我亲爹爹从来没打过她。张大娘说我世上的男人大多数都像我现在的爹爹。阿雪,男人都要打女人吗?像我亲爹爹那样不打女 人的男人真的很少吗?我真想见见我亲爹爹,我都不知道他长得啥样。如果他活着,一定很爱很爱我。他肯定不舍得打我。他会跟我玩,会像阿牛哥那样给我编柳条 帽,会给我买花戴,会给我买好东西吃,你说是不是?”

      阿雪的身体像只恒温的汤婆子,让靠着她的我身体越来越暖,睡意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像梦呓。

      “我不想回家了。我不想看到我现在的爹爹。可是我娘会想我。没有我她会哭的。”我喃喃地说,眼皮沉重,介于半睡半醒之间。

      我抱着阿雪酣然入梦。

      我梦到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他身量中等,一袭短衣打扮,背着竹篓,竹篓里都是草药。他笑眯眯地从背篓里拿出一只芋头在我眼前晃:“阿草要不要吃芋头?爹爹这就烤给你吃好不好?”

      我拍着手叫好,迫不及待。可是忽然他变了一副嘴脸,凶神恶煞地冲我吼:“吃什么吃?饭不够你吃的还要烤芋头?你当你是谁?大宅里的小姐?”

      啊,为什么是许盛业的脸?那不是我的亲爹爹吗?噢不,亲爹爹已经不在了,他不可能给我烤芋头。我急得一身大汗,叫着:“爹爹!爹爹!”

      娘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亲着我的脸,柔声安慰:“娘在这里。阿草乖,娘永远跟你在一起。”

      娘的嘴唇触碰在我的脸颊上,有一点点凉意。

      凉意渐渐变浓,我被惊醒——是阿雪不断地用她的嘴拱我的脸和脖子,我挣扎着起身,睁大眼睛。

      我吓得差点尖叫出声——洞口外面的月光下,一只狼孤独地站在那里,跟阿雪对峙着。月光下的那只狼的坚硬,消瘦但是矫健,强烈的攻击力呼之欲出。

      它的眼睛发着幽幽绿光。我和阿雪,像盘中的美餐摆在它的面前,令它垂涎万分。

      它倒不会指望着谋阿雪那身华丽的毛皮。我呢,皮包着骨头,大约只得二两肉供它一餐。

      不管怎么说,不论抓住哪一个,都聊胜于无。

      我缩着身子往阿雪身上靠一靠,颤抖着说:“阿雪,你快跑吧。”当然言不由衷。说我不怕是假的。我怕得要死。我想起阿牛哥,想起我娘——这会儿他们在到处找我吧?我不应该不听话,我不应该一个人跑上山。挨一顿打算什么,总比送命入狼口要好得多。

      山上有狼,这个基本常识我为什么会忽略呢?

      如果我死了,谁会为我哭泣?母亲是毫无疑问的,还有阿丑,她会哭的。阿牛哥是男人,他会难过,但是他不会哭。

      村里的那些人,盛川娘子,土鱼媳妇,阿杏娘,她们会怎么样?她们会幸灾乐祸吧?她们会觉得妖孽终于死了,不会再害人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害过她们。一想到我有害人的可能,她们是多么地焦虑不安啊。

      我的死一定令她们安心。

      我忽然想,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地活。我一定要挣很多钱,我要报答那些愿意为我流泪的人。

      阿雪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慌张。似乎她在说,她不会弃我不顾,只顾自己逃命。

      呵,还有阿雪,如果她能逃命,一定会为我的死而难过。

      有时候,畜生比人强。它们比人类更具同情心。它们朴素地知恩图报。

      如果我死了,下辈子我不要再做人,我宁可做一只有着棕色毛皮的狐狸,自由自在地在山间嬉戏,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做狐狸,诚然可能被狼吃,总比做人被同类踩死强太多吧。

      人不会用牙齿吃人,但是会用别的方式,是一种无助的残酷,不动声色的歹毒。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3 遇狼(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那只狼堵在洞口,用那闪着莹莹光芒的绿眼睛贪婪地盯着我和阿雪,把我们当作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它试探性地往前迈进一步,我吓得一个哆嗦,往后退一步。阿雪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挺了一挺身体,抖一抖皮毛,对着洞口变了一副面孔,对着那匹狼怒吼了一声。

      声音凄厉而绵长,在洞口回旋。

      我顿时胆壮了许多,也学着它的样子,憋足了气,也大吼一声。

      那匹狼站在原地,停止了蠢蠢欲动的进攻,似乎有些警惕和迷茫。

      我立刻飞快地在脑海里搜索着母亲和张大娘给我讲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也回头看向洞内——我看到不远的地方是一堆未烧完的干柴,还有几根非常粗壮的树枝。我跑过去,先取一根尖利的树枝在手,回来跟阿雪站成一排,对着洞口挥舞着。

      那狼的眼神里充满了轻蔑。

      狼怕火!我想起村大人们的教诲。我腰间的荷包,居然有一块小小的火镰;荷包的旁边,竹筒里还装着纸媒——可是阿雪怕不怕火?

      “阿雪,我去点火,你怕吗?”我小声地问,当她是个可商量的伙伴,完全忘记她可能根本听不懂我的话。

      阿雪又看看我,眼神由严厉变得温和,似乎有默许的样子。

      我快步跑到那堆柴堆旁。谢天谢地,这些天连着几日秋高气爽,没下过雨,柴很干燥,我用火石火镰和纸媒没几下就点了火,燃烧起来。我取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将火堆架在洞口。

      夜色里,火红的火舌在我们和那匹狼之间跳跃着,散发着光和热的同时,也散发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威力。

      那匹狼退后一步,看着我们的眼神中带着点敬畏。

      阿雪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是极力地伪装着自己的不适应。慢慢地,她习惯了这种光和热带来的希望和温暖,安静平和下来。

      阿雪在洞口对峙着,我举了一根火把向洞内走去,拣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荆棘枝,树枝,干草,干的半干的,我不知道这有限的可燃物还能支撑多久。

      而我们只能支持到火烧完,大约就要成为狼的美味佳肴。也许不远处,一匹母狼和一匹小狼正等在家里,等着一家之主为他们带回赖以为生的食物。

      我不断地往火里添着小树枝,保留着一根大树枝以备最后的用途。

      在火快烧尽的时候,我趴在阿雪背上,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抱着阿雪的脖子,飞快地冲出山洞。

      那匹狼梦醒过来,如何愿意放弃一块到口的猎物?紧跟其后。

      许盛业在家的日子,我常常吃不饱,以山上的野果添腹为为主,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瘦得身上无肉。而身上无肉也好,身轻如燕,所以阿雪能载着我冲出那个没有后路的洞口。

      我翻身下来,拿着火把对着狼,跟阿雪且行且退。阿雪示意我紧跟着它,按照它走的路线走。

      那狼几次三番地要扑过来,我挥舞着火把,它便又吓退。

      我又渴又饿又焦虑,却不敢怠慢,神经绷得紧紧的。

      阿雪开始兜圈子。一开始我没明白她在都圈子,等我第二次经过一棵老树,才明白她在都圈子。

      那匹狼当然紧紧地跟着我们,不知道它是在等我们的火把燃尽,还是我们体内的能量燃尽。

      火把越来越短,火势越来越小,我的身体越抖越厉害,阿雪不断地发出低鸣安慰着我。

      月明星稀,风微微地吹过耳边,黑暗没有止境,绝望也没有止境。我是个不祥的孩子,给家人给族人带来灾难。除了母亲,没有人不希望我死,那么 我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求生?今天死在狼口,阿雪便会逃过一命,母亲会得伤心,也就一阵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跟许盛业再生个孩子,岁月和忙碌会让她 忘记伤忘记痛,她跟许盛业之间会有一个带着两个人的血缘的孩子做为纽带,他们会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他们会相亲相爱,他们会比现在幸福。

      我被这个念头激动着,停住了脚步。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抖,心内越来越绝望。

      我何必这么执着地求生?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阵一阵地翻滚着,我感觉我脸颊的灼热,一阵阵汗冒出来。

      食肉的动物的嗅觉是很灵敏的,不仅阿雪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那匹狼隔着一段距离,也闻到猎物的气味越来越香甜。它竖起耳朵随时戒备着。

      “阿雪,我灭了火把,它会把我吃了,你赶紧走吧。我们俩只能逃出一个,总比都死在这里强。我就是活着回家又怎么样?不是人人都盼着我死吗?这么死,还能赢得族人们的一把同情之泪。”

      我的声音很镇定。多年以后,我读到“从容就义”这四个字,就会想起那个深山之夜,小小年纪的我,面对死亡的威胁,忽然大彻大悟,就是这样的心境。

      我体内的能量与热情,我对生活的渴望与热情,跟手中的火把一样,越燃越低,已经临近冰点。我的脚步也越来越迟缓,阿雪却有条不紊地走着,根本不理会我要她逃生的诉求。

      她忽然停住,肚皮贴着地面再一次躬下身子——在山洞里,她要载我冲出洞口,用的就是这个动作。我迟疑着——是这样地死去,还是跟着阿雪继续没有希望的求生?只要火把一灭,那匹狼就会毫不迟疑地扑上来,用尖利的牙齿咬破我们颈间跳动的血管,扯裂我们的血肉,拖回家以飨妻儿。

      在它眼里,我们就像猎人箭下的野猪,甚至野猪身上的肉也比我要肥美些。

      也是在此时,那狼突然张开大嘴,对着我们发出一声嗥叫。月光下,它嘴里那尖利的牙齿露出寒光,我看看自己瘦弱的四肢,本能地上了阿雪的背,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

      对死亡的恐惧,对一种残酷死亡方式的恐惧让我再一次从心里涌起求生欲。

      狐狸的皮毛是如此华丽温暖,这是人间最美好的所在之一,我一生不忘。

      手里的火把熄灭,变成一股青烟。我把那根木棍扔在一边。

      几乎与此同时,阿雪腾空而起,带着我飞跃。落地的时候,我忽然失去了力气,松开了抱着阿雪脖子的胳膊,人带着巨大惯性摔落在地,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昏死过去。

      如果在进入狼口之前先失去知觉,也好,死亡便没有那么恐怖。

      阿雪可以逃生,她会美丽地活下去,无忧无虑。

      母亲会再生一个孩子,许盛业不会再有被人耻笑的拖油瓶,也不会有妨克亲人的小妖怪,他会对母亲好一点,他们会过上幸福的日子。

      一切都将那么圆满。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4 狼与人(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浑身僵硬,不能动弹。我的胳膊上着夹板,被平放在床上。我努力地试图挣扎,一阵剧痛让我唉哟出声,可是我的胳膊手脚,没有一样听我使唤。

      连脖子都动不了。一定是我摔下地的时候脖子受了伤。

      母亲趴在我床头打盹,闻声抬头,惊喜地看着我说:“阿草,你醒了?你要吃什么,跟娘说,娘给你做!”

      我眼盯着门口呻吟:“阿雪,阿雪呢?”

      母亲不解地问:“阿雪?谁是阿雪?”

      呵,母亲会相信一直到昏倒之前,我都跟那只被我们救过命的白狐在一起吗?还是不说罢了,说了又多一项我是妖孽的证据。

      我叉开话题:“饿。”

      母亲赶紧出去盛一碗粥,粥里加了香喷喷的肉末,黄黄的蛋花以及碧绿的青菜末。她将我抱着坐起来,小心翼翼地不碰到我的伤处,一勺一勺地喂我喝粥。

      那粥不知道煮了多久,米已经煮碎,香甜得令人心醉,入口即化。

      母亲一边喂一边唠叨:“你说你这孩子!娘不是跟你说让你不要到处乱跑吗?现在入了秋,一天比一天黑得早。那些找不到东西吃的野兽,见了人就咬。这次真是好险呢!阿草,你是早知道那里有猎人挖的陷阱,还是不知道,那狼歪打正着地自己跌下去的?”

      我没明白她说什么。

      母亲解释:“大家找到你的时候你昏死在地上,身后就是猎人挖的陷阱,陷阱下面都是猎人插的竹签子和铁签子,一只狼趴在陷阱下面,竹签子和铁 签子把尸体都穿破了。那些猎人们说,一般来说狼都是一群一群的,这次只有一匹,不知道哪里一定还躲着一匹母狼和小狼崽,这匹狼是出来给老婆孩子找东西吃 的。估计他老婆刚生了孩子不能出窝呢。你这孩子,这次只遇到一匹是运气,如果遇到一群,你还有命吗?”

      说着说着,母亲眼圈红了。她将调羹放进碗里,一手端着,空出另外一只手,伸出袖子擦眼泪。

      我恍然明白,那夜阿雪驮着我在山林里兜圈子,是在迷惑那匹狼。阿雪真是只聪明绝顶的狐狸,她知道哪里有猎人的陷阱,也知道怎样把那匹可怕的狼引入陷阱。

      面对强大的敌人,硬拼是死路一条,智取或许能找到一条生路。

      猎人们并没有立刻把那匹千疮百孔的狼拖上来,而是在陷阱边守了几天,期待着母狼和幼崽的出现。同时村里的壮年男子被族长用刀箭武装起来,伙同族长家里的男家丁一起,分成几组上山搜索,终于将刚生产母狼和小狼崽一网打尽。

      当这狼家族的尸体被拖进村的时候,全村轰动,男女老幼一起涌入村后的打谷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只健壮的狼被甩在地上,满身是血,身上还带着几根竹签和铁签。它死的时候一定很意外很痛苦,眼睛充满了惊诧和不甘,痛苦与挣扎。

      挣扎只能令血流得更多,死得更快。

      张大伯发现我的时候,我就在陷阱的边缘,四肢无力地摊在地上,但是身上除了撞伤,并无别的伤痕——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被狼抓过,咬过,撕扯过的痕迹。

      我只是摔断了胳膊,陷入深度昏迷,并且在被抬回家后,发起了高烧。

      一匹凶猛矫健,千疮百孔的野狼;一个弱小嬴瘦,却几乎完好无损的*,摆在谁面前,谁能相信这不是奇迹?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不一会儿,清冷的夜空里响起阵阵吸气的声音。

      盛川娘子首先开腔:“妈妈呀,要是我,早就被狼吃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这个,这个,她,她居然能死里逃生,这么,这么小,小的年纪,不是妖孽是什么?”

      张大娘不满地沉声道:“盛川家的你说啥呢?!阿草如果真有什么妖术,就不是把狼引入陷阱,而是直接杀了这只狼和它的全家,怎么会摔断胳膊发高烧?”

      一阵嗡嗡之声,有赞同张大娘的,有赞同盛川娘子的,打谷场像开了锅,一时倒也热闹。

      土鱼媳妇带着愤愤的口气质问张大娘:“才多大点的孩子,她怎么就知道猎人的陷阱?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有这么多鬼心眼吗?恐怕都在傻吃疯玩! 前年邻村一个比她还大的孩子白日上山砍柴,被狼叼了,吃得只剩一只鞋,她这么小小的年纪,倒知道把狼引入陷阱,就是三四十的大老爷们,恐怕都办不到呢—— 她不是妖孽谁是妖孽?”

      张大娘道:“这是什么话?阿草这孩子从来就聪明伶俐,况且这些年她常跟她娘上山采药,对山里比一般人熟也是有的。”

      土鱼媳妇冷笑道:“常跟她娘上山就知道猎户布下的玄机?恐怕她娘自己都不知道呢!这小精怪的一肚子鬼精灵来自哪里都不知道呢!”

      旁边的一个嫂子听不下去了,插进来说:“土鱼媳妇,阿草狼嘴里死里逃生,大家都该为她高兴才对,难道你希望她被狼吃了不成?她被狼吃了,你有什么好处,就高兴了?”

      土鱼媳妇勃然大怒,指着那嫂子叫骂:“你怎么不说她那日咒我一辈子不得孩子?不但咒我不生孩子,还说土鱼有孩子还不是我生的。你们说她年纪 小,怎么不说她年纪轻轻这样刻薄歹毒?我们土鱼老实本分的一个男人,如何去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若招惹了不三不四的女人,必定是这个小妖精施了什么魔法。 连野狼都斗不过她,何况我们老实本分的土鱼?”

      那嫂子给她一阵劈头盖脸,骂得不敢出声。张大娘连忙笑着打圆场:“唉哟,我说土鱼媳妇,你跟谁置气也不能跟个小孩子置气是吧?她才几岁?情急之下说了几句气话,还能当真?再说,那日不是你先骂她,她能说这些气话?你一个大人欺负小孩子,传出去难听吧?”

      土鱼媳妇索性提高声音叫道:“欺负小孩子?谁敢欺负她?她生下来克死亲爹,跟着她娘嫁过来克死亲弟,大水冲不死,狼咬不死,还拿着大棒打完 了孩子打大人,说什么有怨报怨报怨,要多歹毒有多歹毒,连带着你们家阿牛都挨了好几顿打,一村人为她鸡飞狗跳,她屁事儿没有,毫毛未伤。我把话摆在这里, 这精怪迟早有天要给村里带来大祸,摊上谁谁倒霉。”

      张大娘脸色不变,仍然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土鱼媳妇,去年你骂村东*大爷家的老二不得好死,隔天他喝多了失足落水淹死,难道是你也有妖法,是个妖怪不成?不过是巧合罢了!”

      土鱼媳妇给人揭起旧事,不禁张口结舌,怒从心头起。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憋红了脸腮,指着张大娘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跟那精怪穿一条开 裆裤不成?噢,我知道,你听说你要把那精怪说给你家阿牛做媳妇,所以处处维护她。她命硬,连亲爹亲弟都克,当心过了门先克公婆再克夫,克得你张家灭门为 止。”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4 狼与人(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因为张家在许家村是小姓,所以张大伯和张大娘在村里一向和气,无论对谁都十分友善。土鱼媳妇一句比一句难听,说到这份上,就是菩萨也冒火,别说凡胎俗子。对许家人让三分,她陈家也是小姓,若是识相也好,既然话说得这么难听,已经可以算是诅咒,那么她断无再忍耐的道理。

      张大娘的脸红了绿,绿了红,想了一想,冷笑着说:“只怕有人不用克,已经断子绝孙,何用妖孽出手作怪?”

      这句话正触到土鱼媳妇的痛处。她的脸当即憋成猪肝一样的颜色,一跳三尺高:“你说谁呢?你说谁呢?你敢骂我?你有两个儿子就了不起了?我们 陈家怎么断子绝孙了?大房二房哪一房比你家儿子少?你别狂,你俩儿子都小着呢,还没养大,以后的日子长,谁知道有没有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养大养不 大?”

      这已经不是两两相骂,而是咒人家孩子养不活了。张大娘平日不发恶言,不是不会,而是不想。想当年她跟婆婆斗智斗勇的时候,土鱼媳妇还没嫁到 许家村呢!今天她被土鱼媳妇一气非同小可,想都没想,抬手一掌打在她脸上,响亮的一声让所有看热闹的都惊呆了:“你敢咒我儿子?你自己生不出孩子来敢咒我 孩子?你再咒一句试试?信不信我让你像那头狼一样,三刀六洞浑身是血!”

      土鱼媳妇这一下面子栽大了。不管她还手不还手,只要她先挨了这一掌,她就在全村人面前没了脸。这不同于私下对打,这是在打谷场全村人面前甩 了她一掌,奇耻大辱。她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腿开始大哭大闹:“打人啦,张家的泼妇打人啦!我的娘啊,我不活啦,我给那泼妇打,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啊。土鱼你这个没用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就这样看着泼妇欺负你的婆娘啊~~~”

      她一边哭一边念,念功堪比人家戏班子里的花旦,中气十足,声音嘹亮。乡下的人们对于这种哭唱早已司空见惯,当即围成一圈,袖着手看热闹。

      几个妇人上前去劝解,几个男人在旁边插科打诨,煽风点火。

      有围观群众,演员的表演愈发有动力,土鱼媳妇哭声几乎变成干嚎,响彻打谷场的上空。

      人群一阵骚动,族长许景天在一群族中子弟及管家的簇拥下走上高处。他扫了一眼坐在地上嚎哭的土鱼媳妇,皱着眉看了看身边的人。一个族中的长者对着许景天耳语了几句,许景天在人群中搜索着陈家的老大。

      土鱼镇不住他媳妇,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实,故而没有人想到要让土鱼管管他老婆,而是找陈家的老大。作为家中负责的男丁,他有辖制家人的义务。

      陈氏的大嫂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拉弟媳妇,说:“婶婶还是起来吧,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呢。公道自在人心,婶婶的委屈大家都知道。”

      许家的一群媳妇妇人,看见本家族长来了,都赶紧收敛了,也劝解道:“是啊,公道自在人心,你的委屈大家都看得见。”

      许景天是许氏的族长,管不到陈家和张家,但是陈家张家住在许家村,对于许家的族长,比本家的长者还要敬畏几分。

      那个时代,宗族的势力是很强大的,这也是上自朝廷下到民间,整个社会看中男孩崇尚多子的原因之一。比如盛川家的先头娘子生前,娘家何曾不想 替她撑腰出头?无奈到了许家村,一村子的本家是她娘家根本对付不了的,族长家长一出头,根本没有娘家说话的地方;死的时候,娘家何曾不来闹过?许氏是名门 望族,自然能打通关节,又许给她娘家一些好处。盛川先头娘子的兄弟还要许家提携,得了好处,这个女儿死了也算没有白死,死了还能为娘家谋些利益,死得其 所。

      这是那个时代身为女子的悲哀。

      这陈家不同。土鱼媳妇能靠着泼辣为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跟她嫁的陈家是小门小户不无关系。有一次她跟婆家吵架,娘家派了几个壮汉上门一顿指鸡打狗,可怜陈氏三兄弟都躲了出去,把两个妯娌留在家里劝解才算了事,从此公婆再也不敢为难这个媳妇。

      如果换成许家的哪一房,她哪有这么容易得逞?还不给罚跪祠堂三天三夜才怪。

      此次情节颇为诡异。表面看来土鱼媳妇跟张大娘吵架,是陈家跟张家的事,而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而我虽然姓何,可是我的亲娘是许盛业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许家人,我虽然不是许家名正言顺的后代,却是许家男人的继女,不管怎么说,拐弯抹角也关系着许家的面子。

      土鱼媳妇看见许家族长,也不敢再任性撒泼,在众人的搀扶下,借坡下驴地站起来,以袖掩面地哭泣诉冤:“许老爷你要替我做主!我偌大一个人,被一个孩子打骂羞辱——”

      许景天沉声道:“不是我许景天护短,土鱼媳妇,你也忒不像话了些。你比阿草年长二十岁,是长辈,简直是痴长!小孩子家家口无遮拦,也是有 的,你要是跟一个孩子计较起来,全村这么多孩子,计较得过来吗?再说,她平白无故为什么骂你?还不是你骂她在先?你一个长辈,又年长孩子二十岁,说出去好 听么?”

      土鱼媳妇掩面而哭。

      许景天叹气道:“陈三家的,本来不该我说你,无奈你们陈家没有男人能够辖制得住你,那么我只好越俎代庖,得罪了!”

      那个时代,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当家的男人要为女人在外的行为负责。谁家的男人如果无力辖制家中的女人,是很没面子很丢人的。

      许景天的最后几句话很重,说得陈家的三个男人躲在角落里不敢抬头。

      许景天扫视了人群一眼,从左到右,一个不漏。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坚定有力:“山上有狼,这次虽然找到这三匹狼,而且都打死了,但是我们还不 能确定是不是还有别的狼。以后天黑之后,无论大人孩子都不要进山。进山打猎的,最好能搭个伙,也莫要忘记打个火把什么的。”他的目光在盛川和盛川娘子身上 停留了一会儿,盯得盛川和盛川娘子心里发毛脸发烧,不敢抬头。他顿了顿,接着说:“阿草天性聪明,这次能智斗野狼,为村里立了一大功,要奖赏。我已经吩咐 夫人为她做一套过年的新衣服。鬼神之说是无稽之谈,大家都不要再提这愚昧之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许家的,要家法惩处;不是许家的,我们会到县里说理!”

      他威严地扫视着全场,众人都屏住呼吸,全场一片安静。

      “大家都听明白了吗?”许景天沉声问道。

      “可她确实是个妖孽。她还咒我——”土鱼媳妇不甘心地高叫着,被土鱼情急之下捂住嘴巴拖出人群,往家里走去。

      土鱼媳妇边走边挣扎,到底不抵男人力气大,被拖出打谷场。

      许景天的目光落在许盛川和盛川娘子身上。这夫妇俩无奈只得跟着众人表态:“仅尊族长严命!”

      打谷场事件发生的时候,我还在高烧中,母亲衣不解带地日日守着我。张大娘回来,将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学给母亲听。母亲听到族长如此表态,顿时松了口气,露出感激欣慰的笑容。

      “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与众不同!我真要好好谢谢族长!”母亲由衷地说。

      等到我烧退的时候,许夫人着人传话给母亲,让母亲进府去吃茶。

      这一次,没说让带上我,只请了母亲一个人去。母亲的心里又忐忑起来。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5 训女(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进大宅那天很早就起床,把我要吃一天的饭菜都准备好,早早到张家把阿丑请过来陪我,细细叮嘱:“二婶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鸡汤温在灶上,你们若是饿了,就用那汤泡着饭吃。要吃好的,等二婶回来给你们烙蛋饼。”

      阿丑拍手笑道:“二婶放心,阿丑理会得。二婶,你怎么不簪花?”

      母亲微笑道:“去大宅不是去赶集,夫人是个念书的闺秀,你二婶也要打扮得相称得体,以素净齐整为主。”

      母亲一头乌发如云,在头上挽了一个郑重结实的发髻,插了若干只银簪,其中一只簪子镶了青玉,是许盛业在巴州给她买的,她郑重收起,从未戴过。

      就是簪头的一点青绿色,给她通身素净的打扮添了一点点颜色,庄重中显了一点点妩媚。

      阿丑直愣愣地看着母亲,赞叹一声:“二婶你真好看。”

      母亲微微笑着,浑身上下检点了一番,又带着亲手为许夫人纳的一双过冬的棉鞋,几款自制的点心出门了。

      母亲一走,阿丑凑过来脱了鞋爬上我的床,跟我一边玩挑格子的游戏,一边说着知心话:“阿草,那天我娘让我待在家里不出去,可把我急死了。你 在山里是咋过的?你怕不怕那狼?昨儿我去看了那狼,满身插着竹签子和铁签子,像只大号的刺猬,血都干巴了,一块一块的。那狼嘴张着,一嘴的尖牙,吓死个 人。”

      听她说那死去的狼“像只大号的刺猬”,我不由扑哧一笑。

      阿丑也咧着嘴笑,接着问:“阿*说说,你怎么知道什么地方有猎人的陷阱,你怎么把它带过去的?你害怕不害怕?”

      哪里是我把它带过去的!我这么小的年纪,又经常跟张家兄妹放牛,对山里哪有这么熟悉。我的眼前闪现出一身华丽白色皮毛的阿雪矫健的身影——明明是阿雪冰雪聪明,带着我们度过险关,将那匹凶猛的野兽诱入陷阱,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两条命。

      阿雪是何等聪明,断然不会到人类面前邀功。她知道,只要让人们看见她的存在,她的性命堪忧。狼凶猛,人比狼更凶猛。狼吃人是为了生存,人猎狐,是为了谋其皮,满足自己无止境的贪婪欲望,已经与生存无关。

      人们看不见阿雪,便把阿雪拥有的生存智慧与狡猾都算在我的头上,这更加坐实了我头上“邪异”的标签。但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阿雪没有弃我而去,现在我安全了,自然不能出卖她来撇清自己。

      阿雪跟我的情意,比我跟普通村人的关系更亲更近。

      当然,不能跟阿丑比。阿丑是我的姐妹,一辈子的亲人,不是手足,胜似手足;不是血缘,胜似血缘。

      我岔开话题,问:“你真的看见那狼了?”

      阿丑兴奋地说:“真的呢!猎人们还把母狼和小狼找到打死了。昨天许家族长爷爷说,狼肉不好吃,索性成全了这狼的一家,给他们找块地,一家子 全尸合葬在一起,请后山净云庵的尼姑们给念念经做做法事,让这一家子狼不要有怨气,早日投胎。杀它们也是为了保全村人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愿它们来生不 要再托生为狼来吃人。”

      我微笑着接口道:“托生为猪或者鸡让人吃。”

      阿丑拍着手笑道:“阿*好像经过一次生死,说话都有玄机了呢!阿牛哥昨天还说呢,说你若是托生在大宅该有多好,你那么喜欢听先生讲课,托生在大宅你就能跟着许夫人读书认字了。”

      一人有一人的命,这是不能选的。贤太子倒是托生在皇家,锦衣玉食,读书识字,不照样唱着“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的歌谣死去?我有爱我如珠的母亲,这是千金不换财富,一生享用不尽。

      母亲在吃中午饭之前回来,极力掩饰着不快的神色,烙了鸡蛋饼给我和阿丑吃,并让她带回家几张。等阿丑蹦蹦跳跳地走开,我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娘,大宅里的夫人跟你说些什么?是不是说阿草不好?”

      母亲望着被高烧和骨折折磨得一身骨头,下巴尖尖的我,微笑着说:“没说什么,问问你的伤势,赏了我些鸡和鱼,还有些药材,让我给你熬汤补身子。”

      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微笑很勉强。

      一连几天,母亲不是炖鱼汤就是炖鸡汤,汤里掺了一些补骨补气温和调理的药材,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徐徐问我那日在山里的情形。

      面对母亲无需隐瞒,我知道母亲不会出卖阿雪,便把那日被困山洞,引火突围,阿雪最终将狼诱入陷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母亲听得脸色大变,落泪道:“我女!你这次真是好险,差一点丢了性命。这条白狐是条灵狐,上一次你落水,也是她带着我找到你。我们母女一定不负她!”

      母亲果然如我料想,定然不会辜负阿雪出卖阿雪。这是我们母女间的秘密,也是我们母女跟阿雪之间的秘密。在这世间,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能够逃离狼口,不是我的智慧,是阿雪的智慧。不明就里的村人们把一个成年白狐的智慧加在我一个稚龄女童身上,更让自幼跟随着我的神巫传说扑簌迷离,亦真亦幻。

      在母亲的调养下,我的气色一日好似一日。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第一场雪到来,我的胳膊拆了夹板的时候,我的皮肤被捂得白皙细腻,面色红润, 皮肤下面长了温润的肉,有时候张大娘过来串门,临走都不忘捏着我的胳膊说:“你看看,女大十八变,我们阿草就是一个美人胎子呢!可惜生在我们寒门小户,要 是生在长安城里官宦人家,只怕就被选进宫做娘娘了吧!”

      娘娘?太后当权的当今大唐,别说做娘娘,就是做皇帝都是世上最艰难的行当,第二天能否睁开眼看见太阳都是未知之数,不干也罢。前头皇帝是太 后第三子,龙座才做了几天,就是因为负气对宰相裴炎说了一句“我就是把天下送给韦氏又如何”,便被太后拉下宝座,换成第四子继续垂帘听政。

      可怜这三皇子皇帝梦还没睡醒,一夜之间变成庐陵王,被迁于房州,诚惶诚恐地度日,不敢发半句怨言,唯恐自己变成第二个太子贤,死于非命。

      儿子对母亲能有如此的感情,怕也只得皇家才能有的事。做他们的妻子也好妾也好,都不是什么福分。他们自顾不暇,焉能保护妻儿?被武太后赐死的后妃,不计其数。

      天家没有骨肉情。

      我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我只要跟我娘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这个要求应该不算高吧。

      张大娘走后,我对着母亲的镜子顾盼流连,才明白为什么世上所有的父母追求的都是将自己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对比我往日的骨瘦如柴,今天的我确实可爱得多,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捏住自己的脸腮对着镜子傻笑。

      某日母亲搬了小兀子坐在堂屋,吃饭的小桌上放着一把量衣的竹尺,把我叫到跟前,脸色严峻,神情肃穆地对我说:“阿草过来,娘要问你几句话。”

      母亲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脸色对我说话,一时间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七上八下的,怯怯地蹭到她面前。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5 训女(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抬眼盯住我,不紧不慢地问:“阿草,山里有狼,你是知道的吧?”

      这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当然我也知道。我点点头。

      母亲厉声说:“我让你说呢,知道不知道?”

      我垂着头小声说:“知道。”

      “知道还往山上跑?你是诚心找死啊?!”母亲大喝一声,令我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

      母亲吸进一口气,指着我说:“上次落水,是别人推你;从树上掉下来,是不小心,娘都不怪你。这次是什么?明知道山里有狼,还往山里跑,要不是有白狐护着,你还能回家见到娘吗?娘把你从一点点养到这么大,有多难?!受的累吃的苦都不算了?啊?”

      想到自阿雪背上松手摔出的那一刻,我是力尽无奈,还是主动求死,想让自己跟母亲同时解脱,也放阿雪一条生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娘不止跟你一次说过,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活不成了。你知道山里有狼,还跑进山里,天黑不回家,这是找死!娘还在,你却求死,这是不孝!我要不给你点教训,你下次还犯。”母亲越说越恼火,一手扯过我的手,一手拿了竹尺,“啪”的一声打下来。

      自出娘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羞愧,后悔,疼痛让我眉头紧皱,眼泪奔涌而出,堵在眼眶,盈盈欲坠。

      我缩了缩手,小声央求:“娘,你打左手吧,右手我还想留着练字。”说着我把背在身后的左手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母亲却一下崩溃了。她把我拉过去按倒在大腿上,举起竹尺,一阵阵地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哭出声来,不是因为委屈和疼痛,而是因为心痛母亲的:“娘,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扔了竹尺,抱住我失声痛哭:“阿草,你要想一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一个人怎么活?娘知道你委屈,娘知道每一次事端都不是你挑起来的,可是再委屈再生气,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做赌!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还是娘的。有你有娘,要是没了你,娘也不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山里之夜的想法全部都倾倒出来:“娘,我想着村里看我们不顺眼,全都是因为我。如果我死被狼咬死了,村里人就不会 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不会再相信我是妖孽。他们可怜我的死,也会可怜娘,对娘好一点。以后娘再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跟爹爹不会再吵架,爹爹也不会再打娘。我 刚死的时候,娘会很伤心,可是等时间长了,弟弟妹妹长大了,娘就会忘了这件事,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母亲闻言把我搂得更紧,崩溃到嚎啕大哭:“我的傻女,你可真是傻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就不活了,还生什么弟弟妹妹?你这不是骂娘,骂 娘没有能力保护你嘛!以后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跟娘说,娘为你做主!那个土鱼媳妇有什么了不起?她能撕破脸豁出去,我为了我的孩子,也做得出!我倒 要看看,真的撕破脸,到底谁怕谁!我的乖女,你给娘听好了,别人越是不喜欢你,越是欺负你,你越要活得像人样,活得好好的。你犯不着为别人的愚蠢自己把自 己的性命故意丢了,人活着要争气,但是万万不能争这口愚气。你想想,你死了,谁快活?谁伤心?你怎么能让娘伤心呢!”

      是啊,我死了,土鱼媳妇会为我伤心吗?盛川娘子会为我伤心吗?阿杏以及阿杏娘会为我伤心吗?只怕他们还会拍手称快呢,欢呼雀跃妖孽终于让天收去,从此不能害她们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害过她们。

      能伤心的,只有娘,只有张大娘,只有阿丑和阿牛哥。自己杀死自己,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哭着说:“娘,娘,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那一日接近黄昏的时候,母亲和我抱头痛哭。而许盛业,又不知道酒醉何处。家里只得我们母女,痛快淋漓地宣泄着藏在心中已久的郁闷,用热泪和语言彼此交换着母女情深。

      事后几年,我才知道,许夫人把母亲叫到大宅喝茶,跟她说起村里的众婆娘对我的投诉。许夫人道:“阿草娘,你知道朝廷对巫盅之术是严厉禁止 的。先皇在的时候,废后王氏就是因为在宫内行此妖术被当今太后抓住把柄,惨遭废黜。土鱼媳妇虽然不是许家的人,毕竟生活在许家村,一向安分守己。既然你是 许家人,阿草是你的女,老爷自然会在村里人面前维护你们母女的周全,但是我们若做得太过,不免让人家说我们以大欺小,倚仗大族的势力,欺负小门小户。这一 点,你们要省得。”

      母亲诚惶诚恐,站起来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伯母明鉴!阿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跟别的孩子一样,有些顽劣,但是她断断不是什么妖 孽,更不会神巫之术。那日跟阿杏妹妹只是一时的口角,本来是小孩子之间的纷争,大人笑笑就过了,可是土鱼媳妇借题发挥,辱骂阿草,阿草实在是被欺负极了, 才负气回了几句狠话。伯母,相骂无好话,土鱼媳妇这个大人尚不自重,何况阿草这个顽劣不懂事的孩子!那些狠话,在别人嘴里很平常,偏偏在我们阿草嘴里出 来,便成了大逆不道。伯母,请伯父伯母为我们母女做主!”

      许夫人沉吟半晌,才缓缓地道:“我也叫过你隔壁的张大嫂来问话。你知道她家的老二如今在学堂里念书,天资不错,很得老爷看重。张大娘也是如 此说法。我也知道你和阿草受了不少委屈。但是你们阿草身上背着这样的传说,又发这样的狠话,不管怎么说,阿杏论辈份她该叫姑,土鱼媳妇她当叫婶,这样破口 大骂,即使没有这传说,也是以下犯上,大大不妥。有什么委屈来找我,我和老爷自会为你们做主,这样的错,以后还是不要再犯。”

      母亲又磕一个头,态度恭谨地说:“伯母教训的是。侄媳妇这样说,不是护短,只是说明阿草并非妖孽,不过是个顽劣的孩子。她以下犯上大错特错,侄媳妇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她!请伯母放心。”

      也许是因为母亲那日打扮得十分端庄素净,也许是母亲谨慎谦卑的态度让许夫人十分满意,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令母亲起身,问了我的伤势,又闲 聊几句,赏了些补养身体的鸡鸭鱼肉和药材,打发母亲回家。母亲因我伤势未愈,身体也未将养好,按奈了几个月,等到我身体完全恢复,才开始对我的训诫。

      而她对我的训诫,却与许夫人的要求不尽相同。她肯定了我受的委屈,不反对我的反抗,只是对我一心求死故意求死的行为大为恼怒。

      不过母亲还是循循善诱地告诫我:“阿草,我们在许家是寄人篱下,有时不得不低头。以后谁再骂你,你转身走开就是,不要跟她们对吵,也不要跟她们争执。你回来告诉娘,娘自然会为你做主。”

      母亲在灶间烧着火,外面是潮湿而寒冷的冬夜,里面是火红温暖的家。我发誓,我这一生,绝不让母亲再为我生气受辱。外面受什么气,我都忍。我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要有怨抱怨,有恩报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不是神巫,我只是个普通孩子。要有这样的将来,我只能靠自己的本事。由于许盛业对母亲的态度,我对嫁人改变命运并不抱希望。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跟着母亲,我学会认上百种草药;在祠堂外学的一鳞半爪的几个字,日复一日,我居然也能将阿田哥当初的启蒙课本,磕磕绊绊,读个*不离十。

      阿田哥看着我的目光都变了,眼睛里居然也有钦佩。他放下自己的傲慢,肯耐着性子教我读个几段,并循循善诱地为我讲解。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6 希望(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这一阵的操劳,内忧外患的夹攻,松懈下来之后,一下子病倒了。乡人们喝腊八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

      许盛业跟大宅的管家去巴州城收账未回,母亲的这番病情,虽然不能说全是拜他所赐,起因却是他临行前死命地折腾了两三宵,害得母亲着凉引发的。她前脚走后脚母亲感冒咳嗽。起初还挣扎着准备年货,隔几日便倒在床上,起身不得。

      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每日在灶间煮饭伺候,并从里房隔间寻些药物煎了,喂母亲喝下。

      张大娘做了些过年的年货送过来,见我在煎药,啧啧称奇:“你这孩子,为什么不来告诉大娘去请先生给你娘看病,只管自己乱煮药给你娘吃?”

      母亲在房里掩饰地说:“不过是感了风寒,平日里都用这个方子,是我告诉她让她煎的。”

      张大娘赞叹:“你们阿草真正懂事,样样都能帮你。我们阿丑虽比你们阿草年长两岁,能有她一半就不错了。”

      母亲歉疚地说:“我倒想阿草跟阿丑一样快快乐乐地长大,无忧无虑,无奈这孩子自出生起就没那好命,只得早些当家了。”

      张大娘也跟着叹息一声,屋里屋外检查一通,见无不妥之处,只是水缸里缺水,便隔着院墙大声喊张大伯过来给我们挑满了水。

      “好了,你多歇息,有什么活需要帮忙的,只管叫阿草过来知会一声。远亲不如近邻,你千万莫要跟我客气。”张大娘临走的时候殷殷嘱咐。

      母亲这场风寒,足足养了半个月才有些好转。好转之后,人只是无力,又添下红之症,淋漓不止。每次走进母亲的卧房,我都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当归、白芍、赶黄草,我在里房里尽量搜索着。很多药草并非山上采的,是许盛业从别处替族长收来,私下里留了些在家里,不想今日派上用场。我一罐罐打开,每样酌量取一些,放入药罐,想想又找到那瓶放紫蓝花的罐子,取了两株也放进去,注水用慢火煎。

      药香渐渐压过血腥气。

      母亲听了药中的配方,点点头没说什么,皱着眉一口喝下。我仿佛听见她心中挣扎着给自己打气——我不能死,为了阿草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许盛业回家的时候,母亲身体渐愈,下床走动做些轻微家务,药还在吃,房内的药香让他皱起眉头。听我说自从他离家后母亲一直生病,他忍了忍,才算没说出什么话来。

      阿牛过来,请我们一家过去吃饭。那日张大伯跟许盛业在东间喝酒,阿牛兼阿田作陪,阿牛还兼着上菜之职;母亲带着我跟阿丑在西间与张大娘凑一桌。

      张大娘手脚麻利,一边陪着我们,一边还抽空到灶间给东间的男人们炒菜。

      我跟阿丑到底小,匆匆地吃了两口就坐上床去玩我们的游戏。张大娘凑到母亲面前小声说:“许老二这人粗,我怕他再对你用蛮,所以让你张大哥把他叫来叮嘱叮嘱他。你病还没好利索,可要小心了。这妇人病可关系到子孙计,说到底夫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好不了,他能得什么好?”

      母亲红了脸,小声道谢:“多谢嫂子一片好心,无以为报——”

      张大娘笑呵呵地挥挥手:“谁要你报?乡里之间,大家都开开心心乐乐呵呵地过日子多好!”

      母亲由衷地说:“张大嫂,你心肠好,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看你两个儿子,一个忠厚老实孝顺肯干活,一个勤奋读书好上进,连族长伯伯都夸奖他 呢!阿丑这么美丽乖巧,跟你一样好心肠,你们家以后的日子,一定过得红火。大唐自太宗以来,到当今太后主政,开科举,重用人才,你们阿田将来必有所为,你 就等着当个现成的老太太吧!”

      好话人人爱听,张大娘也不例外,她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哟,借妹子你吉言啦!妹子你可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将来我们阿田真的有出息了,让他给你磕头!”

      母亲笑着摇手:“不敢当不敢当。现在的头还敢受几个,真的当了官老爷,哪敢受官老爷的头?别让我给他磕头就罢了!”

      张大娘笑得咯咯的。我跟阿丑停住游戏,同时转头各找各娘问:“娘,什么是官老爷?”

      母亲望着张大娘,两个人笑得更厉害了。

      一连半个月,每个晚上母亲的卧房都平静无波,她跟许盛业相安无事。也许是张大伯的桌边风吹得起了作用。许盛业年纪也不小了,看见村里与他年 纪相差无几的男人们身后都有两三个孩子追着喊爹,他也不是不眼热的。哪一个男人,不盼望有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似乎只有这样,一切才有了目的,日子 才有了盼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但是夜晚相安无事,白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会扔给母亲和我三言两语。

      “娶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弱不禁风呀。你看你,比大宅里的小姐们还娇贵!”

      “谁家的婆娘像你这样,中看不重用!”这些是甩给母亲的。

      “你这样畏首畏脚的干什么呢?我是老虎啊,会吃了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这是训斥我的。

      那时不懂事,只觉得这个男人越发喜怒无常,不可捉摸。我静着也是错,动着也是错,乱跑更是错,不跑是错上加错。成年以后,渐渐懂得男女之 事,阅历增加,回想前尘往事,才恍然觉得,许盛业那次久别回家就给母亲和我摆脸色,是因为母亲的妇科病让他渴望已久的春宵欲望得不到满足,一腔怒火无从发 泄,变成冷枪毒箭,射向无辜的亲人。

      当时他的亲人,只得母亲和我,我们是他原始欲望的替罪羊。

      大部分男人女人,在身体的原始冲动找不到出口的时候,脾气会变得古怪而暴躁。性情温和本性善良的人,短时期的缺乏可以忍受,长时期的缺乏才会发生作用;而性情暴躁缺乏修养本性又不善良的人,哪怕短时间的克制都不可忍受。

      历史上很多故事,男人答应女人摘星揽月的要求,往往是在欢后。这个时候他们的大脑被小脑控制着,身体如神仙般飘浮着,不可理喻,也不想理喻。

      母亲因为自己的身体不能满足男人的要求,也觉得愧疚不已,不仅自己对他百般忍让,也要我一让再让。那段日子,我差不多以张家为自己家,有时候就留在张家,跟阿丑睡在一起。两个年幼的女孩,越发亲密无间,如同亲姊妹般。

      母亲只求我少出现在许盛业眼前,便少惹他生气,,家里能少些叫骂声,耳边清静。

      这种状况一直到来年夏天才有所改变。

      经过一个春天的调养,母亲的身体慢慢好转。春末夏初的时候,她再一次怀孕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蜜瓜辛苦了!什么时候有下一节?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6 希望(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那时候的医疗水平极差,生育率高,死亡率也高,婴儿的成活率极为低下。一个母亲如果生了六个孩子,能活下几个她心里也是没底的。故而一般女人怀孕, 不到三个月胎像坐稳不会声张,免得被人说成是“只打鸣不下蛋,报空窝”。但是母亲鉴于上一次被许盛业打得流产的经历,还是早早地跟他说了,免得重蹈覆辙。

      许盛业大喜过望,一拍大腿,吼了一声:“我许老二要做爹了!我去告诉大哥大嫂!”

      说着激动地站起来,小兀子啪啦一声倒在地上。饭桌一阵摇晃,一碗蛋花汤洒了一地。

      母亲一边拿了抹布弯腰去擦,一边嗔道:“干什么这么毛躁!你且不要去,等过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再去不迟,否则万一空欢喜,白让人家笑话。”

      许盛业连忙扶起母亲,从她手中接过抹布,连声说:“你坐好,你莫弯腰,当心动了胎气。以后家里的事你少操心,轻活且让阿草做,重活等我回来做,你就安心养胎,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他对我们母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对待母亲,像是奉若神明,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母亲孕吐极为厉害,每天早起必定一阵恶 心呕吐,有时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他会在一边端水伺候着,奉上鲜果或者酸梅。有时候母亲食欲不好,这不吃那不吃,却挖空心思想吃些平日少见的东西,自己却觉 得不好意思——为什么一怀孕,人会变成刁妇?

      许盛业连忙说:“你想吃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给你捣鼓去!现在不比往日,你老公我有钱了,咱买!村里买不到到镇上去买,镇上买不到咱到巴州去买!”

      这种豪言壮语,村里大约只有他能说得出来。

      “你不刁,老婆,你不刁,是咱儿子刁!”他嘿嘿地笑着。替大宅做事不是那么好混的,风餐露宿到底有些辛苦,他脸上多了些风霜,笑得时候皱纹 被编成*,在他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绽开,倒显得充满了人味,像是往日那个我们在镇上初次相识,和蔼可亲的青年汉子再生了,“你这次肯定生儿子。咱儿子了不 起啊,在娘胎里就这么刁钻,把他娘折腾成这样,以后一定是个英雄好汉,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

      母亲白他一眼:“你还神了,都能看出是儿是女!”

      许盛业挠头笑道:“可不是!不信你问阿草!”他转头问我,“乖女,告诉爹爹,你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有没有折腾得你娘这么难受?”

      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

      母亲推他一把:“去去去,这话也问得出!她如何晓得?”

      许盛业哈哈大笑。

      母亲顿了顿,开口道:“怀阿草那时倒没有这么辛苦。阿草在娘胎里就心疼娘呢!”

      许盛业高兴地说:“可又来!我说是儿子吧,你还不信!”

      我也希望是个弟弟。如果是个弟弟,他会姓许,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许氏宗族的学堂读书,而不是像我一样,借着放牛的机会在后窗偷听个一鳞半爪的知识。我希望我的弟弟,能坐在学堂里,像阿田哥一样,摇头晃脑地读书,以后参加朝廷举办的科举,出人头地。

      我的弟弟,他的身体里流着一半跟我相同的血。他是我的亲人,我一定爱他如珠。

      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没有儿子,在乡里乡间是抬不起头的。儿子是传承姓氏,支撑门户的。这个儿子,在母亲心里,意义不仅仅于此。这个儿子, 是连接我和许氏的一个纽带。我,她的女儿,姓何的女孩,有一个姓许的兄弟为她撑腰,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许家人看在这个正宗许氏后人的面子上,也不应该 再为难我。

      大唐的皇帝李氏,历来与西北胡人混居,互相通婚。高祖皇帝的母亲独孤氏,太宗皇帝的皇后长孙氏皆为鲜卑人,朝中大臣,出自胡人的也并非少数。这是个继往开来兼容并收的朝代,无论你是什么人什么出身,只要你有本事,总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而这些繁杂出身,有着迥然不同文化习俗的胡人将他们彪悍的民风带入中原。在这些胡人的文化中,女人的地位不低,女人们少有中原汉人对女人的文化禁锢,抛头露面支撑门户的不在少数。

      而我们住在这汉夷混居的地方,本地文化中女人地位比江南等汉人占主导地位的地方又不同些。跟长安朝廷中颇有相似之处,

      在这个人均寿命低下的年代,壮年男子早逝是很平常的事。一个女人带着若干孩子,几个孩子有着不同的姓氏,也不是很鲜见的事。一般来说,以母亲为纽带连接的兄弟姐妹的感情,比以父亲为纽带连接的兄弟姐妹的感情更加亲密。

      太后武氏跟她的兄长为同父异母,一向感情有隔阂。传说她早年跟自己的兄长不和,登上皇后之位以后,她更害死自己的兄长。

      我在这种文化混血的环境中寻找着生存空间。弟弟的出生将我的空间扩大。

      在我们这个家里,没有人不喜欢这个弟弟,没有人不盼望他的出生,从他的亲爹许盛业,到我这个同母姐姐何田田。

      我给自己取了个大名,叫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在祠堂外面听见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读着这个句子,一下子就爱上了。

      莲,出淤泥而不染,全身可入药,又是草本,是水中的仙草。

      是而小名阿草的我,大名叫何田田,实在是名至实归。

      阿牛哥道:“阿草到底是聪明,给自己取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阿丑道:“阿*给我也想一个。”

      阿田哥装模作样地说:“虽然犯了我的名讳,不过到底是个好名字,准了!”

      母亲听我解释着诗句,温柔地看着我笑,没说话。

      许盛业高兴地说:“阿草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真生个弟弟,第二个字要跟排行,不能让你取,第三个字归你了!”

      母亲白他一眼:“说什么呢?她个小孩子,认得几个字,说出去不让人笑话!”

      族中有了新生儿,乳名都是父母起,大名要等长到上学的时候,到族长家里去求个名字。这倒不是因为许景天是族长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是村中唯一德高望重并且读书最多的人,公认的有学问的人。

      这已经是许家村约定成俗的规矩,不仅仅本家人这样做,连张家陈家,生了儿子也要打点些礼物,带上孩子的八字到大宅里去向许老爷讨个名字,给门户添添光彩。

      撇下族长让家里的毛丫头给孩子取名字,这不是对族长的藐视和冒犯嘛!许盛业也知道自己在顺着嘴巴胡说八道,摸着头嘿嘿地笑了。

      来年春天,这个给我们家庭带来转机,带来和睦,带来欢乐的弟弟出生了。我被忙忙碌碌的大婶们赶到自己的屋子里,看着这些人有条不紊地进进出

      出。我问一个到我房里来取家什的大娘:“我娘呢?她怎么啦?”

      大娘笑着说:“你娘下地去了。”

      话音刚落,对面那房里“呱”的一声,响亮的哭声传了出来。那大娘掀了帘子进来,笑眯眯地对我说:“丫头,你娘从地里回来了。她从田里给你刨了个白白胖胖的弟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7 弟弟(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粉粉的一团肉,脸上一条皱纹都没有,白白净净,头发虽少,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块块的胎屎粘在上面。他整日闭着眼昏睡,饿了便张开*的小嘴四处寻摸,一俟触到母亲的*,便飞快地噙住猛吸,能吸出一头的汗。

      那个神情,活像刚孵出蛋壳的小鸭子,绒毛还未长全,抖抖嗦嗦地撅着嘴等着鸭妈妈捉了虫喂到它们嘴里。

      一样的稚嫩,一样的可爱。

      这便是我的弟弟,我那崭新可爱的弟弟。我坐在母亲床头,伸头看着打着蜡烛包放在母亲身边的这一团可爱的血肉,心里涌起无限的柔情。这是我出生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新生儿,新的生命和希望。他的出生,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母亲管他叫阿树,希望他能长得像一棵粗壮的树,根深叶茂,能否成为国之栋梁且不去说他,能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那是期望中的事。

      跟母亲分离了几个日夜,我有说不完的话要问她:“娘,你的肚子呢?怎么瘪了?是弟弟从里面跑出来了吗?他从哪里跑出来的?”

      母亲似乎被我问住了,尴尬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接着问:“娘,你以前不是说弟弟在你肚子里吗?怎么安大娘说弟弟是你从地里刨出来的?你在哪里刨出来的?我明天也去刨个妹妹回来好么?”

      安大娘便是到我房里拿家什的接生婆婆。

      一阵哈哈的笑声,张大娘端着红糖水煮鸡蛋掀着帘子进来,先将碗递给我,扶着母亲起身靠在床头,又接过碗递给母亲,在床前坐下,点着我的额头 说:“你弟弟是你娘从地里刨出来的。你再去可刨不到咯,因为老天爷啊,只在一定的时间让有福气年纪大的女人刨得到孩子。阿草想要个妹妹,得以后长大了找了 婆家,做了好事,老天爷觉得你能做娘了,才会让你刨到孩子。”

      啊?这么复杂?我顿时灰心丧气——我长到母亲这么大,还要多少年啊!

      张大娘拍拍我的头,笑道:“不急不急,等阿草做娘的时候,只怕会嫌日子过得太快呢!”

      母亲带着幸福的微笑喝着糖水煮蛋。刚放下碗,床头的弟弟在梦中扭动着身子,吭吭哧哧地发出声音。张大娘伸手进蜡烛包里摸摸,笑着说:“一泡尿撒出来了!”

      说着她解开蜡烛包,弟弟那雪白似莲藕的胳膊和腿便在空中挣扎挥舞着。母亲顺手拿起床头的拨浪鼓摇着,嘴里喃喃地逗着他:“大娘给阿树换尿布,阿树不哭,阿树乖,阿树不哭。”

      张大娘手脚麻利地自弟弟屁股下抽出湿尿布,扔到床下的木盆里,又自床头拿起一块干爽的尿布垫进去扎好,包好蜡烛包。

      尿布的外面,还包着一层防水的油布。

      床下的木盆里,已经堆了很多尿布。张大娘指使我说:“你到院子里把阿丑叫过来。”

      我不知所以,照命行事。

      张大娘吩咐阿丑:“去,你跟阿草到井边打几桶水,把尿布洗了,在太阳底下晒干。”

      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啊哟,怎么能让阿丑干这个?”

      张大娘笑道:“她在我们家是老幺,下面没有弟妹,这活计从来没干过,且让她尝尝味道,累不死她!并且她跟阿草两个人,一边玩一边洗,不会觉得乏累,一会儿就干完了——什么大不了的活!”

      我跟阿丑笑嘻嘻地抬着木盆去后院井边,齐心协力地摇水上来,蹲在井边洗尿布,将之晒在常晒衣服的绳子上。

      阿丑一边洗一边笑道:“我娘说阿牛哥给我洗过尿布。阿草,你有个弟弟,你娘要疼你弟弟了,你会不会吃醋?”

      一阵微风吹过,我额头的发丝抚过脸颊,顿觉有些痒痒。我自水盆里举起手挠了挠,说:“我不吃醋。我弟弟那么可爱,我怎么会吃他的醋?”

      阿丑道:“真的呀,你弟弟真可爱。上次我在村东四大娘家看她孙子,妈呀,那个邋遢,满头一块块的,娘说那叫胎屎。他的脸可皱了,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你弟弟像新年年画上的胖娃娃!“

      众人拾柴火焰高,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很快就把尿布洗完,晒了一院子,像旗帜在飘扬。

      许盛业满村发完喜蛋回家,见我跟阿丑捧着盆和皂荚往屋里走,喜得眉开眼笑,指着剩下的几枚鸡蛋说:“两个乖女,给弟弟洗尿布呢?来来,赏你们鸡蛋吃!”

      到底嘴馋,我们进屋一放下木盆,就忍不住走到灶台前,眼巴巴地盯着那放鸡蛋的篮子。

      母亲在房里说:“她爹,给她们那只碗倒些酱油,加点糖蘸着吃,别噎着她们。”

      许盛业随和地说:“是是,还是老婆你想得周到。”他打开碗橱的门随手摸出一只大碗,倒了些酱油,取出筷子蘸了点糖,放在小桌上,令我们俩坐下来吃。

      张大娘客气地说:“啊哟,怎么这样不知道节省!这鸡蛋留着给阿草娘补身体吧!“

      许盛业豪爽地说:“给乖女吃,给乖女吃,阿草娘要吃还有。她是我们许家的功臣,亏谁也不能亏她!”

      张大娘打趣道:“我晓得你如今有钱了,说话都气粗。“

      许盛业嘿嘿笑着进房,对着弟弟的脸看个不住。弟弟刚换了尿布,又睡得沉沉的。许盛业疑惑地问:“为什么我每次进房他都在睡?他怎么睡不够?”

      张大娘道:“一看就是没当过爹的人!这刚出生的孩子,可不是吃了睡,睡了吃,不睡还能咋地?难道你让他读书认字不成?那可忒早了些。”

      许盛业又挠头:“嫂子说的是,嫂子说的是。”

      许盛业的脾气空前绝后的温和。不仅许盛业像变了个人,就连许久不上门的大伯母田氏,某日也带着些鸡蛋和一包糖前来探望。那个时代的糖全是粗制的红糖,且价钱昂贵,平常人家,也只有逢年过节做点心的时候才会买一些用。

      田氏自嫁入许家,就像带亲兄弟一样将许盛业从一个小小少年抚养到娶亲,她平日能对这个小叔子张口骂就骂,挥手就打,自然是因为感情非同一 般。她坐在床前细细端详着弟弟,半晌才眯着眼睛看看许盛业,笑道:“我看还是像老二多些。老二虽粗,但是男人就要长得粗些才好,要是长得太秀气,岂不跟女 孩子一样了吗?”

      母亲温顺地微笑:“大嫂说的是。”

      田氏拉着母亲的手拍着,又道:“有什么缺的,你只管让老二到我那里找去。如果我那里找不到,就让老二去镇上买。你现在身体如何?睡得下么?奶水多不多?我看这孩子白白胖胖的,你这奶少不了。咱村后面的河水浅,钓不到多大的鱼,我已经让你大哥到下边的湖里去钓。”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7 弟弟(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下边的湖里,指的是河下游一处平地,走走要半天的样子,也就是说大伯父要早早起身,太阳落山方回,就为那下奶的几条鱼。

      母亲连忙说:“啊哟,这怎么使得?我这几日没少喝鸡汤鸭汤,奶水充足,一点都不缺。”

      田氏摆摆手道:“你且让他去吧。老二这孩子来得不易。他前头的娘子并未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这把年纪才当爹,你是我家的功臣!等出了月子,我给你们操持满月酒。”

      母亲连忙欠身:“真是劳烦大嫂!“

      田氏告辞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洗尿布。田氏见了,脸色非常和气地跟我打招呼:“阿草给弟弟洗尿布呢?你娘这一向坐月子,尿布都是你洗的么?”

      我点点头,冲她笑笑。她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恍惚,又恢复了神色,问我:“喜欢弟弟么?”

      我说:“喜欢。弟弟好可爱。”

      田氏的脸色更加温暖,慈祥地问:“是井水么?”

      “是。”

      “井水冷么?”她伸手试了试水。

      “不冷。”

      “要是冷的话就烧点热水兑进去,莫要偷懒。冰了骨头可是要得大病的。”她殷殷叮咛。

      “谢谢大伯母。”

      我站起身送田氏到院门口。田氏停住脚步,将自己头上戴的一朵绒花摘下来插在我头上,笑着说:“好好照顾娘和弟弟,有什么事过来叫大伯母。改天大伯母做糕饼给你吃。”

      关上院门,我恍若隔世——弟弟的出生,改变了我和母亲在族人眼里的地位。他好像是一个得道的仙人,令我和母亲鸡犬升天。

      大伯母已经多久没上门了?我断定她是听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留言,确信我是个不吉利的孩子,身上带着龌龊的巫盅之术,能陷人于灾难。躲开灾难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我这个不吉利的人。

      弟弟的出生让她打消了顾虑,重新拾起亲戚间的情谊,对我也另眼相看。

      我是她们许家新生儿的姐姐,同一个母亲的姐姐。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我擦干手,蹑手蹑脚地进了母亲的房。

      母亲已经睡着了。床的里边,她的身边,我的弟弟就睡在她旁边。母亲的脸色安详,弟弟的神情宁静,一大一小,母子两个睡得是那么香甜。

      这是两个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去照顾他们,不令他们烦恼忧心。

      随着弟弟的出生,似乎我一下子就长大了。

      转眼之间,弟弟平安满月,许盛业在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帮助下在家里操办了满月酒。天气暖,满月酒就摆在院子里。母亲打扮得整整齐齐,抱了弟弟 出来拜见族中长辈。族长许景天和夫人都过来坐了的首席,许夫人坐屋内女客长辈一桌,族长坐院子里男客的长辈一桌。因为族长和夫人都来了,虽然只略坐一坐就 走,毕竟给了天大的面子,其他族人,不管以前有些什么顾虑和芥蒂,也只好全都放下,齐来祝贺。

      许盛业穿戴一新,神清气爽地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嗓门大得能将屋顶的瓦片震下来。

      许景天谆谆教导:“你现在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做事再也不能毛毛糙糙,狂赌乱花,也要给儿子留下点产业,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许盛业恨不得全身长满嘴:“是是,一定一定。”

      外姓的人,张大娘自不必说,一早就过来帮忙操持。她不能算客,倒算半个主人。陈氏三兄弟许盛业全下了贴子,来了两对夫妻,土鱼媳妇没来,也不许土鱼来。

      阿杏娘倒是带着阿杏来了,还以长辈自居着。

      弟弟奶水充足,长得白白胖胖,得到所有来宾的一致称赞和祝福。

      满月以后,可以抱出门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一改往日吃了睡睡了吃的样子,开始睁开眼好奇地打量这个神奇的世界。他的耳朵比眼睛好,往往听到拨浪鼓的声音,就会把头向那声音转过去,于是抢拨浪鼓成了家里人平日的乐趣。

      再过一些日子,弟弟的骨头开始硬朗,本来需要托着头抱着他,可以松开手了。许盛业经常将手托在他的腋窝下,高高举起,大声地要求:“儿子,叫爹爹!阿树,叫爹爹!“

      母亲白他一眼:“他若会叫,还不吓死你!“

      许盛业不理,仍然逗他:“儿子,叫爹爹!阿树,叫爹爹!快,咱们吓死你娘!”

      弟弟并没有做出什么吓死母亲的举动,倒是做出了另一番壮举——他在不动声色中撒了一泡热尿,刚好喷在许盛业的脸上。

      母亲连忙冲过去接过弟弟,嘴里念叨着:“你看你看,他好好地自己待着,你非要惹他!”

      许盛业用袖子抹把脸,哈哈大笑:“好!我儿子英雄好汉,敢泚他爹爹一脸尿。我还真告诉你,咱们童子尿不骚,。真的不骚!”

      母亲给他怄得笑出声。

      弟弟的出生,不仅仅改变了大伯母田氏和族人们对我们母女的态度,更改变了许盛业的脾气。他大多数时候都笑呵呵的,嘴巴拢都拢不住。他虽然还 出去喝酒,但是不会再喝得大醉而归,乱发脾气打人骂人。更多时候,他带着微醉笑着来到母亲床边,俯下身去用他那被络腮胡子包围的嘴去亲一下弟弟。

      母亲总是一把把他推开,嗔怪说:“去去,一身酒气别薰了孩子!”

      许盛业也不恼怒,强行亲上一口哈哈笑着去*服。

      秋天天气尚暖的时候,弟弟会爬了,母亲在外面干活,会让我在床上看着弟弟,别让他跌到地上去。自从弟弟出生,我就不再跟着阿牛哥去放牛。阿丑有时候会跟我一起在家里,帮我看弟弟,有时候会跟阿牛哥出去,采些野果子来给我吃。

      冬天棉衣穿的厚重,妨碍了弟弟学步,他到了来年春天脱去冬衣的时候,才开始跌跌撞撞地学走路。他长得越发可爱,黑溜溜的大眼睛像许盛业,可那秀气的脸型,却像足了母亲。

      我们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只要站在一起,一看就是姐弟,是一家人。

      他的嘴里长了几颗牙齿,总是有口水流出来。母亲在他的衣襟上总是别着快纱布,随时给他擦口水。有一日我给他擦着擦着,听见他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妈妈——”

      母亲正在屋内就着温水洗一家人的衣服,倒没听见,我却激动得不能自已,尖声叫道:“娘,娘,弟弟说话了,说妈妈妈妈呢!”

      母亲抬头看着我们,微笑说:“你小时候也这样。”

      母亲已经波澜不惊,但是我却倍感新鲜。落日的余辉里,我抱着弟弟死命地亲着。唉,这么可爱的小人儿,让我怎能不爱他!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8 手足(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舅舅舅妈在满月和百日那天不仅仅亲自上门,还送了很重的大礼。事情过去了,母亲似乎也不再为他们私自挪用她的买房钱而恼恨。许盛业更是得意地拉着舅舅的手说:“他大舅,你有外甥啦!来,看看你这外甥,是不是虎头虎脑的很像他爹?”

      舅舅自然是夸了几句。许盛业有些醉意地说:“阿草是你亲外甥女,这个是你的亲外甥。外甥打灯笼照谁啊?可不是照舅舅呗!你们可是甥舅一家亲啊!我是你亲外甥的亲爹,咱们从此就是一家啦!”

      许盛业对弟弟的宠爱是全村闻名的。他娶了两次亲,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一个儿子,如获至宝。弟弟出生后,他跟人说话,三句话离不开“儿子”两个字。

      “老二,吃了没?干啥去?”如果他清早出门碰上什么人,人们总是这样打招呼。

      他会笑着说:“这不去大宅里找管家,出村收药去。”

      “前天族长还夸你呢,说你干活勤勉。”

      “不勤勉不行啊,将来儿子念书娶媳妇,都要银子。”

      走出老远,看着他的背影都一颠一顛,充满了喜乐。

      在家喝酒的时候,他喜欢把弟弟抱在他的腿上,用筷子蘸着酒送入他红润稚嫩的嘴里,看着弟弟皱着眉头拧着五官的样子,他会哈哈大笑:“跟阿草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忘记跟随在我身后的传说,对我和颜悦色。

      但是许盛业要替大宅办事,十日倒有九日不在家里;母亲辛苦劳作,看护弟弟的责任当时属于我,也只能属于我。阿丑每每来唤我一起玩,我都拒绝。她有日嘟着嘴对阿牛哥说:“阿草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们了。”

      我抱着弟弟亲一口,示威地说:“你哪有我弟弟可爱!”

      阿丑跟我抢,猛不丁地凑上弟弟的脸也亲一口说:“好阿树,你姐姐没良心,你长大以后不要学她!你要跟阿丑姐姐好,阿丑姐姐给你糕饼吃!”

      阿牛憨憨地笑:“你们不要闹。阿树长大了是要进学堂的,才不跟你们女孩子混呢。”

      阿丑和我相视一笑,一起唱道:“小呀么小二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

      阿丑跟着节奏拍着手,我抓着弟弟的手也随之一起摇摆,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许盛业每每把药收上来,就要跑一次巴州。每去一次巴州,来回就要个把月。而每过几个月回到家,他会发现他满心惦记的儿子,都有了巨大的进步。

      他会走了,他会会叫娘了,他会叫爹了,他会跑了,他能用简单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他会自己坐在小尿罐上拉臭了,他会调皮捣蛋搞破坏了。

      每一次许盛业回来,都要给弟弟买很多东西,吃的,玩的,穿的,堆坑堆谷,我和母亲的礼物,自然退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但是我跟母亲,没有一个人会吃醋。这个小小男孩,是母亲的儿子,是我的弟弟。许盛业本非我的亲生父亲,我对我好并非本分,弟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偏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

      我甚至不介意母亲也更爱弟弟。因为弟弟比我小,更需要母亲的关爱。我想我小的时候,母亲也同样关爱我。

      但是母亲并没有表现出一般村妇对儿子的偏心。相比我的大惊小怪,许盛业的惊喜异常,她对于弟弟的每一次进步都表现得波澜不惊,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在说——事情本来就该这样的。

      比如从巴州回来的许盛业会把弟弟举到头顶,惊喜地说:“儿子,你会叫爹了?来,再叫一声给爹爹听。”

      遇到邻居村人,他会高声嚷嚷:“你猜怎样?昨天我进门,让儿子叫爹,这小兔崽子贵人不开金口,凭我拿啥子新鲜玩意儿哄他他都不叫,尽早我出门啊,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叫了声爹爹!哈哈,这叫那个啥来者?上次大伯跟我说的那个——对,这叫——你说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阿田哥从家里出来去学堂,刚好打旁边路过过,试探地问:“不鸣则以,一鸣惊人?”

      许盛业一拍大腿,笑道:“对,对,不鸣则以,一鸣惊人!”接着他转头对阿田哥说,“小子,听你族长爷爷说你书念得不错。你好好学,以后让我们家阿树跟着你啦!”

      哪怕在家里,他也会有事无事地抱着弟弟,把自己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凑上去蹭弟弟的嫩脸,高声叫道:“儿子啊,乖儿子,我的乖儿子。你姓许,你是我许老二的儿子,知道不?”

      弟弟给他扎得难受,打着挺挣扎着往下出溜:“下下!下下!!下下!!!”

      许盛业不得不把弟弟放在地上,轻轻地打一下屁股,说:“小没良心的!我是你爹!!”

      弟弟张着可爱的胳膊向我扑过来:“姐姐!姐姐!!”他来着我的手,拖我一起去后院看小鸡啄食。

      弟弟跟我如此亲密,说明平日都是我在看护他,带他玩。许盛业感到无比满意,好像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摸摸我的头说:“带弟弟去玩吧。阿草真乖,对弟弟好。”

      那日吃饭前我在屋外的房檐下给弟弟洗手,听见许盛业一边吃着菜,一边跟母亲说:“在阿草着年纪添个儿子,时机倒是刚刚好。她的年纪刚好可以带弟弟。要是第一个就是个儿子,太大了不喜欢带弟弟,太小了两个人要打架,会上房揭瓦,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母亲一边盛菜一边说:“那倒不一定,还是要看孩子的脾性。我听张大嫂说,她家的阿牛从小就憨厚老实,阿丑就是阿牛带大的。老二阿田就不行, 性子不耐烦,不肯带妹妹。阿草这孩子从小就知道疼人。以前我一个人带她的时候,她对我可贴心了,从来就不惹我生气,不给我闯祸添事儿。”

      许盛业笑道:“阿草娘,有了阿树,我是心满意足了。你要是身子好,再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们家就更热闹啦。”

      母亲道:“生了阿树以后,我觉得身子不大好,还不如生完阿草那会儿。“

      许盛业道:“人哪,就是不能娇气。你那个时候一个人带着阿草,身子能好到哪儿去?没办法罢了,又当爹又当娘,挣扎着干罢了。现在生阿树,不管怎么说家里钱不用你抛头露面去赚,天塌下来有我许老二顶着,你呢,有了依靠有了指望,反而娇贵起来了!”

      母亲辩解道:“不是这么说。我觉得这次生阿树,有些伤了元气。可能是我生他之前流血流亏了吧。”

      许盛业道:“算了算了,不说这话了。有了阿树,你生不生的也无所谓啦。能给阿树再添个兄弟,那是锦上添花;如果不能,我们好好把阿树养大也 是一样的。要我说,还是儿子重要。你看阿草,好是好,可是总有一天要出嫁。在村里,要是没有兄弟互相扶持,也要被人欺负。你看我要是没有大哥抚养,能活到 今天?大哥那么个老实疙瘩,要不是我给他出头,还不给人欺负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8 手足(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家大伯是长子,父母去世之后抚养兄弟,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为人老实本份,因为屡屡被族人欺负,所以族长给他凑了些家用,早早地将自幼定亲的田 氏娶过门。田氏比老公大两岁,利索能干,但毕竟是妇道人家,不方便出头露面,因此他们兄弟这一房但凡有个要出头露面争利益的事,都有许盛业担当。有时候需 要写泼皮手段,也都是田氏默许的。

      所以许盛业性格中的很多混账东西,不能说田氏没有责任。

      母亲生了弟弟之后身体一直很弱,已经不再上山采药。她只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种些值钱的草药,田间的活也都由张大伯、张大娘和阿牛帮着种,有许 盛业付些工钱给他们。好在我家因为许盛业一直帮着大宅收药,手里钱不缺不说,连母亲调理身体的药也没断。母亲只是做不动重活,但是养鸡养鸭,房前屋后的草 药以及打扫煮饭,也让她忙的无暇顾及弟弟。

      弟弟跟着我长大。小的时候,我带他在院子里学步,陪他玩耍;稍大一点,我背着她跟阿丑一起上山放牛。

      阿牛哥现在又大了一点,农忙的时候要帮着张大伯和张大娘种田,放牛这种悠闲的日子也经成为奢侈的往日。

      弟弟跌跌撞撞地说:“姐姐,牛!”

      “姐姐,花!”

      “姐姐,草!”

      “阿丑,姐姐。”

      他一笑,露出两颗门牙,煞是好看。

      有一日阿丑说:“弟弟真可爱。我让我娘也给我生一个。”想了想,她又补充,“就是我爹变得像你爹爹那样偏心弟弟,我也不会生气。”

      全许家村的人都看到许盛业是如何宠爱这个儿子。有人议论纷纷:“你看人家许老二就是眼光好。找个女人带着拖油瓶也没白吃他的,这女人种药是一把好手,拖油瓶帮他带着弟弟,抵得一个丫头。要我说,这家伙从来就没有做过亏本的买卖,我们以前倒错看他了。”

      许多人仔细一想,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啼笑皆非。这些村人们,难道不嚼舌头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往日他们如何嚼谷我们母女?说得我们好似走投无路,许盛业收留我们,吃了天大的亏,给了我们天大的恩惠;如今弟弟刚出生,许盛业对我和母亲的态度略有好转,于是又有人给我们母女鸣起不平来了。

      世道人心,真是琢磨不透。

      又是一年过去。许盛业收完了帐,从外面带回些布匹新鲜玩意准备过年。他抱着弟弟走西家串东家,母亲在家里带着我,白天趁着天光好,裁剪布料给一家人做过年的新衣,晚上炸丸子蒸糕饼,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过年的年货。

      托老天和武太后的福,风调雨顺,朝廷轻徭役减税赋,大家的收成和进账都比往年要多。张大伯和张大娘不仅耕种自家的田,还帮着我们家,也多得些钱粮,也买了许多窗花门楹贴上,喜气洋洋。

      有一日张大娘和母亲凑在一处为我和阿丑做新衣裳,张大娘说:“听说今年不但收成好,各地还纷纷出了很多祥瑞,有地方耕田挖出瑞石,上面写着 ‘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太后高兴着呢。各地方官都紧着拍马屁,今年过年好多地方官府出钱办花灯,要比往年办得规模大,热闹。镇上的那些乡绅,今年也要出 钱好好大办一场。我家小姑子从镇上捎信过来,说请我们元宵节去看灯,就住在她们家热闹热闹。哎,你和许老二也带着阿草和阿树去热闹热闹?”

      母亲笑道:“阿树还小呢。再说我家在镇上也没有什么亲眷可以投靠。”

      张大娘笑道:“你想去不?想去的话一起在我小姑子家挤挤罢了,两个孩子都小,打打地铺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一夜罢了。你们要是去,我早点捎书给我小姑子。”

      母亲道:“还是等阿树大大再说吧。”

      张大娘道:“要不让阿草跟我们去。夜里她可以跟阿丑和她的表姊妹睡一张床,小孩子家家的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母亲道:“算了,还是等阿树再大大吧。”

      张大娘不擅长针线,母亲的情形略微好一点。张大娘负责缝制,母亲为我和阿丑用彩色的布剪了些花草虫鸟,缝在衣服上,两个人分工合作,半天将我们俩的衣服做好。

      我跟阿丑试穿,张大娘和母亲你一起笑道:“你看看,像亲姊妹一样。”

      阿丑拉着母亲的衣襟央求:“二婶,你就让阿草跟我们一起去看灯吧。”

      母亲还未说话,许盛业冷不丁地抱着弟弟走进来,问道:“什么看灯?”

      阿丑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襟又央求:“我们家元宵节要到镇上去看灯,晚上住在我姑姑家。我娘请二叔二婶一起去,二婶说等阿树长大点再说。二叔,你们要是不去,就让阿草跟我们一起去吧。”

      许盛业哈哈笑着,逗她道:“阿草去了,谁看弟弟?”

      阿丑急道:“你不是抱着弟弟么?好二叔,让阿草跟我们去吧,我们给弟弟买好吃的好玩的。”

      阿树在许盛业身上扭着要下来,指着我说:“我要姐姐!”说着刺溜一声落地,扑进我怀里。

      许盛业说:“你看,你看,弟弟离不开阿草呀。”

      弟弟已经三岁,跑起来虎虎生风,说话也日渐利落。

      阿丑急了,说:“要不我们把弟弟也带去!”

      许盛业似乎很享受地看着阿丑的焦急,逗她半天,最后才大手一挥,道:“好,我们全家都去!”

      母亲连忙道:“啊呀,这怎么行?难道还真的住到阿丑姑姑家?哪里住得下这许多人?”

      许盛业道:“阿草娘,你莫急,听我跟你讲。前一阵我从巴州回来,路过镇上的时候,碰到我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前些年只要我去镇上赶集,都要 在他家住上一天两天的。他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刚卖了旧宅子买了新宅子,新宅子比旧宅子多一进房,特地请我元宵节去看灯,就住在他家了。他买新房子摆酒的 时候我在巴州,他没请到我,我也没送礼,这次就一起做了。”

      张大娘手一拍高兴地说:“那好,那好,你朋友家住哪里?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灯。”

      许盛业说了地址,刚好跟阿丑姑姑家只隔一条街,于是相约一起去看灯。

      张大娘跟阿丑告辞之后,母亲长舒一口气,点头道:“那还差不多。”接着她又发愁,“啊呀,你不早说,我们送些什么礼呢?不要失礼才好。”

      许盛业说:“你放心,送什么都没有送红封包实惠。”

      如今他财大气粗,提起银钱,似乎不当一回事。

      于是我跟阿丑,天天数着指头盼新年,盼完新年盼元宵,等着看灯的那一天。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9 新岁(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进入冬天,巴州的气候潮湿而阴冷,一般人惧寒怕冷,兼之洗浴一次要烧热水,清洗浴盆等等,十分麻烦,故而寒门小户难得为之,一般十天半月才得一次,安排在灶间,取暖烧水两便。

      弟弟更是年纪幼小,只知吃喝玩乐,不知香臭,让他洗一次澡,如同战斗,通常是母亲与我两个人,一个捉住强行*,一个在旁边协助案他挣扎的腿脚胳膊,大冷的天,折腾得我和母亲满头是汗,还要听他那尖利的哭叫声。母亲有时被他气得笑道:“这不像洗浴,竟像杀猪。”

      我好奇地问:“娘,我小时候洗澡也是这样吗?”

      母亲温和地说:“你可比他乖多了。我们阿草最体贴娘啦,叫你洗,你就欢欢喜喜地在水里泡着玩,还不肯出来呢。”

      大约这就是女孩和男孩的区别。女孩是母亲的小棉袄。

      不管如何,年前总是要沐浴辞旧迎新的,而这一次,弟弟已经有了斗争经验,尤其难搞。他哭着闹着鲤鱼打挺着,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只是抓不住。母亲无法,急中生智地对我说:“阿草,你脱了衣服进去跟他一起洗试试。”

      母亲这样说,是因为弟弟凡事喜欢学我。我玩的东西他抢着要玩,我吃的东西他抢着要吃,争先恐后。

      弟弟不喜欢洗澡,主要是怕冷,为此许盛业特地请人箍了一只很深的澡盆,有平常澡盆的两倍高,得烧两大锅水才够洗。我快速地脱了衣服爬进澡 盆,把自己没入热水中。母亲指着我对弟弟说:“阿树快看姐姐在哪里呢!咦,姐姐在干什么呢?姐姐在洗澡,洗得香喷喷的好过年。哎呀,香喷喷的孩子人人爱, 臭哄哄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阿树跟姐姐一起洗好不好?你看爹爹给阿树做了一只新澡盆,阿树跟姐姐一起在里面,一点也不冷!”

      我拿着一只木勺舀了水自脖颈浇下去,故意弄得水哗哗响,很享受地赞叹:“真舒服,一点儿也不冷!”

      弟弟停止哭闹,睁大眼睛看看母亲再看看我,心思松动。

      母亲手脚麻利地三下五除二地把他剥光,像扔一只拔了毛的公鸡进锅那样把他塞进我怀里。

      我立刻拿起木勺舀了一勺热水自他的脖子浇下,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阿树,是不是不冷啊?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树来拿我的勺子,嘴里不住地说:“姐姐好,洗澡澡。”

      母亲端了一只小兀子坐在澡盆边,一边给我和阿树清洗,一边自热水桶里往澡盆里加热水。她一边手脚不停,一边轻声地哼唱:“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就过年。过年又好耍,瓢羹舀汤汤,筷子拈戛戛。”

      这是吃了晚饭之后,许盛业又找人耍去了。灶下依然烧着火,半为烧热水,半为取暖。灶台上点着油灯,灶下的火苗也映出来,我们娘母子三人的影子像是被钉在墙上。母亲的脸被火烤得热而红,鼻尖微微出汗。她的目光慈祥,声音温柔,她美丽的脸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为了将寒气拒之门外,母亲特地在两扇门之间遮了棉被。

      弟弟抓着木勺不断地舀水浇在自己的头上身上,还往我身上浇。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故意挣脱,得逞之后变洋洋得意地笑得咯咯的。

      “真调皮!”我抓住他的右边胳膊,轻轻地咬一口,说:“真香,给姐姐吃了吧。”

      弟弟摇头说:“不,阿树的肉不好吃,姐姐的好吃。”

      我伸手点他的额头:“小坏蛋,这么小就知道要吃姐姐的肉。”

      他仰着头笑,又低下头玩水。

      我伸手在他耳后猛搓,说道:“怎么这么脏?”他右耳后有块褐色的污垢,搓之不去。

      母亲探头瞄一眼,笑道:“傻女,那不是灰,那是胎记!”

      我好奇:“娘,啥叫胎记?我也有吗?”

      母亲一边忙碌一边解释说:“胎记就是这样深色的一块东西,生下来就有的。有些孩子有,有些孩子没有。你也有一块,在胳膊上呢。”说着她的手指着我右上壁内侧,说:“喏,你看这不是嘛!”

      我掰了胳膊仔细看,果然有一块褐色的胎记,形状跟弟弟的居然差不多,只是比他的大些。我对比着弟弟右耳后的胎记,又问:“为什么会有胎记?”

      母亲笑道:“可能上辈子你们俩就是兄弟姐妹,生前做了好事,阎王爷还想奖励你们做手足,怕你们失散了,特地做个记号,投胎到一家子来。”

      “喔。”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次的澡洗得太舒服,以至于洗完了弟弟都不肯出来,母亲也就由着我们在里面玩,一直到锅里的热水用光,澡盆里的水渐渐变凉。

      母亲给我们擦干,穿上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重新烧上两锅水,才把我们都送上床,直到我们沉入梦乡,才起身将我们洗的残水倒掉,自己洗浴。

      大年三十,一家人在一起守岁,许盛业很是高兴,滔滔不绝地计划着以后的日子——多挣钱,多攒钱,再买些土地,将房屋重新修整好给弟弟娶媳妇。顿了顿他有补充说,当然要先给阿草找个好婆家,至于嫁妆嘛,绝不会亏待我。

      他笑呵呵地说:“我跟族长说了,以后要让阿树进学堂。当今太后虽然是个老娘们,可着实会用人。只要有些本事她就用,不论这人是啥出身。阿草娘,你就等着以后做老太太,享儿子的福吧!”

      母亲也很高兴,乐呵呵地回应说:“做官不做官,发财不发财,我不指望。我就指望这两个孩子能平安长大,嫁人的嫁个好人家,娶妻的娶个好媳妇,生儿育女,我就心满意足了。”

      许盛业嗔怪道:“妇人啊,就是见识短浅。”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不高兴。

      母亲和颜悦色地给我们姐弟搛菜:“阿草阿树,你们要记得,你们是姐弟,是骨肉。有爹娘在,爹娘自然会庇护你们;如果哪天爹娘不在了,你们要互相扶持,相亲相爱。阿草,你年长,是姐姐,抚育弟弟是你的责任,明白不?”

      许盛业大手一挥,说道:“大过年的,不许说丧气话。”

      他喝得半醉不醉的,守到午夜,带着我和阿树在院子放鞭炮。

      放完鞭炮我们去睡觉,没睡几个时辰,就被母亲叫醒,穿上崭新的衣裳,每个人带着一只绣了“福”字的布袋跟在阿牛哥阿田哥和阿丑的身后去给村里的人拜年。

      不过,临行前我带着弟弟,先规规矩矩地跪下,给许盛业和母亲隆重地磕一个响头,口中颂祝着:“爹爹娘亲过年好,大吉大利!”

      许盛业笑呵呵地说:“起来起来,大吉大利。快出去吧,阿牛阿田都在等着你们呢。”

      那时天色还黑着,我们点着几只红色的带着“福”字的小灯笼,先去大宅,再挨家挨户地恭喜发财。每去一家,那留守家中的主人便会抓一把瓜子或者糕饼放进我们随身的袋中。特别亲密的人家,还会给一只红封包。

      比如大宅族长家,许家大伯和张大伯家,都给我和阿树红包。许盛业和母亲也给阿牛三兄妹红封包。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19 新岁(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正月十五那天一大早,我们跟张大娘一家合用一辆骡车到了镇上。张大娘一家住在阿丑姑姑家,我们一家住在许盛业的朋友王大年家。

      王大年生在大年初一,故名。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喜欢喝酒赌钱,几个狐朋狗友走街串巷,不务正业,喜欢讲些哥们儿义气。找到机会就做点生意赚俩 钱,没有机会就四处游荡,属于浪子一类。许家村靠山,许盛业时不时地贩些山货,每次到镇上发卖,都住在王大年家,久而久之,王大年便也上手做些山货生意。 这些年朝廷重农桑,王大年积了些本钱,又娶妻生子,总要为生计打算。他头脑也算灵活,专收蜀锦卖到巴州的大户,由那些大户再北上转卖到长安洛阳。王大年因 为不出远门,虽然赚得不多,但是养家糊口却绰绰有余。

      王大年家刚刚买了两进的院子。前面一进临街,两间房做了门面,专收蜀锦并发卖一些从巴州贩来的新鲜玩意儿,后面一进是他自己住家,也颇为宽敞。我们一家就暂时歇在东厢里的两间。许盛业和母亲住一间,我和弟弟住里间。

      吃过午饭,我和弟弟留在房间里与王家的两兄妹一起玩耍,王大年和娘子带着许盛业与母亲参观前面的店铺,讲解他正在做的生意。

      冬天天黑的很快,不久天色暗下来,王家娘子摆饭的时候,我们几个小的已经混熟,都坐得不安稳,匆匆划拉几口就说饱了,屁股上像长了钉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引颈向门口张望——其实从正屋往外看,看到的只是院子而已,离大街还有一进房屋挡着,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王大娘笑道:“这几个猴儿,等不及要上街呢。”

      母亲附和着说:“这一路过来,看见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灯呢,这会儿都点上了吧。”

      王大娘笑道:“点上了,点上了。刚才我煮菜的时候,就吩咐他爹把我家门前的灯都点上了呢。”

      许盛业道:“你看嫂子客气,做这许多菜。其实等下上街,免不了还要给小的们买些零食填嘴,倒不好吃得太饱。”

      小人们翘首以待,大人们也不好太过贪杯拖延,王大年和许盛业都没喝尽兴,就被几个男孩子催着起身。刚好张大伯和张大娘合着阿丑姑姑一家也都出门,打门前经过,拍门相邀,于是大家都收拾整齐,一起出门看灯。

      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镇上由几家大户牵头,很是筹了些钱平整道路,修建避雨亭,建了些宽敞的石桥,几条大街焕然一新,街的两边商铺都趁机开 了门做生意,灯笼点得如星星之火,煞是好看。大人孩子一堆一堆,一头走一头买些过年过节的小玩意儿小吃食,一边看灯。有些人家有楼的,还在楼上放焰火,煞 是好看。

      到底和阿丑熟,跟她自然而然走在一处。阿牛哥年纪大,照应着自家兄妹之余,还照看着他姑姑家的一群表兄弟姐妹。

      弟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眼睛只是不够使。人小,没走几步就走不动,兼之在下面什么也看不到,就吵着要抱。

      许盛业把他举起来放在肩上坐着,弟弟乐得高声大笑。

      镇上有一条河从中心穿过,河的两岸空地,是平日赶集生意人汇聚之处,如今都挂满了灯摆满了摊子。有几处摊子卖些妇人首饰等小玩意儿,跟着路的对面,是几家小吃摊,明晃晃的灯火把小吃照得额外诱人。有人自摊上招呼王大年,王大年见了这些兄弟,便推着许盛业一起过去。

      母亲赶紧说:“把阿树给我吧。”

      许盛业道:“我带他先过去跟兄弟们打个招呼。阿树的满月酒百日酒都没请过他们呢。”

      母亲点头说:“也好。等下见了面,你记得送过来,你可以跟朋友们好好喝几杯。”

      王家娘子挑了一只青玉簪,插在发髻上让母亲看。母亲只得转身过去给些意见。

      我跟阿丑看一个小摊子上卖的荷包。我说:“你看着荷包跟许夫人送我的比,差太远。”

      我从怀里摸出许家大宅的女眷们给我的荷包,放在手里反复地比较着。

      那卖荷包的人和不高兴,抢过她摊子上的荷包放回去,沉下脸说:“你这是大户人家女眷们绣的,她们十天半月绣一个自己戴,或者送人做礼物,我这个是要做了卖来养家糊口的,如何能比?”

      阿丑拉了我说:“我们过去那边看看,我看见有虎头鞋呢,好漂亮的,给你弟弟买一双穿。”

      于是我跟阿丑过去。母亲看见了叮嘱道:“莫要走远了。娘就在这边等你。

      我挪了几步到卖鞋摊上,一边回答:“晓得的。我就在这。”

      那些虎头鞋确实可爱。母亲种药是把好手,针线功夫欠缺些,所以我跟弟弟穿的鞋子,都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款式,结实为主,修饰谈不上。

      我拿了那虎头鞋仔细端详着,想象着穿在弟弟脚上的样子。于是我走回首饰摊,跟母亲说:“娘,给弟弟买双虎头鞋吧!”我指着那边的哦摊子说。

      母亲随我走过去,拿起那鞋来看,摊主夸口道:“这家娘子,你看我这鞋的鞋底纳得有多厚!中间还有层油毡,连水都不怕,很经久呢。这位小妹子对弟弟真好,买鞋都想着弟弟呢。”

      母亲拿起这只,放下那只,随口对我说:“阿草,去对面你爹爹那里把弟弟带过来让他试试。”

      于是我走过街对面。那小食摊子上一堆男人在喝酒划拳,许盛业跟一个陌生男人划得如火如荼:“一心敬,两相好,三星高照四鸿喜——”

      弟弟却不见了影子。我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仍旧不见弟弟的踪影。

      我上前拉着许盛业的衣角怯怯地问:“爹爹,弟弟呢?”

      “五魁首,六大顺——”许盛业面红脖子粗,显然已经醉了。他拨开我的胳膊,喝道:“去去,找你娘去——”

      我急了,高声叫道:“爹爹,弟弟呢?”

      许盛业有些迷糊,瞪着眼问我:“弟弟?不是在这里么?”他指着长凳旁边的空位,那里啥也没有。

      他忽然有些醒了,站起来说:“弟弟呢?刚才不是还在?是,是,是不是找你娘去了?”

      我越发着急:“娘跟我在一起,没看见弟弟!”我围着桌子又转了一圈,喊着:“阿树,阿树,你藏哪里了?姐姐在这里,姐姐带你去买虎头鞋!”

      一桌喝酒的人停止了喧哗,也纷纷起身寻找。可惜他们都喝得半醉不醉,一个个没把自己掉进河里就算不错了。

      霎时间母亲扔了鞋子,王大娘和张大娘扔了首饰,将孩子们集中在一处由阿牛哥看管,其余大人,都四处帮着寻找弟弟。

      小小的一个镇子,总共那么两三条街,被我们找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弟弟失踪在大唐繁华的元宵夜。我也要跟着大人们一起找,被阿牛哥和阿丑一起拉住。

      “弟弟!”我无助而焦急地哭了,在繁华的人群之外。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0 绝地(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按照中国的传统,新年一直从初一到十五,元宵过完,这个年才算圆满结束。而今年这个普天同庆的佳节,别的人家过得喜气洋洋,我们家却过得愁云惨雾,以欢喜开始,以悲伤结束。

      弟弟凭空消失在这个川西小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又在镇上住了些日子,王大年夫妻,张大伯夫妻和张大伯的妹妹妹夫都帮着我们大街小巷地搜索,到处张贴寻人的招子,只是一无所获。

      甚至王大年发动了他镇上的兄弟,在那条流过镇中心的河里打捞。

      元宵那夜,人人都在看灯,一个三岁的孩子,站起来没有桌子高,只要不哭不闹,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算哭闹,也不会过多让人关注——过年过节,在大街上哭闹以让家人买东买西也很平常,没有人会当回事儿。那一天,喝酒的,卖东西的,唱戏的,杂耍的,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太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终于,一家人带着别样的伤痛回到了许家村。提着一口气的母亲,一回到许家村就病倒了,高烧不止,迷迷糊糊中总是拉着我的手叫:“阿树!阿树!!”

      我手中的药碗几乎被她碰洒,连忙放在床头,腾出手来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解说:“娘,是我,我是阿草。”

      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说:“阿草,你听,你弟弟在哭呢!他是被拐子骗走的。他们肯定打他了——我的儿啊!”母亲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的眼泪也滚滚而下,抱着母亲的手痛哭:“娘——”

      张大娘端着米粥过来探望,在房外听到哭声,将米粥放在桌上,掀着帘子进来责备我说:“你这孩子,你娘都病成这样,你还要跟她一起哭!你快别招她了,好好劝劝你娘,跟大娘一起扶你娘起来喝药。”

      我只得擦干眼泪,跟张大娘一起把娘扶起来,给她喂药。母亲迷迷糊糊地喝了药,昏昏沉沉地又睡下。

      这药有安神之效,喝了便会昏睡休息。我希望自己也喝一碗,永远不要醒来才好。张大娘叹口气,把我拉到门外,低声嘱咐:“阿草,弟弟走丢了,大娘知道你也很难过。可是你娘都病成这样,你爹爹又忙着在外找寻,这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照顾你娘可全靠你了,你不能再有个好歹,晓得吧?”

      我懂事地点点头。

      “你爹爹又出去找人了?”张大娘四处张望着问。

      “一大早大伯来找爹爹,说是又叫了些人到下边几个村去找。大伯来的时候,爹爹在喝闷酒。”我怯怯地说。

      张大娘长叹一声道:“你爹爹啊,太不经事儿。这孩子丢了他心里难过也是人之常情,可他是一家之主,你娘病着,他再怎么也要强打精神支撑,喝闷酒又有什么用!”

      我低头看脚尖,我用脚尖画地,一圈又一圈。

      张大娘摸摸我的头,慈祥地说:“我听说许家族长把你爹爹和大伯叫去,说是要着人去巴州官府报失,由官府在各路通道贴寻人的贴子。如果你弟弟真的是让人拐去,也许能找到呢。”

      我红着眼圈点点头。

      张大娘道:“我先过去。等下你娘醒了,你把这粥热热,劝她勉强吃几口吧。她这样不吃不喝地病着,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母亲要是去了,我不成了孤儿?想到此处,我不由热泪滚滚,抽噎起来。

      张大娘好言哄我几句,离开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0 绝地(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张大娘道:“你想吃比什么都强。这几天病得只怕碗都端不动了,还是我喂你吧。”说着她一匙一匙,喂了母亲吃下。

      母亲只吃了半碗,总也好过不吃不喝。张大娘欣慰地舒出一口气,说:“半碗就半碗吧,等下饿了再喝。你这烧退了,我估摸着明天就能吃点干的。 你年轻,只要你愿意好,总能好起来。阿草娘,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哪能没个三灾六难的?我娘生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只活下来三个。要是走一个我娘就死一回, 我们活下来的兄弟姐妹指望哪一个?指望爹?呵呵,说句不孝的话,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指望着后娘善待前头的孩子?做梦吧!你看看盛川家的三个丫头的下场! 这盛川前头娘子愚就愚在不该争那口闲气。她一根绳子一了百了了,三个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阿草娘,我们做了娘的女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是孩子的!盛川家 的三个丫头,有亲爹尚且如此,这阿草连个亲爹都没有,你落下她让她怎么活?外人千好万好,好得过亲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被张大娘一席话说得低头垂泪:“嫂子教训的是。是妹子拙智了。”

      张大娘叹息一声道:“我哪里是教训你啊。当初我第一个孩子也是个丫头,养到三岁一场伤寒夺了性命。妹子,那孩子就在我怀里一口一口地咽了气 儿。”张大娘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发抖,“当初我那个痛啊,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随她去了,在阴间也算有个伴,她也不孤单。可是阿牛在那边房里呱的 一声哭了,他爹抱过来让我喂奶——你说妹子,我还能死么?怎么说也得强打精神活下去,有阿牛等着我照顾呢!”

      自那日张大娘一番劝慰,母亲勉强挣扎起来吃饭,身子慢慢好转。自弟弟失踪后,族长便将族中男子编成几个组,每组两三个男子,沿着镇子画了方 圆二十里的圈子,每日派人在那些村子里寻找。此时春耕还未开始,村人们还有闲,因此村里的男人们白天都出去寻人,晚上要等到掌灯以后才能回来。

      如此忙乱了又有半个月,弟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在镇南侧一个村子里,有村人说在山上拾到过一只两三岁孩子的鞋,拿出来一看,正是弟弟穿的鞋,底纳得厚厚的,鞋子却平淡无奇,没有任何装饰,是母亲亲手所制。

      母亲看见这只鞋,当场一口气又差点憋过去。那只鞋对于她,似乎是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因为大家都在说,如若这鞋是弟弟的,十有*是没命了,很可能被狼吃了。

      但是弟弟为何会跑出镇子走到那么远的村子里去,很是令人费解。

      那以后的日子,母亲干什么都精神恍惚,洗衣忘了拿棒槌,做饭忘了添水,痴痴呆呆,形同槁木。

      不久春耕开始了,全村的人也放弃了寻找。族长和夫人亲自上门慰问,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许夫人在母亲的卧室对母亲说:“阿弥陀佛。若是阿树没 死,你们父母子女一场,日后终是有缘再见。世上的因果,随缘吧,强求不得。老二家的,你还年轻,身体将养好了,还能再生,且莫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留得 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母亲低眉敛目地应诺:“伯母的教诲,侄媳妇记下了。”

      那边族长对许盛业说:“阿树也不一定就不在了。你以后出门在外,留心找寻,哪日能找到父子再团聚也说不定。但凡我家人外出,我也让他们到处 给你留心。你正当壮年,不管阿树找回找不回,还是要多保重自己,多多开枝散叶。如今天下太平,咱们做百姓的也算安居乐业,难得碰上好年头,不要再瞎胡闹。 你一家子娘母子全是女人,就靠你一个男人支撑,你若不能做出一家之主的样子,让她们娘母子指望谁去?”

      许盛业红着眼圈道:“大伯,我这些年,就阿树一根苗——”

      许景天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为以后的日子打算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非人力所能为也。”

      许盛业忍着泪点头。

      大伯父许盛家和大伯母田氏也过来几次,帮着许盛业和母亲接待前来慰问的族人。满村的人,不管本家的还是外姓的,不管是有过结的还是平日相好的,或真心或假意,都纷纷带着礼物前来表示同情与劝慰,说的话大同小异。

      连盛川和盛川娘子都过来坐了坐。母亲跟盛川娘子没什么交情,也无话可说,多亏大伯母田氏在场,几句话圆过去。

      田氏说:“有什么不到处妹子莫怪。自从出了这事儿,老二家的便有些痴痴呆呆,待人接物,屋里屋外没了往日的利索劲儿。”

      盛川娘子一副大人大量的口气:“不怪不怪。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是一场大劫,过了就好。”

      土鱼自己带着几条鱼,跟着他的两位兄长一起上门。土鱼性子有些呐呐的,不会说话,只是闷头坐在一边,看着兄长们跟许盛业寒暄,他只是不住地点头。

      土鱼媳妇的两个妯娌在那边替土鱼媳妇打圆场:“她本来是要来的,前儿着了凉,身上不好,想到这些日子妹子你身子弱,刚好一点,怕把病过给妹子,所以托我们带话过来——请妹子保重吧。”

      张大娘那日刚好在,见母亲闷着头不声不响,忍不住接话道:“土鱼媳妇身上不好?那可要当心啊,是不是在外面怪话说多了,风大不光扇了舌头,还扇了身子?这人呢,拿啥作咒别拿自己的身子做咒,做多了,怕是要引鬼上门,弄假成真呢!”

      那两个妯娌讪讪地笑一声,匆匆告辞。

      大伯母田氏族送走客人,嗔着张大娘道:“人家上门也是好意,你这么摔打人家做啥?”

      张大娘冷笑道:“人都惨成这样了,她还在背后嚼舌头,嚼得心虚不敢上门,还充什么好人?我是看不惯的!”

      田氏道:“何必多结一个仇家?”

      张大娘拍手道:“嫂子,早就是仇家了!你以为你不理会她,她就会放过你?!你等着瞧吧,她不会让老二家的好过的!”

      这种慰问,也终有个了结的时候。许家村的人感叹一阵,痛惜一阵,生活便回复到原来的状态,日日为生计忙碌。回不到原来状态的,只得我们一家当事人。

      许盛业自那以后,每日喝闷酒,喝得红了眼睛,趴在桌上痛哭:“阿树,我的儿,你在哪里啊?你怎么撇下爹爹就去了呢!”

      母亲痴痴呆呆地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没一搭地收拾着家,许盛业哭,她也在旁边黯然落泪。我怯怯地缩回自己的房间,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房外,许盛业还在拍着桌子哀嚎:“阿树啊,你才三岁啊,前世做了啥孽,今生要遭到这样的报应!我许盛业做了啥孽,要遭这样的报应?!”

      男人的哭声,透着彻骨的哀痛。他这哭声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比往日打了母亲又跪地求饶的哭声要真切千倍万倍。这大约是他今生今世,流下的最真心的眼泪,给他唯一在世上存活过的儿子。

      那是我的弟弟。往日他在我眼前挣扎着不肯洗澡的情景历历在目。就在咫尺之间,我们娘母子在灶间的火光中嬉闹着,母亲拍着他的小屁股笑道:“这不像洗澡,倒像杀猪。”

      幸福的日子,恍然一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1 怜悯(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阿草,你过来。”许盛业又在喝闷酒。他醉眼红红地盯着我看,我刚喂完后院的猪和鸡,洗了手进屋取换下的衣服,打算拿到井台上去洗。我听了他的话,看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害怕地想往自己房间里缩。

      “你过来!”他提高了声音,“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我只得怯怯地蹭上前。人还未到,便被他抓住领子,老鹰拎小鸡一样拎到桌前,训斥道:“你这样默默唧唧做出一副可怜相干啥?低着头干啥?地上有金子不成?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人人都说你有一双桃花眼,是蓝色的,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究竟是不是蓝色的?”

      终于又来了。他又听了村里的那几个长舌妇人的风言风语,也许还有几个无良男人的挑唆。这男人如果猥琐起来,比女人的叽歪有过之而无不及。那 些村人们当晚并不在场,不知详情情有可原。可是许盛业,就是他亲手执意地抱着弟弟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把弟弟走丢了,却怪在我头上,这是一个男人的所为 么?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正是因为他亲手丢了千般宠爱的儿子,他不能够接受这样残酷可怕的现实,于是他被内疚折磨的心日夜受着煎熬。减轻良心重负的唯一方法,便是寻找一个替罪羊替他承担这个罪孽,替他承受这个结果。

      当初是我走到他面前询问他“弟弟呢”,我的存在提醒了他的过失,所以他恨我入骨,所以我便成为当仁不让的替罪羊。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害怕,我怕得要命。我拼着命地往后缩,急得眼泪流了出来:“爹爹,你放开我。我怕!”

      许盛业托着我的下巴狞笑:“谁是你爹爹?啊?谁是你爹爹?你亲爹都被你克死了,我哪敢做你爹爹?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他咽一口唾沫,恨恨地说,“你别拼命闭眼啊,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到底是啥颜色的!你害怕了?你害怕啥啊?”

      母亲这时候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们一个像只凶恶的猫,面目可憎,一个像只可怜的老鼠,瑟瑟发抖,猛地扑过来拉开我护在身前,大声质问:“她爹,你想干啥?你看把孩子吓的!”

      许盛业咕咕地笑:“我看她眼睛是不是真的是蓝色的,人家都说那是桃花眼。先克爹,再克弟,最后能克得人家破人亡!”

      母亲大怒,吼道:“你胡说什么?”

      许盛业红着眼睛道:“我胡说?难道不是吗?她一出生亲爹就被她克死了。还克死我两个亲儿子——我可怜的阿树啊,我可怜的儿啊!”他猛灌一口 酒,痛哭流涕,指着母亲道,“你,你这个女人,你扪着心问问自己,你对我怎么样?你只护着这个精怪,何曾拿我当你男人?你不拿我当你男人也罢了,阿树是你 亲生的儿子啊,你说说你对待阿树,有对这个精怪的一分好没有?啊?”

      他哭得眼泪鼻涕流到桌上,以头碰桌,痛苦不堪。

      一听他提到失踪的弟弟,母亲立刻红了眼圈。也许是因为母亲嫁过两次男人,对于她的孩子,她并没有多少男孩比女孩重要,需要传承姓氏的概念。 因为哪个孩子都不跟她姓,都跟着自己的父亲。而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在我之前,她没有任何养育孩子的经验。父亲的死,让她独立承担一切,所以她对待我,像 对待一块珍宝,养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出点差错,她失去世上最后一个最亲密的亲人。

      弟弟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从养育我的过程中积累了足够的育儿经验。许盛业在外面替族长打理生意,家里的事全靠母亲一力支撑,所以看护弟弟的责任,多半落在我身上。这并不代表她不在乎弟弟,她不心疼弟弟。

      可是许盛业是第一次有孩子。他凡事不管,但是弟弟一有个头疼脑热,他就表现得惊慌失措,跟母亲的镇定自若相比,似乎显得母亲对弟弟漫不经心。

      于是他对母亲多有不满。而且认定母亲更紧张我而非弟弟,是因为母亲更爱我的父亲而不是他。

      今天有的没有的,一起爆发。

      许盛业继续哭道:“阿树啊,怪都怪你前世没有好好积德,托生个好人家啊。人家生了儿子不知道多欢喜呢,你娘她只欢喜女儿不欢喜你呀!不如我随你去吧,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母亲强忍着眼泪说:“他爹,我扶你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啊!我知道你心疼阿树,你就别咒他了。他也许还活着呢,我们留心着找,总有相见的一天。”

      许盛业挣扎着甩开母亲的胳膊,几乎把母亲甩了个趔趄。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你别来这一套!你去跟你的亲女过去吧!我跟阿树,一个是后夫,一个是后儿,都不是你的亲人!”

      母亲和颜悦色地劝道:“她爹,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睡一觉就好了。”

      许盛业被母亲扶进卧房,死仰八叉地躺下,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母亲疲惫地走出房门,不见了我,推开我的房门,看见我缩在床的一角,眼睛里充满了无辜的恐惧。

      她在我床前坐下,长叹一声说:“阿草,别记恨你爹爹。你弟弟丢了,让他迷了心窍,犯了糊涂。再加上村里人风言风语,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啥说了些啥。等过一阵他这事儿淡了,他会变回从前那个样子。”

      说着说着,她想起失踪的弟弟,不禁也眼泪汪汪。

      “娘,我也想弟弟。可是弟弟不是我丢的。”我终于委屈地哭出来。

      母亲抱着我哭道:“阿草,娘知道。正因为弟弟是你爹爹丢的,所以他特别难受。阿草,你爹爹也很可怜。别人的孩子都能放牛打柴了,他才抱上孩子。好容易有个儿子,又走丢了。阿草,这个时候你别跟他计较哈。他会好起来的。这个时候娘不能丢下他。他太可怜了,阿草。”

      当时光飘过历史的长河,我游走在人世间许久,看透了世态炎凉,蓦然回首这一段日子,才恍然发觉,女人的同情心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母亲这一刻,对许盛业的感情,母性多于妻性。世间有多少事就坏在女人仁慈的母性上。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

      这人世间,不仅仅是坏人会害人,好人也会害人。而人的好与坏,有时候很难有一条清楚的界限。有人在历史上遗臭万年,可是在他的妻儿心中,确实千古难得的好丈夫好父亲;有人流芳千古,对妻儿做的事,令人发指。

      再恶的人,也许有柔情的一面;人人称颂的道德典范,也许会是铁面无情。很多时候我很疑惑,我该怎样界定好与坏。我该如何教女人在人人称颂和自我的界定上做一个正确的选择。

      母亲在怜悯许盛业的同时,忽然又想起弟弟,不禁失声大哭:“阿树,我的阿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冷不冷,饿不饿,是不是被人打!”

      我也抱着母亲哭道:“娘,以后我要是找到弟弟,知道谁把弟弟拐走了,我一定要报这个仇。我要让那拐子跟他的孩子也骨肉分离,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我们母女抱头痛哭。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1 怜悯(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时光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在岁月里。村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来年,当今的皇上,武太后的第四子上书太后要求禅位给太后,几次三番之后,武太后终于接受了皇帝的一再请辞,登上帝位,自号“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改年号为“天授”。

      原皇帝李旦赐姓武,立为太子。

      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土鱼媳妇拍着巴掌叫道:“我说怎么样?这个精怪是个不祥之物。于家,克死亲弟,于朝廷,改朝换代!”

      旁边一个男人撇着嘴笑道:“改啥朝换啥代啊?这老娘们再凶,她也是李家的媳妇,大唐大周的,还不一样?她能活一百年?死了不照样传位给她儿子?她儿子还不是姓李?费这么大劲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不是白折腾?”

      周围的几个男人全都乐呵呵地笑道:“就是就是,这老娘们折腾来折腾去还能反天了?管他谁做皇帝,咱们能吃饱饭,家里有余粮就成,其他的全是扯淡!”

      另外一个男人实在看不上土鱼媳妇借机泄愤的样子,也插嘴说:“阿草一个小屁孩,还能管改朝换代,你说得也太邪气了。”

      土鱼媳妇认真地说:“怎么邪气了?你不信?太宗皇帝在的时候就有人说‘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灭唐’,那个时候武太后,呃,不是,是女皇帝,也不就是个小孩儿?”

      那个男人不屑地说:“越说越玄乎了!就她,还跟女皇帝比?给女皇帝提鞋还差不多!我说土鱼媳妇,那个阿草不就是回了你几句嘴么?那也是你先 骂她开始的,至于跟个蚂蟥似的,处处盯着不放么?真像你说的,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灭唐,这次改朝换代,跟阿草就更没关系啦,都是武太后的事儿!你这样颠 三倒四,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土鱼媳妇“呸”地一声,恨恨地说:“哪天到你家了,你哭都来不及!”

      还真有些愚昧的人,居然相信改朝换代跟弟弟的失踪一样,与我有着巨大的关联。当然相信这些话的,还有许盛业。

      他太需要这个借口,这个心灵的安慰把他从失子自责的深渊里拉出来。他在家的时候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骂我,骂母亲。母亲念在他失子之痛的份上,不与他计较,只让我躲着他, 不要招他生气。可是当一个人存心找茬的时候,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

      有一次他让我给他烫酒,等我把酒奉上,他又嫌我做事太慢,酒太烫,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将我打翻在地。

      嘴角甚至流出血来。

      这是我第一次遭到这样面对面的故意羞辱,一时间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忘记哭,还是不敢哭,总之脸肿成猪头,一口气噎在那里,憋成青紫之色。

      母亲给许盛业做完饭,正在院子里收衣裳,听到响动赶紧进屋,看见我被打得在地上挣扎,而许盛业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装什么死?快给老子起来!”

      母亲顺手把衣服扔在一边,跑过来扶起我问:“阿草,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

      我看看她,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我的脸半边肿起,不可能是磕碰所致。母亲像一只受伤的母狼,凶狠地站起来指着许盛业骂道:“你猪油蒙了 心!这些日子以来,你动不动就骂人,骂完阿草再骂我,人人都不趁你的意。你怨这个,怨那个,怎么不怨你自己粗心大意才把阿树丢了?我念着你丢了孩子心里凄 惶,不忍心说你,你倒得寸进尺起来!你像不像个男人?!”

      许盛业看着母亲,像是当年武太后看着大臣汇报徐敬业起兵造反的情形。他趁着酒意,一拍桌子暴跳地说:“你个婆娘反了你!我丢了阿树?哪家的 娘们不抱着自己的孩子,你在干啥?你就拿你的亲女当孩儿,当过阿树是你亲儿吗?你个不要脸的娘们还有脸在这里说叨我!不是娶你们娘儿门进门,我许老二有这 么倒霉,接二连三地丢孩子?”

      说着他用力一掀,把一桌酒菜掀翻,撸起袖子一把抓过母亲,一个耳光忽过去说:“你这个婆娘,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母亲给他一掌打得脸偏过去。她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到情醒过来,一跃而起,冲过去抱着许盛业的胳膊狠咬一口。

      许盛业没防备母亲敢于反抗,勃然大怒,揪住母亲的头发往后扯,一拳打在母亲的肚子上,趁着母亲吃疼弯腰之际,把她扔在我身边,过来往我们俩身上踢了一脚又一脚。

      他一边踢一边说:“这些年我对你们娘儿俩太客气了,惯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们还敢顶嘴,我看你们还敢反天!”

      母亲抱着我,护在我身前,咬着牙不肯讨饶。

      我终于大哭出声:“娘,娘。爹爹,求你别踢了,再踢娘就死了。”

      许盛业恨恨地说:“死了才好!你们娘儿俩一个熊样,都会装死!”

      他见我哭声越来越大,怕被张大娘一家听见,停止了袭击,哼了一声转身出门。

      母亲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脸色惨白地跌倒在地。她呻吟着问我:“阿草,还疼么?”

      我哽咽:“不疼!娘,你到底怎么了?”我跪起来,不知所措地问母亲。

      母亲轻声说:“你让娘在地上躺一会儿。娘没事。”

      我挣扎着爬起来,感觉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痛。我只是被甩了一耳光跌倒在地,就成这样,母亲挨了这许多脚,那是怎样的痛啊。我蹒跚着进房,找出汤婆子,烧了开水灌进去,包了厚厚的布袋放在母亲的怀中,轻声问:“娘,你好点不?我去叫张大娘——”

      母亲连忙制止:“莫要去叫你张大娘。阿草,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我忍着泪点点头。

      那一夜,许盛业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都不知道。母亲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地上爬起来,跟我睡在我的床上。第二天,我们母女都没出门。张大娘过来探望,发现我们母女都鼻青脸肿,大为摇头:“是不是许老二老毛病又犯了?”

      母亲忍住羞耻央求:“嫂子,莫要说出去。”

      说出去,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说什么风凉话。大约又是母亲不守妇道,才挨了男人的打罢。

      张大娘摇头叹息:“这个老二,好日子不过就闹吧,不闹出点动静来他日子过不下去!”

      等到母亲稍微好一点,她收拾收拾衣服,又带了些钱和首饰,跟我的换洗衣服一起打包,等到一日许盛业出去赌钱,带着我背着竹篓,将衣服首饰放进竹篓,装作上山采药的样子,带着悄悄地出门。

      家里的大部分的钱财衣服,她都留下。她对我说:“阿草,娘还是带你走吧。我们先出了这个村子,看看能不能到镇上去,然后我再带你去巴州。住在这里,连累了你爹爹,我们日子也不好过。”

      我懂事地点点头。

      “看到人不要惊慌。人家问就说我们上山采药去。”她叮咛我。

      我又点点头。我说:“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到了巴州,我们还可以找弟弟。”

      母亲一时间感慨万千,眼圈又红了。她拭去眼泪,留恋地回望着这间她住了若干年的家,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生活,带着我,关上大门,头也不回地上了后山。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2 恐吓(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不得不承认,许盛业人虽粗,可脑子快,很聪明。他粗的时候可以很粗,粗到丢了视若珍宝的亲生儿子;他细的时候可以很细,细到有着猎犬般的嗅觉。这也是族长许景天一边嫌他喝酒赌钱浪荡不学好,一边还要用他做事的原因之一。

      粗的时候,是他心中只有自己,别人全不放在心上;细的时候,也是他心中只有自己,那是疑心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不管这损害最初是由谁造成的,他自己或者别人。

      许盛业在别人家赌钱,听到一个刚从外面进来的男人说:“老二,你这个婆娘还真算娶着了,是持家一把好手。咱们村女人上山采药的,大约就她一个吧?”

      许盛业眼盯着骰子,头也不抬地说:“她也就会采药。女红针线,拿不出手。”

      那男人道:“得啦,你也太贪。她要是又会采药又会女红,那不是人了,那是田螺姑娘七仙女。你看看,你在这里赌钱,她带着孩子上山采药。要是我家婆娘这么能干,先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她没这么能干,已经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众男人哄笑:“你怕婆娘,人家老二不怕婆娘!”

      许盛业一开始跟着众人哄笑,笑着笑着觉得有些不对——母亲因为身子不好,不上山采药已经许久,只在家里种药。而这次在他的拳脚之下,我们母女都伤得不轻,不仅仅是因为脸上挂彩,还因为伤了筋骨。身子不好,筋骨酸软的时候上山采药,而且带着我上山采药,他嗅出了某种气味。

      一种他不能容忍的气味,一种侵犯他利益的气味。

      他找了个借口离开赌桌,匆匆地往后山敢。男人的步子大,很快我们被他赶上。他气喘吁吁地拉住母亲,恶狠狠地问:“阿草娘,你到哪里去?”

      刚才遇到村人的时候,母亲非常镇定地微笑,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可是当她看到许盛业,惊慌和害怕,还是在她的眼里一闪而过。

      “我带阿草上山采点药。”母亲强自镇定地说。

      许盛业的目光在母亲和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条件反射地退到母亲裙后躲起来。许盛业是练过一些拳脚的,一双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我抓过去,将身子扭转过来,看见竹篓里放着的衣包。

      他一手扭着我,一边勃然大怒:“上山采药还带着衣裳?”他像一只凶恶的狼叼着猎物,拎着我往山下走。

      我挣扎:“娘,娘!”声音里都是颤抖。

      母亲连忙追过来:“你放开她,你放开她——”

      许盛业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威胁我:“你敢哭,你敢哭回家看我不打死你!”

      母亲气极攻心,一路急奔追上:“你放开她!她爹,你听我说。我们娘俩是不祥之人,连累了你。我们走了你可以再娶一个好好过日子——”

      许盛业停住脚步,冷笑道:“果然要走!还说要采药,你这个不老实的婆娘,是不是外面有野汉子了?回家!有话回家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说着他转身加快了脚步,从一条离家近的小路抄过去。

      走这条小路,可以少遇到村人。

      到底还是遇到了土鱼。土鱼从外面打渔回来,也抄这条近路回家。看见许盛业,和气地打招呼。

      土鱼媳妇很泼辣,但是土鱼是个非常憨厚的青年男子,人忠厚老实,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怎么会察言观色。

      许盛业站住,双手把我抱起,笑呵呵地对我说:“阿草累了吧?爹爹抱。”接着他转头对土鱼说,“土鱼兄弟最勤劳了,打了几条鱼?”

      土鱼憨笑道:“今天运气不好,才打了两条大的,其余的都小。不过够吃两天了。明天再试试运气。你们这一大早的干啥去了?”

      许盛业说:“她们娘儿俩要上山采药,我看天不好,就把她们追回来,免得淋病了。”

      说着他回头看看母亲,使了个眼色,眼神中带着警告。

      母亲只得硬着头皮往他身边靠了靠,对着土鱼礼貌地点头微笑,似乎在赞同许盛业的话。

      土鱼由衷地称赞:“二哥你真心疼婆娘。”

      许盛业做出豪爽的大笑:“哪里比得上土鱼兄弟?!”

      于是两拨对面相逢的人点头互相告辞,各自往自己的方向继续行进。

      擦肩而过的时候,许盛业的脸就挂了下来。他抱着我一路疾走,进了家门。

      母亲匆匆跟进去。许盛业换了个姿势,改把我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关了院门,匆匆进了屋子,把我扔在地上。

      连人带着竹篓,我摔倒在地,竹篓里的衣包被甩出老远。

      母亲解下竹篓放在一边,冲过来扶起我。

      许盛业关了屋门,指着我和母亲恶狠狠地说:“你们胆子好大,居然敢背着我跑!他冲到母亲身边蹲下,拉住她的衣领用力地摇晃,晃得母亲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摆来摆去:“你说,你那野汉子是谁?你想投奔谁去?”

      母亲辩解道:“她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没有啊!”

      “没有?”许盛业冷笑一声,“没有你跑什么?啊?没有你往哪里跑?谁信?你说,你的野汉子是谁?”他拖着母亲到灶前,抡起菜刀对着母亲比划,“你说,那个野汉子是谁?说了我饶了你,不说的话——”他阴沉沉地盯着母亲,那眼光,任谁看见都会头皮发麻。

      母亲情急之下,眼泪汹涌而出:“没有啊,她爹,真的没有。许家村已经容不下我们娘儿俩了。我们在这里只会连累你给人家嘲笑,我想着不如带着阿草到镇上去,随便找点什么活计做做。如果镇上待不下去,我们就去巴州,谁也不认识我们娘儿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许盛业质问:“那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你为什么要偷着跑?你要去巴州,我带你去巴州就是,你偷着跑什么?啊?”

      我们去巴州,就是为了摆脱他的殴打,跟他去巴州跟留在许家村有什么区别?我缩在地上,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绝望。

      母亲想必也跟我一样的心情。她趴在地上,把头埋在胳膊里,痛哭不已。

      许盛业把刀剁在砧板上,蹲下来对着母亲道:“镇上?你大概忘了吧,我有多少弟兄在镇上混?只要我说一声,你以为你能在那里藏多久?巴州?你 忘了我三天两头跑巴州?巴州码头上都是我的人,我要找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你就别跟我玩捉迷藏了!你玩得过我?你逃了初一,能逃了十五?你跑了和尚, 能跑了庙?阿草娘,我劝你,你还是踏踏实实地跟着我过日子吧,千万别有二心。对我有二心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母亲趴在地上,流泪不止。

      他托起母亲的下巴,擦去眼泪道:“你跟着我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不会亏待你。你若有贰心,阿草娘,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阿草想想。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索命令牌,让母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惊恐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2 恐吓(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盛业的目光跟着母亲的目光冷冷地射向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呵斥道:“阿草,你去张大娘家找阿丑玩。”

      我看看母亲,身子挪了一下,欲动不动。

      母亲柔声地说:“阿草,去吧。”

      我爬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门。

      许盛业的火气又上来,指着我对母亲冷笑:“你看你看,她就认你这个娘,当我是一家之主吗?!”

      我吓得头也不敢回地跑向院门。在我的手触到门闩的一刹那,许盛业快步追山来,按住我的手。

      我蓦然回身,紧贴在大门上瑟瑟发抖,眼睛忐忑地瞄着他。

      他把一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凑到我跟前,一字一顿地说:“不该说的话莫要说,明白吗?要我教你吗?”

      我赶紧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松开手,说:“去吧!”

      我赶紧转身拉开门闩,跑了出去。转过院门一侧的时候,回头张望,院子里已经不见了许盛业。

      想必已经进屋。不知道他要对母亲做什么。我一个下午都悬着心。特地找了靠我家院子的那面墙跟阿丑一起玩跳格子,留心听自家院子发出的声音。只要听到母亲的一丝哀叫,我打算不顾一切地拖着张大娘冲过去。

      可是那边寂静无声。

      自那以后,母亲更加沉默了。她决口不再提去镇上或者去巴州的事。她默默地操持着家务,默默地织布耕作,默默地伺候着许盛业,对于许盛业的讽刺挖苦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她小心翼翼地护卫着我,尽量支我跟阿丑结伴上山砍柴或者在一起洗衣服。吃饭的时候,改成她跟许盛业一起吃,我自己在灶下单独吃,避开在他面前出现。

      我能感觉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郁结的心情不会带来康健的体格。她有时候会喝点药,许盛业会冷言冷语地说:“娶个废人,不吃饭,拿药当饭吃。”

      “买张年画还能贴墙上看看,赏心悦目,你好干什么?”

      于是她的药吃得有一搭没一搭,身体一时好一时坏。

      许盛业有时候心情好,也会高兴地说几句好话:“婆娘,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只要你不逆我的意,我就不会不管你们娘儿俩。”

      “哎,婆娘,你身子怎么样了?那药你怎么不吃了?吃,吃得身体好好的我们才能再生个大胖小子。否则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家私都给谁?!”

      母亲听了这些话,小心翼翼地在旁边陪着笑脸。可是我看到她脸上的肌肉在动,而眼睛里的眼神,却一丝丝笑的内容都没有。

      她从这个男人这里,已经感觉不到幸福和快乐。

      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她空下来的时候时常呆呆地看着我。我对她笑,她才对我笑一笑。只有那一刻,我感觉她的眼神生动起来,有了一丝丝生气和内容。她脸才有些温柔的光辉。

      那天下午许盛业把我支开,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时我不得而知。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许盛业关紧了院门,关紧了房门,把她拎到卧 室,剥掉衣服,恶狠狠地以一种男人征服女人最原始的方式把眼前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征服了一把,全不顾她的身体还未康复,她的心灵倍感屈辱。

      在这种原始的征服过程中,他又恶狠狠地威胁说:“你要是敢再跑,信不信我就把阿草杀了!不信邪的话,你试试看!!你们跑到哪里我都能把你们抓回来。到时候阿草有个什么闪失,别怪我没提醒你。”

      母亲可以忍受自己挨骂,不能忍受我挨骂;母亲可以忍受自己挨打,不可以忍受我挨打。她的几次出走,都是因为许盛业对我的打骂让她不能容忍。她自己不怕死,但是却非常害怕我惨遭横祸。

      她不敢拿我的命来赌,所以她屈服于他的淫威,她放弃反抗,带着我在这个家里,像两条狗一样地没有尊严地活着。

      她只是尽最大可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

      同阿丑结伴上山打柴,与其说她给自己家打柴,不如说她在帮我打柴。有时候我们坐在山上的石头上歇息,我望着远山,总是直愣愣地发呆。

      阿丑碰碰我,笑问:“阿草看什么呀?为什么你现在都不说不笑了?你真闷啊。”

      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巴州在哪?”

      阿丑说:“不知道。好像是往那边走。”她指着河流的下游方向说,“听说很远呢。”

      “比巴州更远的地方是哪里?”我又问。

      阿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阿田哥说是省城呢。”

      省城,是个比巴州更远的地方,我头一次听说。如果我们能逃到省城,许盛业还会找到我们吗?

      “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呢?”

      阿丑说:“这个我知道。比省城更远的地方是京城。以前的皇帝,现在的女皇帝都住在京城。”像是找到自己熟知的话题,她有些兴奋地站起来,面朝北边指着远处说,“我知道京城在北边呢!这也是阿田哥说的。”

      家里有个读书人真好,可以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阿丑顿下来看着双眼迷蒙的我,摇着我的膝盖问:“阿草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我说:“将来我要去京城。”

      阿丑道:“京城很远很远呢。”

      我坚定地说:“越远越好。要多远就多远。”

      但是很快,我们就从梦想回到现实。我不得不收起面向远方的目光,打点打好的柴,背着一起下山。回去的晚了,又要惹许盛业训斥。

      有时候能碰到阿牛哥赶着牲畜从田间归来。他会把鞭子交倒我和阿丑手里,将两捆柴并做一捆,扎紧背在肩上,跟我们一起回家。

      阿丑是个话多的女孩,一路上唧唧喳喳,有她便不寂寞;阿牛哥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多数时候闷声不响,低头做事,有时候也会被阿丑逗得笑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红红的脸膛衬着整齐的牙齿,格外纯洁。

      阿丑的花样多。碰不到阿牛哥的时候,她走得很欢,碰到阿牛哥了,只要他牵着牲畜,不管牛还是骡子,她便大声喊累,一定要骑上去才算罢休。于是阿牛哥便帮我们一个一个爬上牛背骡背,背着柴,陪我们一起走。

      一日阿丑笑道:“你看,两头骡子,一头驮着我们俩,一头驮着柴。”

      我都忍不住捂着嘴笑了。阿牛很憨厚地看着我们,咧着嘴也笑。

      那段黑暗的日子,只得阿丑和阿牛哥那单纯的笑容,是阴翳里透出的阳光,照亮我幼小的心田。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好看!蜜瓜辛苦了!等。。。
      • 等了快一个月了,终于等到了,今天真过瘾看的,辛苦了。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3 婚嫁(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的身体时好是坏,每一次有所好转之后,状态都比以前要差一点,很难再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因为她的妇人病,经常经水不调,母亲没有再怀孕,甚至与许盛业的夫妻之事也受到阻碍,为此许盛业脾气更加暴躁,经常寻衅吵架,乃至动手打人。

      自从那次我跌落枣树磕破头,自己配药治得疤痕不留,自己家里和张大娘家,不管谁要生病,我的脑子里都会跳出相应的药方。吃了我配的药,假以时日,这些病都会痊愈。

      渐渐地母亲和张大娘都对我有这种能力深信不疑。我自己也省得,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会像大夫那样给人看病。

      母亲是个很不好的例子。她让我一开始就懂得,医者不是万能的。人的命运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自然之中,外力作用再大,有时候也有它力所不能及之处。母亲的健康一日差似一日,主要原因是她心情郁结,不得开解的缘故。

      她的心情随着许盛业的喜怒而波动。通常许盛业也有明白的时候——婆娘,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俩都好这个家才会好。在这个时候,母亲的心似乎能 有一点点温暖,心内升起希望;可是往往话音刚落地,言犹在耳,改日他便会怒目圆睁指着母亲的鼻子破口大骂——这点事你都做不好还能干什么?养你在家里就是 让你白吃饭的吗?

      这个时候母亲的心像随着激流坠落瀑布的独木舟,被摔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母亲不复那个独立支撑门户的顽强女人。她变得多愁善感,她变的软弱无力,毫无自信。她经常忘记每天要做的事情,本来要拿瓢刷锅,转眼却坐在灶下烧火,烧得空气中弥漫着灼铁的味道。

      才刚刚三十的母亲,鬓边居然有了白发。

      是的,时光如流水冲刷着不堪的岁月,风推着时光,雨淋着梦想,让对生活充满了向往的女人和孩子,如行尸走肉般穿过破碎的现实。

      我已经十二岁。阿丑十三岁。她比我宽一圈,高一截,像个十足的大姑娘。她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头发乌黑,亭亭玉立。她总是快乐的,走路似一阵风,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村里早就有不少人家上门提亲,张大娘却舍不得她出嫁,总以阿牛哥还未娶亲为由推托媒人。

      做媒的也都是本村妇人,拍着巴掌说:“哎哟哟,男娶晚女嫁早,哥哥比妹妹晚两年也是很多的。你先把阿丑嫁了再给阿牛说亲不迟。你们家现在日子过得多红火,只要你开口为阿牛去提,难道还有人不肯嫁不成?”

      张大娘只是道:“孩子们都还小,不急。”

      媒人巴掌拍得更响:“哎哟哟,这儿子耽搁两年不打紧,阿丑都十五了,再拖两年成了老姑娘如何了得?现在找还是你家挑人家,等两年是人家挑你家!”

      张大娘道:“我家我不当家,等她爹回来再说。”

      媒人叫起撞天屈来:“这话别人说我信,你说我不信!许家村里谁不知道张大嫂你让张大哥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顿了顿她猛然想起什么, 低头过去悄悄地问道,“你这会儿迟迟不肯给阿牛说亲,该不会真是等隔壁那个小丫头吧?唉吆我说嫂子,不是妹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她真的不是那啥精怪,你 看她那小身板,能做咱们这样人家的媳妇吗?那身板,你叫她锄田还是叫她浇水?你挣下的那些个家私,还不够她吃药的呢!不过呢,她若是嫁你家阿牛,吃药倒是不愁,娘家可以给这陪嫁!”

      张大娘瞅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都是些孩子,什么婚不婚嫁不嫁的,还是再等个半年一年的吧,不急,不急。”

      打发走媒人,张大娘倒没去跟张大伯商量,反而跟母亲说起私房话:“许家村就有三家来求亲的,你说我答应谁?且不说这些孩子有没有出息,就算 都有出息,我答应这家,就得罪那两家,以后这日子咋过?她还说让我亲上做亲,娶个许家的姑娘做媳妇。妹子,我张家在许家村是小门小户,娶个许家的姑娘,跟 我合得来还好,要是合不来,她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倒便当。再找几个娘家兄弟姐妹上门来闹,我这个做婆婆的还活不活?”

      母亲抿着嘴笑:“嫂子顾虑得周全。”

      张大娘接着说:“下河那边也有两家来提亲的。好像是哪天那户人家的婆娘来我们村走亲戚,不知怎么看见我家阿丑了。按理说下河那边地平土肥, 家里但凡有亩田的,日子过得比咱们村都好。可是我听说他家的男人打婆娘打得凶。一般人急眼了,也就脱下鞋打两下,他家的男人打婆娘,大耳瓜子往上忽不说, 还动过锄头扁担。妹子,娶媳看丈母娘,嫁人看公爹。这家爹爹这样对娘,你说他儿子将来一急眼,还不学他爹那样打我家阿丑?不干,我家阿丑像珍珠一样长 大,虽然没有大宅里的千金那样穿绫罗绸缎,吃鸡鸭鱼肉,可是粗茶淡饭的,也没亏过她,更没打过她,她怎么能受那样的委屈!”

      母亲一听,触到自己的心事,深有同感,便长叹一声道:“嫂子说得是。嫁个汉子,不只是穿衣吃饭,还要日子过得舒畅顺心。这日子呢,上有长辈帮扶着,下有两口子自己勤快点,哪里能过不好呢?”

      张大娘拍手道:“可不是这理!我对阿丑婆家也不挑剔,只要孩子好,家里有个几亩田,能吃饱饭就足了。还有一家提亲的,家里田地有几亩,父母也相敬相亲,只是这孩子不成器,呼朋唤友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据说他家里婆娘说了算。这婆娘溺爱孩子,男人也没办法,时间久了,没人管得了这孩子。我 们阿丑不嫌贫爱富,可总不能过了门里也当家外也当家,要我们阿丑养着男人吧?!”

      母亲点头道:“所以嫂子还是拿不定主意。”

      张大娘点头说:“我小姑子正在城里给她物色呢。她这一向过年过节的,时常到镇上姑姑家走亲戚,也见过几个亲朋,有个两户人家上小姑门去说 合,小姑已经带话过来,说过一个月让我们借着给她过生日的机会,多住几天,多看些亲朋,特别是那两家的孩子。我在想,要是那两个孩子有一个不错,我就把阿 丑嫁到镇上去。虽然镇上离家远了点,回娘家没那么容易,可是为了阿丑打算,我也罢了。”

      说着张大娘眼圈红了,仿佛阿丑明日就要出嫁一样。

      母亲看看我的房门,感同身受,也陪着掉几滴眼泪,说:“唉,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就要娶亲的娶亲,出嫁的出嫁。嫂子,你好福气,有儿有女,虽然阿丑要嫁人,可是阿牛将来也要娶亲,一进一出,你不亏。你看我,这些年就阿草一个,不晓得将来会嫁到哪里去。”

      张大娘叹息:“要是阿树——”刚说了个话头,她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打住,强笑着掩饰,“将来招个上门女婿,也是一样的!”

      母亲想起弟弟,眼圈也红了,说:“这些年她爹走巴州码头,也尽心尽力找了,只是找不到。命吧。我权当他已经被狼吃了吧,也免得牵肠挂肚的。 阿草又不是许家女,就这样还多嫌她呢,还招什么上门女婿!嫂子,你为阿丑好,宁可她嫁得远些,我也一样。我不指望她留在我身边,倒是想她嫁得越远越好,以后别再回许家村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3 婚嫁(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大人们像这样在背后议论孩子们的亲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一回她们在房里嘀嘀咕咕,不管是在张大娘家还是我家,我跟阿丑都被羞得避走不及。大人们在这边房里讨论着,我跟阿丑在另外一边房里说悄悄话。

      “阿丑,你真的要嫁到镇上去么?那以后我们见面就少了,我会想你的。”我忧心重重地说。我朋友本来就少,阿丑一出嫁,我就落单了。

      阿丑倒是一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样子:“我娘不想我嫁在许家村。许家村许家的势力太大,我娘怕我被婆家欺负,她白看着难受帮不上忙。我娘的意 思,婆家人门户不能太小,门户太小给人欺负了没人帮扶;门户不能太大,太大了妯娌多是非多受气也多。最好兄弟有两三个,过日子有人帮衬,不受妯娌小姑婆婆 的气。对了,阿草,我娘都给我挑了两三年了,你娘现在也留心给你找婆家了吧?你娘是啥意思啊?”

      我低头说:“我家不比你家。你爹是亲爹,还有姑姑给你操心。我亲爹家离得远,根本不管我们母女,只得一个舅舅可以商量。上次镇上大集,我娘 特地去走了一趟,提前托人跟我舅舅捎信,让他去镇上会一面,商量给我找婆家的事。我爹爹为这事儿还不高兴了呢,说我娘平日都是装病,怎么一听赶集,跟娘家 人会面便没病了呢?”

      阿丑皱眉说:“真讨厌。你爹爹越发不可理喻了。那日我在房里听见你爹爹喝醉了大声骂你和你娘,听得我心惊肉跳。你知道我娘为啥把我们的卧房 换到另一边去了?就因为我和我爹娘的卧房离你家太近,每次你爹爹骂人我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我娘说这些个话姑娘家不该听。刚换房的日子,阿田哥还抱怨呢,说 你爹爹骂人声音太大,吵得他没法看书。”

      母亲身体不好,时常病着,许盛业的脾气越来越差,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已经无所顾忌。他骂得越很,母亲越是郁结,越是郁结,身体越差,她的身体越差,许盛业的欲望经常受到阻碍,骂得越狠。

      这似乎是个恶性循环,是个结不开的死结。许盛业慑于族长的告诫,邻里的口舌,动手倒是少了,一个月大约只得一两次,打完了若被人知道,大不了三言两语陪个不是。大部分时候他开口骂人,骂得越来越难听,问候我那死去多年的外公外婆更是家常便饭。

      是个人都有些血性和脾气。一般他骂人,母亲便装作听不见,避开他。但是母亲的回避也令他十分不爽,事后他会变本加厉。十分忍骂不过,母亲也 会回嘴,这下便惹下滔天大祸,遭他一顿拳脚是免不了的。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把母亲从院子里扔进房内,母亲蜷伏在米缸前半天回不过气来,头被碰出一块乌青。

      事后他扬长而去,母亲抱着我饮泣在冰冷的地上。

      于是下次再骂,母亲不仅不敢回嘴,还不敢避开,无论回嘴还是避开,只能让他的*火上浇油。她唯一的出路以及最好的出路就是把我支开,自己默默地承受那污浊的语言和极致的侮辱。

      阿丑同情地说:“阿草,要不你也跟我一样,嫁到镇上去吧。这样我们姐妹也有个照应。你娘和我娘可以在赶集的时候轮流去看我们。嫁到镇上去,你就听不到你爹爹骂人了。”

      我小声道:“听不到,那更悬心了,还不知道我娘会被他骂些什么,打成什么样。”

      阿丑像个大人一样长叹:“唉,我听我娘说,女人嫁人好比投胎,嫁错了一辈子就完了。”她的声音表情,活脱脱一个小号张大娘的样子。

      阿牛哥和阿田哥,一个活脱脱长成一个少年,另一个越来越有书生的架势。阿牛哥个子很高,身板也很宽,田间的劳作让他的皮肤黝黑发亮,闪着健 康的光泽。夏日的时候哦,他穿着短短的衣裤,市场是无袖的坎肩加到小腿粗布的宽裤,一双草鞋或者木屐下田或者下河。他现在是一个壮劳力,抵得上一个张大伯 的作用。

      许盛业不在的时候,他会市场过来问一声:“二婶子,水缸空了没,要挑水不?”

      “二婶子,柴可够?要我过来劈一些么?”

      大家到了说亲的年纪,不似小时候那么两小无猜,肆无忌惮。我们都知道避嫌了。他除非要帮忙干些体力活,轻易不怎么上门。上了门就闷头干活,看见我进出的时候,脸会红一红。

      阿田哥长得比阿牛哥略矮些,身板略细些,皮肤白白净净,一看就是不下田风吹日晒的人。家里的体力活他从来不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早上上学堂,傍晚归来,回来后挑灯接着读书。

      乡间小户人家为了省灯油钱,等闲晚上不点灯,只拿了小兀自在院子里乘着月光星光讲古打发时间。

      读书的儿郎是个例外。张大娘有时候纳个鞋底,会到阿田哥的灯下去借光。

      许氏的族长许景天非常欣赏阿田哥。许家学堂里的学生来来去去,很多人读了一半,认了些字便没兴趣,要么去镇上某个学徒,要么放下书本拿起锄头重回田园,要么帮着亲朋去做生意做帐算帐,做个帐房,总之能坚持读下来并打算参加科考的,少而又少。

      “老张,你家老二是个读书的料,莫要荒废了。”许景天这么对张大伯说。逢年过节,他让许夫人赏赐些绸绢给张大娘,让她给阿田哥做几身衣裳。那些布料虽然也是丝绸,但是大多是灰蓝等很低调的色彩,穿在阿田哥身上,越发显得他面粉唇红,玉树临风,已经很有读书人的气质和模样。

      阿田哥温文有礼,见了乡邻打躬作揖,对许盛业和母亲也不例外。他碰到我和阿丑,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一股厌烦之气,而是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阿丑妹妹,阿草妹妹。”

      双手还合拢,揖上一揖。

      阿丑常常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学他的样子拱手作揖:“阿丑妹妹,阿草妹妹。许二叔,许二婶。”

      阿丑真是个开心果,不管在哪里她都能找到乐趣。不管她打趣谁,都让人觉得她是活泼的,但是不刻薄,不歹毒。

      因为人长大了,河边已经不是我们的禁区。夏日的时候,常拿了衣裳到河边去浣衣。那时候的布衣,不是现在轻软的棉布,而是粗制的麻布,穿在身 上已是粗糙沉重,入水洗涤,更是死沉死沉,非用棒槌敲打不能洗净。在河边洗,免了一捅又一桶地倒水,也免了缴干后再冲洗。很多时候我们把用皂荚敲打过的展 开放在水里,压上块大石,让流水自动冲洗干净,我和阿丑坐在大石上洗脚聊天。

      那日阿丑回家去取一件忘记带过来的衣服,我在河边一边看着两家的衣服在漂洗,一边伸着懒腰,用双脚敲击着水面,阿牛哥牵着两头牛过来,看看我,很自觉地将牛拴在下游饮水。

      他走到我身边,掬起一捧水洗脸,踌躇半日,才吞吞吐吐地问:“阿草,听阿丑说过几日你跟她一起到我姑姑家去住几日,看能不能在镇上找婆家,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转头看他。夕阳将河面的水波映出明晃晃鱼鳞的纹路,闪着金光反映在他的脸上,让他黑黑的脸膛变成红色。他的眉宇之间,成年人的神态和少年人的稚气交织在一起。他穿着无袖的坎肩,两只胳膊上都是肌肉,粗壮有力,充满弹性。

      弹指一挥间,不知什么时候时光像风一样从身边吹过,我们都长大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4 戏水(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因为日渐长大,平日里对面相逢,都是低头羞涩地一笑擦肩而过。今天坐在河边,脚下是淙淙的河水,耳边是鸟语啼鸣,一旁老牛脉脉地低头饮水,地哞哞地 叫,时不时地用那双美丽双眼皮的大眼,面无表情地看我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的羞涩一扫而光,我坦荡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英俊温厚的少年

      “娘说,许家村不是我住的地方。”我平静地说,带着同龄人少有的老成。

      阿牛哥皱起了眉头:“许家村很多人是对你不好,可是也非人人都对你不好。阿草,你真的讨厌许家村的每一个人吗?”

      我笑了:“阿牛哥对我好。我要是有你这样的亲哥多好!张大伯张大娘阿丑阿田哥对我都好。”

      阿牛哥的目光接触到我笑容的一刹那,有些恍惚。我没心没肺地说:“听阿丑说你娘也在托亲戚给你到处留意合适的姑娘呢。前一阵听说有人给你说合玉兰姐呢。”

      那个时代,小孩子十三四岁,更早的话*岁就定亲,十五六岁完婚。一般缺劳力的家庭,会替儿子找个大两三岁的媳妇;如果不缺劳力,家境富裕而父母又年富力强地当着家,一般会找个小两三岁的媳妇。

      张家虽然家境过得去,但是阿丑是女孩,迟早要出嫁,阿田哥又不事生产,一般情况下于情于理都会找个健壮泼辣,年长几岁的姑娘娶进门,好当一 个劳力使。村里也有几个媒人上门说合,一个说的是许家旁支远方的玉兰姑娘,跟阿牛哥同辈,比阿牛哥大三岁,已经十八岁,因为长得太丑,一直找不到婆家。

      玉兰丑虽丑,可是长得人高马大,干起活来抵得过一个男人,声音也粗,在村东说话,村西都能听到她嘎嘎的笑声。

      听到“玉兰”这个名字,阿牛哥脸上的五官抽成一团。他看了我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阿草,不带这么埋汰人的。”

      我挑挑眉毛:“你不喜欢玉兰姐吗?玉兰姐多好啊。”

      玉兰姐也是除阿丑之外对我和气,从来没跟我闹过脸红的女孩。只是她比我们都大很多,又要帮家里干活,不常跟我玩。但是每一次在路上碰见,她都会翻出随手摘的野果,地里刨的花生塞给我,说:“阿草,吃,吃,我摘了好多呢。”

      那么好的人,阿牛哥为什么不喜欢呢?

      阿牛闷声道:“玉兰人很好,但是她可以做兄弟,不能做婆娘。”

      “玉兰姐是女孩,怎么做兄弟呢?”我更加好奇。

      阿牛一脸跟我说不清的焦躁:“不说了!”

      阿丑挎着洗衣篮奔跑过来,看见阿牛哥,惊异地叫一声:“哥,今天收工这么早?”她朝河里看了看,尖叫道,“阿草,你就顾聊天了,你看衣裳都松开,顺着河漂下去了呢!”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两条裙子像两只帐篷,缓缓地向下游漂去。我赶紧站起来,一脚踩进河里说:“哎哟,光聊天了,衣裳漂走都没看见。”说着便要顺着河水追下去。

      阿牛哥急了,上前一把将我拉上岸:“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别乱动!别衣服没捞起来,人又漂走了!”

      他在岸上往下游紧跑几步,超出顺水而漂的裙子一段路,脱下鞋踩进水里,噼里啪啦溅起一阵阵的水花,一手抓起一条裙子,再踩着水花往岸上走。

      水底的鹅卵石有大有小,高低不平。他的两只胳膊都支棱着,难免失去平衡,在水中左摇右晃,拼命挣扎。

      阿丑指着水中的阿牛哥拍手笑道:“倒了倒了!”

      我赶紧扯她一把说:“你别这样!阿牛哥是给我们在捞衣裳。”

      阿丑不听,仍然笑道:“倒了,倒了。”

      话音刚落,阿牛哥轰然倒进水里,激起一阵阵狼狈的水花。他在河床上挣扎着,手舞足蹈。

      我来不及穿鞋,也顾不得岸上的沙滩有些粗砂砾硌脚,飞跑过去,也踏入水中,走到河中央伸手拉他。

      阿牛哥将一条裙子塞给我,兀自挣扎着喊:“不行,阿丑你过来,要不今天我跟阿草还有裙子都要被冲到下游去了。”

      阿丑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大哥,你几时变得这么没用了?”

      阿牛哥扑腾着,叫:“救命,救命!”

      两头老牛在一边助威:“哞,哞。”

      阿牛哥手一松,手中的裙子向下游漂去。那正是张大娘的裙子。阿丑这才急了,也飞奔过来淌入河中。

      那个时代,普通人家的一条裙子,其金钱意义十分重大。有了可以一直穿着,穿得厌烦了,山上采些草来熬汁重新染色,又是一条新的;没有便要花钱买,又是一笔开支。

      阿牛哥一伸手,便拉住那条被一块大石阻住的裙子。阿丑没有先来拉阿牛哥,而是本那条裙子而去。阿牛哥坐起来,把裙子递给阿丑说:“给你。”

      阿丑伸手去接,阿牛哥趁机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拉,她立刻失去平衡,整个人倒进水里。

      阿牛哥哈哈大笑:“我再让你坏!”

      我惊讶之后也好笑起来,说:“你们这样调皮,当心感冒!”

      阿丑伸手给我:“阿草好妹妹,他太坏了,你拉我起来。”

      我伸出手去。

      阿牛哥急喝:“别上她当!”

      已经晚了。我只觉得阿丑一使劲,我整个身体也落入水中。

      我们被夏日的太阳晒了一中午,身上已经很热。这条河河水虽然浅,但是水流急,所以水温并不热,而是透着清凉。我一下子落入水中,被冷水一激,顿时打了个冷颤。

      阿丑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们都落水了,很公平合理。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哭笑不得。

      阿牛哥利索地爬起来,先拉起我,再拉起阿丑,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对我说:“你还不知道阿丑吗?怎么会轻易上她的当!”

      阿丑跟在后面嚷:“喂喂,我是你亲妹还是阿草是你亲妹?”

      我赶紧说:“别斗嘴了,赶紧回家喝碗姜汤。要是一下子病倒三个,那可不得了。”

      阿牛哥先用一只脚蹭了蹭裤腿,将沙子蹭掉,穿上一只鞋,再用另外一只脚做了同样的动作,穿上另外一只鞋,拉起两头牛说:“回家换衣服去。”

      阿丑叫道:“哎,我篮子里的那件衣服还没洗呢!是娘的,这两天就要穿啊!”

      阿牛哥瞪她一眼:“该!谁让你顽皮的?回家先换衣裳,你要是愿意回来洗,那就再回来洗好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4 戏水(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山风微微地吹着,我们湿漉漉的身体立刻感觉寒冷。一是落水的狼狈,二是要快点回家,所以阿牛哥伙同我们抄近路抄小路一路快走回家。

      在快到家的三岔口上,许盛业摇摇摆摆地从另一边过来,显然又喝了酒,大约还输了钱,他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

      看见我们,他皱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站住脚,目光扫过我们三个,在阿丑身上停留了片刻。

      阿丑因为平日比我吃得好,又比我大,发育得颇有些大姑娘的模样,被河水一泡,衣裳紧贴在身上,颇有点女性的味道,比普通孩子略有不同。

      许盛业指着我们问:“怎么回事?怎么能成三只落汤鸡?难道你们一起下河洗澡不成?”

      那个时代,有点钱讲究的人家,比如大宅,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虽然不能跟大宅比,到了十二三岁,也要讲点男女大防了。说男孩女孩同河洗澡,无异于说这几个孩子不正经,有私情。

      阿牛哥涨红了脸说:“许二叔,莫要乱说。刚才阿丑她们在河边洗衣裳,衣裳被水冲走,大家去捞,就变成这副模样。”

      许盛业带着醉意冷笑一声:“小子,你骗谁别骗你二叔。你二叔是什么人?啊?你二叔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什么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鬼心思,我还不晓得?你打阿草的歪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别看你小小年纪,人小心不小哇!”

      他平日骂我和母亲也就罢了,怎么这次把邻居也骂进去了?我心里又羞又气又急,但是迫于他平日的淫威,只是往阿丑身后缩了缩,敢怒而不敢言。

      阿丑把我护在身后,道:“二叔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跟阿草一起洗衣裳来着。我哥帮我们追回衣裳,难道还帮错了?”

      许盛业不理阿丑,指着阿牛哥道:“小子,你听我说,以后离阿草远点。再让我看见,我让你爹娘修理你!”说着他冲着我瞪大眼睛剜了一眼,呵斥说:“还不赶快回家?在外面现眼啊?长这么大就会傻玩,一点儿心眼都没有,都是你娘惯的!”

      当着两个最好朋友的面,我受此羞辱,不免满心委屈。但是我人这么小,寄人篱下,又能怎么样呢?此时跟他犟嘴,说不定挨他一顿打。就算他不会当着阿牛哥和阿丑的面打,回家后难保不会再找茬把我打一顿。

      于是我如同一只胆怯的老鼠,缩头缩脑地避在一边,快步地往家里走去。

      阿丑和阿牛面面相觑,也都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往自己家飞跑。

      母亲正在家里烙饼,看见我拎着篮子浑身湿透,不由一愣,赶紧从我手里接过篮子,问道:“怎么回事儿?怎么衣裳都湿了?快进屋脱下来换上干的,娘给你熬点姜汤,别感冒了。”

      许盛业在我身后进门,闻言冷笑道:“看看你平时惯的好女儿!这么大的姑娘这么不自重,跟阿牛兄妹俩在河里一起洗澡,三个人都湿漉漉地回来,传出去好听么?”

      “洗澡?”母亲的表情显得匪夷所思,“他爹,不会吧!你肯定有什么误会!”

      许盛业破口大骂:“你就惯吧!哪天你女儿做下什么不要脸的事,我看你还维护她不维护她!阿牛这小子这一年对这家的姑娘不满意,对那家的姑娘 不衷情,他心里那点鬼心思,当别人不知道啊?村里都传开了,说他推托这些媒人,一定是想娶我们家阿草呢!他想娶,他想得美!他们张家出得起多少彩礼钱,想 娶阿草?这些年阿草在我们家,吃了多少饭,穿了多少衣,花了多少钱?!”

      母亲的表情现出惊异。她一边往锅里放水,把一段老姜切成片放进去煮,一边低声地嘀咕:“他爹你啥意思?你这是嫁女还是卖女?阿草在这家里,不过住一间屋,吃三餐饭。再说她也没白吃饭,她砍柴洗衣做饭,活也没少干。她是我的女——”

      话还没说完,许盛业提高嗓音道:“你的女怎么样?你的女就没白吃我的白喝我的?连你都是白吃饭不管用的婆娘。你还不是靠我养着你?没有我许盛业,你还在山上采药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在我的房间里,我已经换好衣服,呆坐在床边。我没有办法躲出门,因为他们俩就在房外里争吵,一声一声,一字一句,全部落在我的耳朵里。原来这些年,我们母女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白吃饭的女子。

      “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这首遥远的童谣,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是那么清晰,是那么明白,像一把刀子捅入心间,带着蚀骨的疼痛。

      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什么叫我们这样的孩子“拖油瓶”?我们又有什么罪?

      母亲那边没了声音。她习惯于把许盛业的侮辱连同血泪一起吞下肚去。

      许盛业嘴巴继续着,显得无比的痛快:“你这个婆娘,要是有点用也罢了,养你,养你这个女也值得。可是你看看你今天的样子,有什么用?是能上山采药,还是能下田耕地?一年三百六十天,你到有一百八十天病着!别人娶了婆娘搂着睡,我许老二讨了婆娘贴在墙上当画看!”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连同母亲带着我一起数落,说得我们一无用处,不仅配不上他这个伟大的男人,连在人间存在的理由都没有。我坐在我的床上,听凭一阵阵的污言秽语如同一桶桶的粪便向我们母女劈头盖脑地浇过来。

      我咬着牙,缴着手,克制着一阵阵狂奔而出的冲动。

      母亲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扬声反驳道:“如此,那你就放我跟阿草走吧!我们离开许家村总行了吧?我们不白吃你家饭总行了吧?”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在母亲的脸上。许盛业的声音变得愤怒而狰狞:“你这个婆娘,是不是又想去找野汉子?不跟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这家里谁做主!你说,谁是你的野汉子?是不是上次去镇上赶集,又撞上什么心上人了?”

      母亲含泪饮泣:“我们不走,你说我们白吃饭;我们要走,你说我要找野汉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许盛业凑近母亲,拉着她的衣领摇晃:“你给我听着。我许老二让你走你才能走。我许老二不让你走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想让你怎么样?我想让你乖乖地做我的婆娘,听我的话,陪我睡觉!”

      房间里只剩下母亲的抽泣声。我坐在房里,脊背挺直着,咬着嘴唇。我想我的嘴唇就要咬破了。

      许盛业摇摇晃晃地进了他的卧房,弄出一片声响,不一会儿发出了巨大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红着眼端着一碗红糖姜汤水进来让我喝下。我不声不响地喝下去,把碗递还给她。

      母亲长叹一声坐在我身边,我歪着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母亲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彼此靠着,相依相偎。

      “娘,将来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许家村。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半天,我低声发誓。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天啊,你都更新这么多了。。俺要好好补课啦。。。谢谢蜜瓜。。。辛苦了。。。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5 告别(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自从弟弟失踪之后,母亲这些年一直有妇人病,时断时续。她再也没怀过孩子,被许盛业说成只吃食不下蛋的母鸡。

      “是只母鸡都能下蛋,你连母鸡都不如。”这是他总是挂在嘴边的话。

      母亲吃了我配的药,会有些好转;等到听了许盛业这些话,便会转向郁闷,积结于心,旧病便会复发。

      在我12岁那一年,她反反复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终于彻底垮了。她好的时候少,病的时候多,每天不是吃这个药便是吃那个药。

      许盛业的脾气,随着母亲身体的转弱变得越来越暴躁,说话更不留情面,甚至抬手就打。

      真正的恶性循环。等我经历了许多事情,穿越很多时光,才渐渐明白,人力,纵然我有些超越一般人的能力,也是抵不过天命。而很多时候,天命在人的内心里。

      千多年后曾经有个病人找我求医,我在净室内坐了半个时辰,澄心静气,摒除杂念出来坐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气场。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察看他的神色肤色脸色,仿佛看到了许盛业坐在我的面前。

      我低沉而自信地说出病情:“先生肝上有病,症状不轻。事在人为,还看天命。先生恐怕在家于妻儿有些刻薄,肝火旺,易动怒。我配药可以,但是你也需修身养性,若再肆意妄为,恐怕就是菩萨出手也无可奈何。”

      对面的人一脸的愕然,随后表示一定遵医嘱。

      两年过去,碰到当初的引荐人,那人说:“还记得上次来问药的中年男么?还是政府官员呢,上周刚刚开他的追悼会,肝癌。”

      我闻之不动声色,叹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引荐人道:“从你这拿药回去后,好了小半年,去医院查,各项指标都降低,老毛病又发作,常常对着妻儿怒吼发脾气,妻儿稍有异议,他便吼着说人家看他病,故意气他,想他快死。没想到最近半年,病情急剧恶化,再入院开刀做化疗,根本无济于事。”

      顿了顿,引荐人又道:“此人功利心太重。本来以局长之位退休,也没什么不好,偏要更上一层楼,这其中的勾心斗角,岂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全撒在妻儿身上。可怜这次追悼会,我看他妻儿,倒不十分悲痛,好似解脱了一般。”

      害人者最终害己,对人好,尤其是对亲人好,便是对自己好,这是很多在滚滚红尘中厮混的污胎浊子所不能明白的。

      那时的许盛业,已经是许家村的红人。他是许氏的宗亲,在外面完全独当一面,代表大宅在外走动,替大宅里的老爷少爷做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打理生意。有时候有些人要求族长办事,都会带着礼物找到他说合。他手头的钱越来越松泛,自我感觉越来越膨胀。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儿子来承继他挣下的家业, 可惜这儿子迟迟不来。

      他在外替族长奔走的日子,我和母亲都很轻松,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母亲的身体也会好一些,我跟母亲同桌吃饭,同床睡觉,相亲相爱。只要他一 回家,家里立刻被阴云笼罩,我只盛下小半碗饭,夹些素菜,用汤泡着,三口两口吃完,肉和鱼碰都不敢去碰,省得听他闲话一串一串地冒出来,倒了胃口。

      只要许盛业回家,阿丑和阿牛哥都会悄悄带东西给我吃。阿丑通常带些糕饼,而阿牛哥知道我吃不饱,通常会悄悄塞给我一些用荷叶包裹的饭,有时候是涂了酱的鸡蛋饼,有时候是香喷喷的酱油拌饭。

      有时候就是一两只白煮蛋。

      白狐阿雪,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她了。有时候我跟阿丑还是会结伴上山,但是再也没有碰到过她。有一年冬天,我半夜里睡醒,听到门外有响动,隔着 窗纸感觉外面似乎很亮,便打开窗梢推窗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外面白雪皑皑,银光一片。而晶莹的雪地上,有几只狐狸的脚印在院子里画了几个圈。

      我披着衣服跳下床,急忙忙地穿上鞋,悄悄地走出我的房间,打开堂屋的门,蹑手蹑脚地踩着雪站在门口,轻声地呼唤:“阿雪,是你吗?”

      一道白光自阴影里冲出来。阿雪的嘴蹭着我的裙角,像是在跟我亲热地打招呼。

      我蹲下身抱着她的头颈,脸贴着她那华丽柔软的皮毛,轻声地说:“阿雪,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自从那次你帮我从狼嘴里逃出性命,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你好吗?下这么大的雪,你找不到吃的了吧?饿不饿?”

      阿雪眨眨眼,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

      我发出邀请:“阿雪,到我房间里去吧,外面太冷。”

      阿雪摇摇头。

      我当时没想明白为什么阿雪拒绝我的邀请。很久以后才醒悟——温暖的房间会让她本身失去对寒冷的抵抗力,这是野生动物生存的大忌。当这些野生动物演变成宠物之后,她们的命运便不能由自己掌控,喜怒哀乐甚至生存,都要交在人类的手里。

      阿雪是一只十分聪明的白狐,她懂得很多。

      我当时只是觉得,作为朋友,应该彼此尊重对方的意愿。如果她不愿意,我便不能勉强。我对阿雪说:“你等我,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于是我转身回到灶间,轻手轻脚地打开橱门,在里面找了些麦饼和薯类,用裙裾兜着回到门口,放在阿雪的眼前。

      阿雪显然是饿了,急急地吞吃着,就着台阶上晶莹的白雪,一口一口。

      我又问:“你很渴吗?这雪冷不冷?我给你舀点水吧。”说着不等她有所表示,我转身回去,拿了碗在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放在她面前。

      很快水和一大半干粮被她吃光。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两块布袋结成一块搭袋,又放了些干粮在两边的袋内,架在她的背上。

      “阿雪,如果你还找不到吃的,就到我这里来,我在家里等你。”我轻声说,手抚过她美丽的皮毛,落在她的头上。

      她用嘴蹭着我的手良久,慢慢地转身。

      我忽然想到,她是翻墙跳进来的。如今背上驮着干粮,无法再跳墙出去,否则干粮会落在院子里。于是我踩着雪出门,跟她一起走到院门口,轻轻地打开院门,放她从大门出去。

      她一步三回头地跟我告别,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转身回房,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清晨早早起来,拿了铲子和扫把,清扫院内的积雪。

      不是小小年纪我就勤快,我只想把深夜留在院内的痕迹,我的脚印和阿雪的足印,清除干净。

      蒙蒙亮的晨蔼中,我弱小的身影挥动着巨大的铲子,显得格外单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5 告别(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张大娘早起看见,跑过来隔着院门冲我招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唇上做“嘘声”的动作。我将铁铲竖在院门边,走过去轻声问:“大娘,你叫我做什么?”

      张大娘用一双温暖的手拉我朝她家里走,说:“爹娘还没起呢?还没吃饭吧?走,到大娘家,大娘今儿做蛋饼。”

      我赶紧说:“等我关了院门。”

      张大娘锅里熬着粥,香气四溢。她烙了蛋饼,一人一只,张大伯和阿牛哥阿田哥的略大些。阿牛哥心满意足地说:“娘,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天天可以吃蛋饼。”

      阿田哥鄙夷地说:“看你那点出息!”

      阿牛哥白他一眼,说:“我是没出息,不像你指望着读书做大官呢!将来做了大官,不指望你给爹娘养老,别忘了将爹娘接过去吃几天山珍海味就行了。到时候万一讨饭打你门前经过,别转过头说你不认识这个叫花子!”

      阿丑伸了个懒腰,笑着说:“啊哟,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当大官啊?我都等不及了!是不是你当了大官以后,朋友啊啥的都是大官了?娘,你还是先别给我找婆家了,等二哥当了大官再给我找,是不是我就能嫁个大官,以后做官太太啊?”

      我“噗”的一声,含在嘴里的粥几乎全喷出来。

      阿牛哥接口道:“只怕你等到的时候,也变成老姑娘了。知道的是你等着当官太太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丑得嫁不掉呢!”

      阿田哥脸涨得红红的,不知道该怎么发作才好。

      张大娘大喝一声:“饭堵不住你们的嘴!”

      几个人都安静了。张大娘命令:“阿牛,吃完了没?吃完了去把院子的雪铲干净,再把门口的雪也铲干净。顺便把阿草家门口的雪也打扫了,省得你闲着也是磨牙。”

      阿牛哥兀自带着一副忍笑的模样放下碗离去。

      我坐着有尴尬,赶紧站起来说:“我也一起去吧。”

      张大娘赶紧说:“阿草莫要去了。你跟你阿丑姐在房内纳鞋底吧。哎哟,你们两个,眼看着到了出嫁的年纪,赶紧学点针线女红吧,否则到了婆家拿不起针线,让婆婆看不上不说,还让妯娌小姑子取笑。”。

      一席话说得我跟阿丑红了脸去她房里,拿起张大娘这几天粘好的鞋底看了又看。

      那时候普通百姓的鞋大多是布做的,鞋底更是用碎步和浆糊,一层一层地刷在一起后用麻绳纳在一起,号称“千层底”。这种鞋底,一般的针穿不透,要用锥子扎好孔,再把穿了麻绳的针穿进去拉紧。纳鞋底是功夫活和力气活,一般妇女拉家常的时候,都带着鞋底边纳边说。

      我和阿丑在针线上都欠点功夫。我是因为要帮母亲料理家务而耽误,阿丑完全是因为不喜欢针线,而张大伯和张大娘宠爱她,一直也没强迫她学。

      阿丑的床上,堆着几双布袜和鞋面,都缝了一半就撂在一边。

      “针线太难了!”阿丑摊摊手,一边抱怨一边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针线对她恐怕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坐得住坐不住的问题。我抿着嘴看她笑。

      她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讨厌!你也笑我!”

      我忍不住笑出声。我们俩在床上滚成一团。

      我听到张大伯隐隐约约在外面说:“你让她俩在一起,还能做什么针线!”

      张大娘叹息道:“自己的闺女我自己还不知道?我哪里是让她们俩在一起做针线?我是让阿草歇歇。可怜见的,都瘦成一把骨头了,拿着那么重的铁 锹铲雪。你看看,这就是在后爹手里讨生活的孩子的苦楚。我说当家的,我可跟你说好了,哪天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长大成家之前,你可不能给他们找个后 妈回来!”

      阿丑的卧房在张大娘和张大伯卧房的里面,跟堂屋隔着一间房,一般听不到外面的说话声,故而张大娘和张大伯会说些不想让我听到的话。那天我跟阿丑没打算说什么私密悄悄话,所以没关房门,隐隐约约地听到些。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跟事情的表面,原来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即使有些“事实”是大家亲眼看到的。不同的人对一件事情的解读,可以是完全相反的。

      因为每个人基于自己的经验,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至于这个判断离事实有多远,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一般来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所推论的,都完全正确,是事实,是真理。

      许盛业对我和母亲是比较刻薄,但是他还没刻薄到让一个发育不完全孩子天不亮起来铲雪,而自己又回被窝呼呼大睡。睡觉之前,这场雪还没下,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夜之间,人间变成白雪琼瑶的世界。

      在这一刻这一点上,他很冤枉。

      张大伯道:“啧啧,你说啥呢?阿草的娘可是亲娘!我倒想跟你说呢,万一我有个山高水低的,你可千万千万别再找汉子了。自己辛苦点,把孩子都拉扯大再找吧。好在阿牛也大了,顶一个壮劳力。阿丑一出嫁,只把阿田熬出来就行了。”

      张大娘鄙夷地说:“嘁嘁嘁!告诉你,亲娘就是亲娘!亲爹死了,亲娘还是亲娘。可是呢,亲娘在,亲爹才是亲爹;亲娘死了,亲爹就不是亲爹了! 我要是死了,你说你会做饭呢还是会缝衣?别说咱们孩子喝西北风,就是你自己大概都吃不饱穿不周全呢!我们打个赌,我要是死了,只怕你坟头还没干呢就找了新 人了!许盛川家的三个丫头怎么样?还不如阿草呢!可怜做童养媳的做童养媳,留在家里的整天被后娘不是打就是骂,还不让吃饱饭!”

      张大伯往地上“呸”了三声,说:“乌鸦嘴!好好的大清早你说什么丧气话?死啊活的也不忌讳!阿草还在里边房里,你说话这么大声也不怕别人听见!”

      张大娘也笑着往地上吐了三声:“啊呸呸呸!不说了,乌鸦嘴,眼看就过年了,不说丧气话。”

      母亲那边醒了不见我,顺着院子里留下的薄薄的脚印找到张家,看我跟阿丑一起纳鞋底,笑着跟张大娘说:“你看,这孩子,自家有饭不吃,大清早跑到邻居家来蹭饭!”

      她回到家里,许盛业借题发挥地说,我年纪越来越大,心却越来越野,大清早跑到邻居家去吃早饭,让人知道了,以为是他刻薄继女。他骂骂咧咧把我数落一通,接着责骂母亲没有好好管教我,连累他的名声受损。

      母亲解释了一句:“她起得早,被张大嫂叫过去跟阿丑一起学针线。阿丑一个人不肯做,眼看要出嫁了,针线活拿不出手——”

      许盛业眼睛瞪得铜铃大:“还说人家阿丑,你自己的孩子针线好了?你看看,白养这么些年,她做过一双鞋不曾?”

      母亲有理说不清,再说下去眼看他又要暴跳,说不定还会打人,赶紧闭上嘴停止为我辩解,让他罗罗嗦嗦把我们母女一起贬个够才算完事。

      反正我在张家,耳不听心不烦。

      自那个冬天的雪夜之后,我再也没在巴州见到过阿雪。我们俩从此人狐两别,音信渺茫。

      但是我的生命,却独自走过最黑暗的时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6 暴雨(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一直到来年夏天的时候,阿丑和阿牛哥的婚事,都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也没说成。村中渐渐有人说张大娘眼比手高,也不想想自己什么人家,想给闺女找个穿 绫罗绸缎的人家,给儿子找个貌似天仙的媳妇。土鱼媳妇一向跟张大娘有心结,常与村中妇人在河边浣衣的时候,或者聚在街边一遍乘凉一边纳鞋底的时候撇着嘴说 道:“她们家阿丑是长得不差,可就是傻大姐一个,针线女红又拿不出手,宠得田里的活又干不动,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乡绅人家还嫌她小门小户寒酸呢!要不就 赶紧盼着哪家公子死了原配,她嫁过去做个填房还差不多。不过,我听说那样人家的填房也是在乡绅人家的庶出小姐们里面挑,好歹还能有点陪嫁。娶她们家阿丑有 啥陪嫁?总不成几口破樟木箱子里塞几件粗布衣服当嫁妆吧?”

      盛川娘子道:“听说是想把阿丑嫁到镇上去,找个小生意人家——”

      土鱼媳妇道:“呸!小生意人家就那么好嫁啊?人家还嫌她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呢!”

      盛川娘子干笑道:“也难说哈。听盛川说族长很喜欢他们家老二,说不定哪天人家老二科举得中,做了大官,能把阿丑嫁进京城做官太太呢。”

      土鱼媳妇笑得花枝乱颤:“我说嫂子,就算他家老二能出头,只怕这阿丑也变成老姑娘咯!”

      阿丑以前只听那些人嘲笑奚落我,虽然气愤,还有些隔靴搔痒的意思。这一次她自己直接被当作耻笑的对象,气得要找土鱼媳妇对骂,被张大娘喝止 道:“她是个老婆,爱说什么说什么,舌头长在她嘴里;你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要是跟她对骂,这泼辣难缠的帽子就脱不掉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准去 找她吵!”

      阿丑气哼哼地坐在床上喘气。

      而我们家这边,母亲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自新年过后到开春,因为许盛业在家待的时间多,一直被他冷言冷语所气,又 犯了下红之症。许盛业带着一肚子的气去了巴州,母亲的情绪轻松之后,,吃着我给她配的药,渐渐地好了,等他回来,好了半个月的样子,又因为村里有户人家摆 满月酒,他喝醉了回家,骂母亲是不生蛋的母鸡,母亲气得旧病复发。

      如此反反复复,一直到许盛业再一次带着一肚子气离家去巴州。

      他一走,我跟母亲又都舒出一口气。有一日母亲端着我煎好的一弯药,长叹一声说:“阿草,娘真活够了。要不是为了你,这药娘不喝也罢。”

      我怯怯地说:“没有娘,阿草怎么办?”

      母亲道:“你张大娘过几日要带你跟阿丑到镇上去给阿丑姑姑做寿,看能不能给你们姐妹俩都说门亲。你张大娘舍不得阿丑嫁得太远,一心想找门镇上的人家。我跟她说了,咱们不嫌远,就是镇子那头的村子也去得,只要人家好就行。”

      我拉着母亲的裙裾哭道:“娘,你不要阿草了么?阿草不离开娘。”

      母亲叹息道:“傻女,是女人总有一天要出嫁的,你不能跟娘一辈子。我女,你还是嫁得远一点好,离许家村何家村越远越好。”

      又过一个月,已经是夏天,张大娘带着我跟阿丑去给阿丑姑妈拜寿,留着张大伯和阿牛阿田哥在家中看家。这样的安排其用心不言而喻——拜寿只是借口,给我们俩找门好亲事才是正题。

      母亲身体也有些好转,借了一匹驴,到舅舅家走一趟,想请舅舅也留心为我找门好亲事。

      我和阿丑跟着张大娘在镇上住了几宿。那几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阿丑姑姑的夫家有门远亲也来吃酒,她家的娘子见了阿丑拉着手赞不绝口,说:“哎哟,你看看这双白嫩嫩的手,都是肉,主富贵,能旺夫,看起来也巧,想必针线也不错吧?”

      张大娘是个实在人,虽然盼女能嫁个好人家,但是也不想撒谎骗婚,实话实说地开口道:“嫂子,实在不好意思,我在针线上不行,所以女儿也没人教,针线上也不行。”

      阿丑快人快语地抢着说:“就是就是,这不怪我哦!”

      那妇人哈哈大笑:“好个爽利的性子,我喜欢!”接着她又拉着阿丑细细地问了几个问题,阿丑都言简意赅地一一回答。

      那妇人十分满意,又问生辰八字。阿丑知道人家有求配的意思,到底是女孩儿家,拉着我的手往门外跑。

      我听见那妇人在后面乐呵呵地问:“这是一对姊妹花吧?妹妹像是很小,身子单薄了些。”

      接下来我就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了。

      如此我们在镇上又住了几日,被阿丑姑姑带着串了几家亲眷,吃了几家客饭,阿丑的亲事便先定了下来——那个在阿丑姑妈家拉着阿丑问话的妇人姓周,是镇上一家小生意人家,家中专门做油漆生意,只得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大儿子帮着家里打理生意,二儿子小儿子都在读书。

      此次正是为长子求配,要一个性格爽快能帮忙打理生意的媳妇过去当家,不求针线好,只要脑子快,能算帐,可以出得厅堂与人谈买卖。

      张大娘跟阿丑姑姑以及相熟的妇人打听,听说这一家人上一辈子就是妇人当家,男人,尤其是长子,都十分忠厚老实,只干活,不出声,凡是与商人伙计打交道的事都由婆娘做主。

      张大娘听了十分满意,对阿丑说:“我看这个婆婆行事大方又大气,不会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找你的茬。那孩子许多人都见过,说是忠厚老实本分,干活的一把好手,模样也周正,年纪也匹配。阿丑,这样的人家你不嫁还要嫁谁?!”

      阿丑道:“我总要见见吧?谁知道你说的模样周正是啥样啊?我看人家只要长着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你们都会说是模样周正。”

      她咬死不见面就不会点头同意。

      张大娘和阿丑姑姑无奈,只得转述了阿丑的意思。周大娘哈哈大笑:“这姑娘不见兔子不撒鹰,将来调理调理,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我喜欢。”于是安排了一次相亲。

      相亲就定于镇外的法缘寺。在张大娘的护送下,我陪着阿丑在佛前上柱香。阿丑跪在蒲团上,我将燃着的香替她插在佛前条几的香炉上,伏下身双手翻上,恭恭敬敬地磕个头道:“菩萨啊,光明佛啊,请给我指派一个俊男人吧,千万别给我一个满脸是疤,长得稀奇古怪的丑八怪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的蒲团上也跪下一个少年,恭恭敬敬地给佛磕着头,却什么也没说。倒是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少年听见阿丑的祷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转头看他,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也好奇地回头来看我。

      蒲团上的上的少年眼睛盯着阿丑,阿丑也转头去回看他。

      蒲团上的少年有着被太阳晒成红色的脸,以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五官端正,四四方方,神情倒是有些像阿牛哥。

      他身后的少年,有一点点书卷气,身材略矮略细,但是大大方方,十分坦荡。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6 暴雨(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两个人虽然身型不同,但是面目之间到有七八分相像。

      事后才得知,跪拜的少年名叫周至方,正是阿丑的相亲对象;而站在他旁边观望的,叫周至纯,是周家的老二,自告奋勇陪大哥相亲。

      周至纯听身边亲戚形容阿丑的言行举止,本来对母亲相中的人选颇有非议,觉得父亲对母亲唯唯诺诺一声很是憋屈,自己的大哥眼看要步父亲的后 尘,讨个跟母亲一模一样脾气性格的媳妇,不免为大哥抱不平。他本着搅散一次不合适的因缘之心而来,不料听了阿丑一番心直口快的祷告,忍不住莞尔,改变了心 意,觉得的阿丑的脾气跟他大哥倒是绝配。

      “大哥,你憨厚有余灵活不足,配个刁蛮的都不过人家。这个女孩倒是个心中无什么城府的,不会害你。”这位读书的兄弟真心真意地对他打理家族生意的大哥说。

      周至方自从看到阿丑的那一刹那,就被她的美貌和无心无肺的笑容所倾倒,巴不得兄弟不要反对,连忙点头如啄米。

      阿丑对周至方也很满意。她自幼感情上跟阿牛哥比较亲密,跟阿田哥比较疏离,因此对身材长相神情都有些像阿牛哥的周氏长子很有好感。她不喜欢周至纯,叫他泡菜萝卜,说他一副迂腐的酸相。

      “你看看,上街跟人家打架,一拳能被人打出五丈远,直接掉河里去。”

      我哭笑不得:“他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干嘛跟人打架啊?”

      始料未及的是,周大娘正式遣了媒人上门说亲的时候,不光给阿丑下了定,还顺带着跟张大娘为我和她的次子周至纯提亲。

      “这孩子平日看谁都不顺眼,不知道哪天是怎么了,跟阿草就看对了眼,再三再四地要我来提亲。亲家,你看——”

      张大娘一听喜上眉梢:“唉哟,亲家,这个主我虽然做不了,但是我一定回去跟阿草娘转达你的意思,赶下次大集的时候,让阿草娘也到镇上来看看,你亲自跟她提?也让她相看相看你家老二。”

      周大娘拉着张大娘的手问:“你们两家交好,你说这闺女怎么样?”

      张大娘笑吟吟地问:“你说呢?”

      周大娘道:“看着相貌是很好的,就是身子单薄了些。我家老二,还就喜欢这样文文气气的,我看着能急死。”

      张大娘笑道:“她不是你看着的那样。阿草可能干了。她识得草药,跟她妈学得一手种药的本事,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你不用请先生,她就会配药。”

      周大娘脑子转得快:“那我家要是娶了她,不是可以做药材生意了?”

      张大娘道:“谁说不是?亲家,如今我们两家是一家,你家好就是我家阿丑好,若她俩做了妯娌,你半夜数银子都会笑醒。”

      周大娘狐疑地问:“你家也有两个儿子吧?怎么不把阿草说做媳妇呢?”

      张大娘长叹一声道:“我倒也想啊!我们家老二,早就说了,不考上功名不谈亲事。这孩子心高着呢。老大呢,跟阿草年龄差得忒远。我家里阿丑一 嫁,又要供阿田读书,跟你一样想立刻成亲找个当家的媳妇。你也知道阿草年纪还小,葵水未来,她等得,阿牛等不得。你家老二年龄倒相配,两个人都不着急成 亲,可以先定亲,过两年再成亲,两全其美。”

      周大娘恍然点头:“亲家说得极是。”

      张大娘带着一门亲事和一门准亲事以及我和阿丑高高兴兴地出城。时值盛夏,天越来越热,为了赶清凉我们起了个大早出门。出门的时候天空还晴得透明的蓝,只是没有一丝风,稍稍有点闷热。

      阿丑一大早被拖起来有些不满,边走边撅着嘴说:“娘,阿牛哥要是知道周家老二跟阿草提亲,肯定会跟你大闹的。”

      张大娘说:“这么热的天你还有闲心说闲话!都定了亲的人了,稳重点,别着三不着两的。你看谁家待嫁的姑娘整天把定亲,男人挂在嘴上?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阿丑踢着路上的碎石,说:“我管别人怎么说我?我男人和我婆婆喜欢我就成。”

      张大娘掐她一把,恨恨地说:“现在她要娶你过门,自然啥都好说。等到了婆家,她给你做规矩的时候,有你哭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在娘家撒娇撒痴的日子还有几天?!”

      阿丑嬉皮笑脸地说挽住张大娘说:“所以啊娘,你要好好疼我,别骂我呀!”

      张大娘点着她的额头说:“我今天多骂你几句,将来你婆婆就少骂你几乎。”

      我抿着嘴在旁边笑。

      张大娘又道:“你看人家阿草!你们俩啊,在家做姐妹,在外面做妯娌,强如跟别人做妯娌生气不是?这门亲要是再能说成,那是上上大吉。”

      阿丑撅着嘴说:“唉呀,你不让我说,自己却说。论亲疏,阿牛哥是我亲哥,那个周至纯是我小叔,亲哥比小叔亲;可是论到好处,阿草还是嫁给我小叔对我好处大——真难办啊!”

      张大娘看我一眼,一巴掌拍在阿丑头上呵斥:“走吧,早点回家。不知道你爹和你哥三个男人日子过得怎么样。”

      走到半路,天气阴沉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闷热潮湿的气味,一群群的蜻蜓在低空中上下翻飞。我们的鼻尖身上,都被憋得汗出如浆。

      张大娘说:“糟了,只怕要下雨。快些走。”

      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的时候,豆大的雨点渐渐地砸下来,空气中的凝结的能量很快得到释放,雨点越来越密集,砸得我们张皇失措,一会儿就湿了上衣。

      实在被雨砸得无处躲避,张大娘也顾不得什么老婆姑娘了,带头将裙子解下来披在头上当蓑衣,顶着雨前行。

      那个时代的女人,裙下是穿着裤子的,所以并不会出丑,不过是看上去不够文雅好看罢了。

      饶是如此,等我们走到家的时候,浑身上下还是被淋个湿透。张大娘在我家门口说:“不知道你娘在家没,要不你先到大娘家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

      她家两个落汤鸡,等到轮完,估计都要生病了。所以我摇头说:“这么大的雨,我娘肯定在家呢。再说就算她不在,我也会自己先换了干衣服烧水洗个热水澡。”

      于张大娘和阿丑就此别过,我开了院门,进得院子,关上院门就冲进房内大叫:“娘,娘!”

      母亲不在,家里没人。我赶紧冲进灶间,打开锅准备先烧上水再换衣服,却发现锅里居然焖着一锅热水,大喜,赶紧回房拿了干衣服,用瓢将热水舀进澡盆,脱了湿衣,将自己没入澡盆。

      极度疲劳的身体顿时出了一身汗,浑身有放松的清爽感觉。我洗着头发洗着身子,轻声地哼唱着。

      眼前闪现的是周至纯饶有趣味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

      恍然欲睡中,我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开门,开门!谁在家呢?还不快给老子开门!”

      我猛然惊醒——许盛业回来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实在等不及了,跑到新浪看下文去了。。嘻嘻。。情节真是惊心动魄啊,你都是咋想出来的啊,啧啧。。
        • 顺着故事的脉络走,自然而然就到了
          • 佩服啊,佩服。。。必须得。。。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7 黑暗(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一声大似一声,带着一股暴烈的脾气。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大声地回应:“来了,这就来了!”

      一边说着,我一边赶紧站起来用一大块粗麻布将身体草草擦一下,先将裤子穿上,短襦只伸进胳膊披上,来不及系带子,踩上木屐,一边急急地往外走,一边用手掩着衣襟,一边拿起放在门边的伞,开了门冲到院子里。

      “砰砰砰!”门被敲得山响,许盛业不耐烦地叫唤:“怎么回事?在家里偷野汉子呢?!再不开我踢门啦!”

      我赶紧说:“来了来了。”一边拿着伞,一边用胳膊夹了衣襟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打开门闩。

      门几乎被许盛业冲开,我差点被门扇打着脸。我往后仰着,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同时保住没系带子的断襦不滑落,手一松,伞几乎歪在一边,差点落地。

      “你磨蹭什么呢?是想让老子被雨淋死?”他带着醉意怒气冲冲地吼。其实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雨水只不过打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根本淋不到他身上。他肯定输了钱,喝了酒,又拿我们娘母子撒气。

      我一边关门一边解释:“我跟张大娘刚回来,路上淋了雨,在换衣服——”

      他停住脚步回头,眼睛扫过我的脸。我刚用热水泡过澡,脸上红润未褪,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上身是短襦,下身是宽宽的裤子,木屐之上,一双脚因为整日不见阳光,白白嫩嫩。

      他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回房。

      我回到灶间,将衣裳的带子都系上,扎了腰带。因为外面雨还下得猛,又在家里,我不想穿上裙子。穿着裙子进出房间和院子之间,伞遮不住,容易打湿裙脚。粗布衣服很厚,如果持续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晾干。

      我甚至把裤脚挽起来,用小桶将澡盆里的洗澡水一桶一桶舀出门外,跟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房前的水沟流出去。

      我把澡盆洗干净,吃力地拖着竖起靠墙根放,将换下来的旧衣服捶洗干净挂在屋子的一角,这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走了一天的路,又洗澡又洗衣服,我实在乏了,本想躺一会就起来烧饭,却头一挨枕头睡着了。

      梦中,那个一脸书生气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一双眼睛似有话,又似无话,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说:“我知道你叫阿草。”

      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我想睁开眼看他,却又睁不开,我累极,翻身又睡。

      迷迷糊糊之间,我感觉似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滑过我瘦弱的身躯,稚嫩的皮肤。我推开:“累,我要睡觉。”

      那双手锲而不舍,摸上我未发育的乳房。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向我的脸压过来,我闻到一股酒气。

      那双手渐渐向我的下体滑过去,在腰部遇阻,摸索着解我的裤带。

      动作太过粗暴,我蓦然惊醒,奋力睁开眼一看,立刻被吓呆。

      许盛业一张黑里泛红,红里透黑的脸就在我眼前,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像那日山夜在洞口遇到的狼的眼睛。

      “爹爹——”我的一声惊叫还未发出,就被他用手捂住嘴,咽回喉咙里。他轻声地哄我说,“阿草,好阿草,别出声,爹爹给你买糖吃,给你买好看的衣裳穿,给你买花戴。乖,你听话——”

      他的嘴凑上来,亲我的脸。我心里一阵阵厌憎,肚子里一阵阵恶心,头脑里一阵阵空白。我打着哆嗦挣扎着叫:“爹,爹,我,我——“

      他那双巨大的魔掌捂着我的嘴,令我的声音发出来变成嗯嗯呜呜。

      我本能地揪着裤腰不放松。

      那个时代的衣服没有纽扣,都是由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带子来固定。许盛业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解开我的裤带,情急之下开始用力撕扯。

      本来麻布是很结实的。可是我的裤子已经穿了很多年。最初缝制的时候就考虑到孩子在发育,裤腿做得长,每过一段时间,放下一点裤腿,这样既节省金钱,也节省人工。

      这么多年的浆洗,布料已经非常不解释,被这个壮汉一撕,我的整个下体暴露在他的面前。

      我本能地往床里缩,拼命掩住身体,同时害怕得开始哭。

      “不要,不要!”被他捂住嘴的我,说话声又变成“呜呜,呜呜”。

      “阿草乖,爹爹给你买糖吃。爹爹再也不骂你,不打你,爹爹对你好。”他一边哄着,一边把他的嘴贴上我的嘴。

      我拼命挣扎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岸上翻滚。我的反抗似乎激发了他的兽性和征服欲,他真正用了力气,一手摁住我,一手去拉我的上衣,没几下,我的上衣变成碎片落在床下,我全身*,感到奇耻大辱。

      我开始又抓又咬。可是我才刚刚十三岁,葵水未至,身上没有多余的肉,像个弱小的羔羊,在狼口里逃生,没有阿雪的帮助,怎么敌得过身材大我几倍的恶狼。我挣扎着,哭喊着,我的所有挣扎和哭喊,都被他压抑着,被雨水和雷电掩盖着。我浑身是汗,满眼是泪,很快失去了力气。

      慢慢的,感觉他那粗硬得像树枝的手入侵我的两腿之间。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的脸涨得像猪肝,他的眼睛已经红得看不见白色与黑色,他的胡子,在我看来,像来自地狱的铁刷。

      他的整个身体压下来。巨大的酒气包围着我。我窒息着,我累得脱了力气,可是我还在拼命哀求,尽力挣扎。

      “阿草,莫要乱动。你挣也没用。你听爹爹的话,爹爹以后对你好,给你买蜜吃,给你买绸穿,给你买花戴,带你去巴州看风光。”他甜言蜜语地许着愿,可是他的行动却没有停止粗鲁与暴力。他的胡子弄得我脸疼,他的手抓得我身体疼。

      他用两只结实有力的腿压住我细弱的腿。看我还在挣扎,他拿起床头被撕下的衣带捆住我的双手,匍匐在我的腿中间,用手粗鲁的分开我的双腿。

      他贪婪地看着我的下体,我羞耻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如果这时候旁边有一把匕首,我宁愿撞向匕首,一了百了。

      我无法动弹,我只求雷公电母能长长眼睛,一个闪电,一个雷劈,把我和这耻辱都劈得灰飞烟灭。

      忽然,他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嘴里喃喃地说:“啊,阿草!”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下面往上跑。这种疼痛,不同于从树上跌下被磕破头皮的疼痛。它从里往外涨,涨满整个身体,然后撕裂,像是整个身体被劈成两半。

      它是如此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深刻,以致我不能呼吸,忍痛不过,失去了意识。

      ××××××××××××××××××××××××××××

      同学们,明天贴完下半个章节这个故事在结构上讲就告一段落。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刚好我的工作也变得忙碌,所以写得我呕心沥血,五痨七伤。这是个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虚构故事,内容上需要一些史实做幕布,所以每天两千多字的背后所包含的心血,绝对不止这两千字。现在蜜瓜同学向各位同学求书评,也请同学们为后面的故事发展献计献策。有兴趣写书评的同学,可以贴在这里。 如果贴这里费劲的话,可以用邮件发给我,handaimigua@yahoo.com。邮件上请注明您的ID。 谢谢。鞠躬。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谢谢密瓜。保重,别太累了!这个故事从头看下来都是涩涩的感觉,苦命的阿草和娘。。。
        • 谢谢。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7 黑暗(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是在多年之后渐渐懂事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我对于疼痛的敏感程度超乎常人。一般人痛到五分的时候,我会痛到八分,别人痛到八分了,我已经不堪承受,呈现假死状态。

      这大约也是我数次“起死回生”的根本原因。当我一次次想死死不了,却要忍受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的时候,才渐渐明白,这也许是老天惩罚我自己寻死的一种方式。

      自杀只能给我带来更多的烦恼,而不是解脱。

      那一日我感到的剧痛是此生所谓有的。我感觉我的整个灵魂从身体抽离,被挤压到另外一个世界。

      “阿草!阿草!”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我浑身动弹不得,只把脸转向那个声音,眼珠转了一转,落在一个女人焦急的脸上。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睛里闪着焦虑*的光。她的脸上斑斑点点,全是红色,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不像一个女人,她像一头野兽。

      “阿草!阿草!我女!你到底怎么样,啊?你到底怎么样?我是娘啊,你不认得了吗?阿草,都是娘不好,娘没想到你今天能回来——”她说着说着,涕泪滂沱,脸上的红色斑点,变成了水红色的一片。

      “娘,你的脸——”我似乎有点醒了,低声地说。我的神经从麻木中恢复,感觉一阵阵灼热的疼痛从下边传上来。我再一次皱起眉头,吸了一口气。

      母亲猛然想起什么,冲出房间。我听见外面有水的声音,接着她又冲进来,跪在我的身边,扶起我。她的脸被洗得干干净净。她的手上拿着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

      我才发现,此时已经暮色四合。我浑身酸痛,甚至不能转动脖子。“娘,你怎么了?”我指着她衣服上的斑斑点点,似乎也是红色,已经红得发紫发黑。

      而我,躺在房间一角的地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

      母亲扶着我说:“阿草,快穿上衣服。你听娘说,我们必须赶快走,越快越好。”

      她扶着我坐起来,费力地穿上衣服,并且拼着全力要扶我站起来。我也颤悠悠地支撑着尽力站起来。她架着我走出房门。我试着转头,她伸出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说:“阿草乖,别看,别看。”

      我的脚绊在门槛上,身子一歪,母女齐齐摔倒在地,脸冲着房里。挣扎着爬起的一刹那,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的床,我那不甚结实,平日只睡我一人的床已经坍塌。许盛业的身子横卧在坍塌的床上,脑袋着地,脑浆崩裂,隐隐约约中,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他趴在地上的脸向外挣扎着,眼睛瞪得溜圆,配上络腮胡子,显得格外狰狞。

      我的胃里一顿翻江倒海。我在地上蜷成一团,吐了一地的酸水。

      母亲顾不得什么,爬起来抓住我的腰,连拖带拉地拖出我的房间,把我放在外间的地上,给我配了一碗蜜水,让我喝下去。

      我摇摇头,眼泪如门外的雨水,流个不停。

      母亲跪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肩,声音坚定地说:“阿草,你听着,我杀了他。他是个畜生,我早该杀了他。我杀了他,许家村我们不能待了。我们必须连夜走。你把这水喝了,等下再吃点东西。娘这就打包收拾东西,天一黑透我们就走。”

      说着她把水递在我的手里,自己迅速站起来走进她的卧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首饰,打包。

      她甚至不得不再次回到我的房间,打开箱子找我的衣服鞋袜,拿到她的卧房去包在包袱里。

      她翻出油布,将这些衣物包成一包。后面想了一想,再打开来分开,将我的东西和她的东西分开包。她将她的首饰都打在我的包里。

      她又打着伞走到灶间,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食物都包上,放在竹篓里拿过来,将打了包的衣服也放进去。

      她的动作急促但是不慌张,她的神情镇定脚步从容,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在准备一次回娘家的旅行。

      她都收拾完毕,回来看见我已经把蜜水喝了半碗,就端出两碗饭,说:“我们吃饭,吃饱了才能走路。”

      看到她这么镇定,我也变得心安了,低头默默吃饭。

      半天我才问:“娘,我们往哪走?”

      母亲不假思索地说:“上山,从山里绕出去。走下河太平了,很容易被人发现。”

      “那,会不会有狼?”我怯怯地问。

      母亲闻言踌躇道:“下雨天,有也不会出来吧?”她沉吟着,还是放下碗,走进我的卧室,过一会拿出一把带血的菜刀。她把菜刀放在门外,没一会儿刀上的血迹就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她把菜刀用布包了,放进竹篓。

      然后她又走进那卧室,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把带鞘的的匕首,用油布包了,也放进竹篓。

      做完这一切,她又坐回到饭桌前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很快我们母女吃完,夜色也完全笼罩下来。她点了灯将裤腿打了绑带,穿上鞋子,并用粗麻绳和带子将油布把我们的鞋子包起来,绑在腿上缠得结结实实。

      她为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她自己先穿上蓑衣,背上竹篓,再戴上斗笠。

      她吹熄了油灯,牵着我的手出门。她先关上自己的卧室门,再关上我的卧室门,然后关上外间的房门,走到院子里,锁上了院门。

      茫茫夜雨中,我们母女沿着小路跌跌撞撞地上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摸索着前行。母亲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关照我:“阿草,当心脚下。”

      “阿草,坚持一会儿,我们离开许家村就好了。”

      “娘,我们去哪儿啊?”我忍不住问。

      “以前采药,见过一条难走的山路,据说一直往西南走能走到省城。娘一直想去探探,要照顾你没法去,带着你又怕凶险,今天我们娘俩索性走走吧。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儿。被狼吃了总比被人吃了强。”

      母亲的坚定给了我信心。我不再追问,只是紧随着她的脚步跟她一起走。

      那条采药的路母亲显然已经走熟了。但是天雨路滑,漆黑漆黑的夜里,我们走不快。雨下得时大时小,不时有雷鸣闪电。临走前吃得那点剩饭也没有什么能量,我跟母亲走一阵歇一阵,走得精疲力尽。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几乎走不动了。我脚下趔趄,被一颗尖利的石头绊了一跤,趴地上。母亲把我扶起来,伸手摸我的腿,在裤子膝盖的地方摸到一个洞,并且摸了一手血。

      母亲解下竹篓,翻找着一只油布包,打开包,拿了纱布条和止血药给我包扎。

      她昨完这一切,看了看四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问:“阿草,还能坚持吗?再走半个时辰我们能找个隐蔽的山洞去歇一歇。”

      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条采药人常走的小路,一边崖,另一边是坡,路窄,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隐蔽的地方。

      我咬着牙点点头。母亲站起来,就要把背篓背上。忽然之间,她的身子一阵摇晃,她扶着一棵树才没让自己摔倒。

      “娘,你怎么了?”我焦急地问。

      忽然之间,我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人的声音在说:“前面好像有人!”

      母亲猛回头,发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墨一样的黑夜里闪耀。有人点了防雨的油灯来找我们。

      似乎只有一秒钟的思索,母亲将竹篓里我的衣包拿出来,迅速用带子绑在我身上,将包着匕首的油布包塞进我怀里,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把我推下身边的陡坡,叮嘱我说:“阿草,记住娘的话,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也要活下去。”

      我无法控制地,迅速地向山下滚去。石头树枝一起咯着我刮着我,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我似乎听到上面有人在喊:“抓住她,抓住那个谋杀亲夫的贱女人和她的崽子!”

      在迅速下降的过程中,我感觉身子忽然腾空落下,重重地碰上一块大石头,我再一次昏死过去。

      雨,一直下。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书评:要做强者,不要做弱者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作者:foxinsnow

      看完了,看到许盛业被杀了,俺总算心平气和了,心里竟然象阿草娘一样坚定、冷静,对生活重新升起了希望和期盼。在一个女人和小孩作为弱势群体的,社会又不能给予她们足够的关心和保护的环境里,弱小者倘若不奋起反击的话,面对着她们的,只能是更加悲惨暗无天日的命运。

      我也有正当稚龄的女儿,可以理解一颗做母亲的心,在看到自己的女儿遭到残害的时候,心里比刀割还难受。昨夜看到可怜的阿草被 强暴,气得俺急怒攻心,热血冲头,正恨不得抄一把斧头去砍死那禽兽,一夜郁闷,辗转不能成眠。没想到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今天蜜瓜就让俺如愿以偿,先感 谢一声蜜瓜。

      本来不准备感谢她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都是她搞出来的悲惨世界么?不过算了,写小说不容易,没功劳还有苦劳涅,蜜瓜的才 情是不能否认的,这部小说带给人心灵的强烈震憾,也是前无仅有的,我相信这是蜜瓜创作的又一个高峰。似乎经过了几年的厚积薄发,蜜瓜的才情是越来越显现, 对生活对人性的感悟也越来越成熟了。

      接着前面说:可以想见,做母亲的看见女儿遭到伤害,满腔的仇恨让她仿佛变成了一头发疯拼命的母狼,红了眼的弱小母狼,能够杀 掉一个比自己强壮得多的大汉是合情合理的。杀掉了她也绝不后悔,只恨自己没有早些杀掉这禽兽。谁说女人是弱者?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被逼到了绝路只好拼 命。

      只是,一定要被逼到了绝路才能拼命吗?非也。就象蜜瓜说的:女人的同情心有时是很可怕的。许盛业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嚣 张跋扈为所欲为,跟阿草娘最初对她的姑息纵容是分不开的。她的善良和糊涂,倘若碰到个跟她一样善良的好男人,倒也没有什么,也许糊里糊涂也平安过了一生。 可是碰到了不那么善良、甚至有些歹毒的心肠,她的糊涂就会使她分不清是非,她越是善良同情心泛滥就越是容易被人横加欺凌,忍啊忍的忍惯了就会变得麻木,失 去了对危险的嗅觉和反抗的能力。不得不说,阿草母女这些年过得越来越凄惨,阿草娘这个“好女人”自己是有责任的。当年女儿弱小无辜,遭遇流言和不公正的待 遇,正需要她挺身而出保护的时候,她同情心泛滥替恶人开脱,忘记了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一步步发展到后来,也才有母女俩今天的凄惨遭遇。

      讲到这里,不得不讨论一下人性。人性到底是善是恶,还真是不好说。可能有的人天生向善多点,有的人天生就是魔鬼化身,但我还 是相信,一个初生的小婴儿,基本就是无善无恶完全无辜的,但是他/她后天生长的环境及社会文化,会对他/她产生非常大的影响,于是长成后有了巨大的善恶之 分。看看这部小说里,那些村庄里的愚昧小民、长舌妇们,但凡他/她们有一点点“性本善”的心肠,断不会去那样欺侮、用她们的舌头去伤害一个无辜弱小、对她 们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的小女孩。许盛业这样的一个最初看着还具有正常人性的怪物,在被一再地善心对待、姑息纵容之后,却最终发展为一个不可救药的恶魔。

      我对人性是失望的,但失望中仍然存着希望。希望就在人类尚有智慧和勇气。智慧让我们分清善恶,趋善避恶,扬善除恶。勇气让我们在绝境中尚能奋起一博,反抗强加于头上的不公正的命运。于是在绝望的黑暗中,又能看到些微希望的曙光。还是象阿草娘最终醒悟时说的:要好好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要做强者,不要做弱者!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8 尼庵(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迷雾,茫茫不见五指的迷雾,我赤脚徘徊在迷雾之中,却找不到方向,甚至感觉不到足下的碎石或者荆棘带来的痛感。我心越来越慌,不知身处何乡,面对的是什么。我一个一个地叫着:“阿树!弟弟!”

      没有人回答我。

      “娘!娘!”也没有人回答我。

      渐渐地,抬头望去,天空透出一线光。我追着光摸索过去,却一脚踩空,跌入一口猎人挖的陷阱。

      “啊,阿雪救我!”我惊恐地叫着,挣扎着。

      “阿弥陀佛!”一个惊喜中带着冷静的声音念了一声佛号,传入耳中。我微微睁开眼,一团迷雾中,似乎有一张戴着僧帽的脸凑近我,对着我呼唤,“小施主,你醒了么?”说着一双清凉的手摸上我的额头。

      耳边似有开门声,另一个声音传进来:“慧明,她怎样了?”

      那个叫慧明的师傅回答说:“我听她在梦中大声嚷,似乎醒了呢。你看都出汗了,但愿有惊无险。这孩子也算命大,烧了三天,滚烫滚烫的,都说没救了。”

      门口那人说:“如此说来,我去调些蜜水先喂她喝下。”

      接着吱呀一声响,门又被关上。慧明又轻轻唤我:“小施主,小施主,你醒了么?”

      我很努力地想睁开我的眼睛,无奈力不从心。

      那位师傅起身,接着我听见水盆在响,没一会儿有凉凉的感觉压在我的唇上。

      门又被推开,那个人端着一碗蜜水去而复回。床头的慧明接过蜜水,对那人说:“你去打壶热水来,等下我们给她擦擦身,换身衣服吧,身上都是汗呢。”

      那人又转身出门。慧明看看我的样子,也不扶我起来,只是用调羹舀着蜜水一点一点喂进我的嘴唇。她的调羹一碰我的嘴唇,就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痛。

      我迷迷糊糊地喝了不知道多少蜜水。那个人又拎了一壶热水进来倒进盆里,加一点凉水兑成微烫的,拧了手巾过来,先给我擦了额头和脸,然后是脖子,然后她要接我的衣带,想给我擦身。

      我的手死命地抓住衣带不松手。

      那人诧异地说:“哟,这孩子,你看看,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护衣裳护得这么紧!”

      慧明长叹一声,说:“阿弥陀佛!算了,别擦了。”她把那人拉到一边,低声说,“把她救回来那日给她换衣服,我见她下边好像有伤。当时只顾着救人,也没看真切。如果真是那里伤着了,那她今天的反应也是对的。”

      那人看看我,露出恻隐之声:“阿弥陀佛!这是谁在作孽?这孩子才多大?!”

      慧明压低声音说:“昨天下屯来了两个香客,说那边许家村出了一桩凶案,许家的一个男人被他娘子用刀劈了——”

      那人掩嘴惊叫一声,连忙拉住慧明走到门外,虚掩上房门,又问:“杀夫?怎么这么狠?难道跟人有奸情?”

      慧明道:“我有些恍惚觉得这孩子可能跟这桩案子有关系。据那两个香客说,那妇人不是男人原配,是带着一个孩子再蘸到许家村。那孩子有些精 怪,刚出生克死亲爹,后来她娘怀了一胎没坐住,第二胎才生了个弟弟,三岁不到,元宵夜又走失了。那妇人在山里被村人们捉住报官,可是那些人横找竖找,就是 找不到那孩子。问妇人,妇人一口咬定在在山里失足跌落山崖,已经死了。”

      那人疑惑地说:“你那日就是从山里把她背回来的吧?”

      慧明道:“可不是!我看到她的时候好险,她一半在石头边,一半在水里,有大石头和草丛掩着,轻易看不见。要不是我每天要在那块大石头上打坐半个时辰,几乎看不见她。”

      那人道:“你是说,她可能就是那个跌落山崖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小庙会不会惹上官司麻烦?”

      “我是有这疑惑。那孩子这几日连连做噩梦,嘴上起了一串燎泡,显然有心事有内火发不出来。”慧明顿了顿,道:“不管怎么说,佛家慈悲为怀,还是救人为本。可惜主持也病着。等这丫头的病好了,大约主持也能出来走动了,到时候再说吧。”

      那人道:“阿弥陀佛,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妇人现在怎样?”

      慧明道:“还能怎样?可不是要解进州里去审呗。”

      我躺在屋里的床上,昏昏沉沉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个大概。母亲到底让他们抓住了。他们送她见了官。小时候听大人们讲古,讲起县太爷审 案,不管三七二十一,招与不招,上来先打个十几板,这叫煞煞案犯的威风。招了便少受些皮肉之苦,不招再用竹梭子夹手指。十指连心,一般人挺不过,便会屈打 成招。

      可怜母亲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一直断断续续地生着妇人病,如何吃得了这样的苦楚!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力不从心,自床上跌落在地,扑通一声响。

      门外的两个人连忙停止了谈话,一起开门进来,赶紧扶起我问:“怎么回事?小施主,你醒了?”

      我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她们,说:“求求你们——”发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嘶哑而微弱,不像人声,倒像鬼声。

      慧明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抱起放进被里,安抚地说:“莫要再说。你先安心住在这里。我们是尼庵,这是后院最偏僻的房子,等闲杂人到不了这里。你先养好身体,养好身体才能做以后的打算。”

      大约主持病着,这样的大事她不能做主,所以用“拖”字诀最为保险。可是我的母亲被送入打牢,性命危在旦夕,让我如何能躺得住?

      情急之下,我流下泪来。

      慧明身后那人也温言安慰:“你看你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能做什么事?听话,先把身子养好是正经。我去给你做些粥如何?”

      是,先把身体养好是正经。我要救母亲,必须能下床走路。我立刻点点头。

      两个人对视一眼,会心而笑。那人又出去,慧明问我:“这碗里还有半碗蜜水,我扶你起来喝如何?”

      我又点点头。

      慧明扶我起来靠在床头,端起床头的碗,一调羹一调羹,我将剩下的半碗蜜水喝尽。

      那个女师傅又端了一碗粥进来。那粥像是一直在灶上用小火焖着,米已经烂化,加了炒碎的豆腐末和青菜末,香喷喷的很是诱人。

      我将那一碗粥全都吃下,感觉又昏昏欲睡。

      慧明欣慰地笑着说:“再睡一会儿吧。醒来再看看有没有力气说话。”

      我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睡着之前,我感觉天光是很亮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8 尼庵(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再次醒来的时候,月光洒满房间。我睁开眼,转头向床外,只见床前的空地上,两只条凳和一块木板搭了一只铺,一个人睡在上面。想必白天辛苦,居然响起了鼾声。

      做试着挣扎坐起,只觉得口中干渴无比。我看见床头的木桌上有一只茶壶和一只茶碗,便挣扎着起来去拿茶壶倒水喝。

      到底人还是有些虚弱,颤抖的手拿着壶把没拿住,碰得茶杯叮当一声响,铺上的人惊醒,坐起来问:“谁?”

      她看清楚是我,笑道:“醒了?想喝水?别动,等我给你倒。”

      说着她下铺走到桌前给我倒水,递到我手上。

      正是白天守在我床前的慧明师傅。

      我喝了水,将杯子放在桌上,爬起来下了床,跪在地上,冲着慧明磕了一个头,哑着嗓子说:“多谢师傅救命之恩,阿草此生难忘!”

      慧明吓得后退一步,闪之不及,然后蹲下身去要扶起我:“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怎能见死不救呢?”

      我匍匐在地上死不肯起来,流泪道:“师傅说的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请师傅救我娘一命!我娘冤啊!!”

      慧明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

      我的嗓子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是,我就是那个杀夫女人的崽子。师傅,我娘冤枉啊。她杀死的那个男人,是个畜生,我——”

      我一口气憋在喉内,说不下去,脸涨得通红。我不断地磕着头,匍匐在地。现在能帮我救母亲的人,只能在这尼庵内。谁愿意帮助我,此生我愿做牛做马跟随她!

      一个女孩用这种口气讲一个男人,只要是一个有点阅历的女人都听得懂。慧明年纪不轻,三十上下,如何不懂?她似乎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启齿问:“你身上的伤——”

      我的眼泪在床前的地上积了一片水洼。我长发披散着,已经看不清是不是在点头。

      她俯下身扶我起来:“这么说你娘便不是谋杀亲夫,最多是激愤杀人。何况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当杀!”说着她似乎记起自己的僧人身份,连忙叫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她强拉我起来坐回床上,她坐在床边凝思一会儿,又道:“不对啊,就算是激愤,她一个妇人,如何能杀得了一个大汉?阿草,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暴雨之夜是我此生之痛。每当我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栗不止,说不出话来。

      慧明长叹一声,轻声安抚我:“好孩子,先睡吧。明日我遣人到许家村打听打听你母亲到底在何处,何时开审,然后再从长计议。现在天黑着,你病着,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吃好了,睡饱了,才能救你娘,是不是?。”

      师傅说得有理。可是躺下我也睡不着。我的眼前都是母亲蜡黄带着病容的脸。她看见她在牢里与蟑螂老鼠为伍。她蓬头散发地睡在一堆稻草里,被狱卒喝来喝去,侮辱打骂。

      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她把我推下山坡,一片丹心地叮咛,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可是这世上我只得这么一个亲人,她若活不成,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飘在人世间,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肝肠寸断!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慧明似乎也难以入眠。她索性躺在铺上跟我闲聊,问一些她一直憋在肚子里的问题。比如我原来家在哪里,母亲如何嫁到许家村等等。

      我一一道来,不知不绝,窗纸开始发白。慧明打了个哈欠,说:“也罢,今天不睡就不睡吧。这几日我照顾你,不用去做早功课。阿草,你到底是不是有异能——”她斟酌着字句。

      我摇头。我说:“我从来没害过人。”

      我若能害人,许盛业还能得逞吗?我若一个咒语便能灭他于无形,何劳母亲亲操菜刀将他砍杀?

      慧明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些见识的,想想也就通了,点点头说:“也是,若你真懂神巫之术,日子怎么会过得这样惨!”

      天亮之后,慧明看我好转,便去给我端来斋饭。我挣扎着做起来吃了饭。毕竟躺了三天三夜,骤然起身,还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那日跟慧明说话的女尼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来接替慧明。这时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慧真。

      慧明临走前对我说:“放心,我会替你打听。”

      我感激地目送她离去。

      慧真将药端到我面前说道:“把药喝了吧。看起来你没什么事了,要多睡觉才好。”

      可是我睡了这么久,心中又记挂着母亲,如何睡得着。我喝了药,下床扶着墙走动。

      慧真惊叫:“你这孩子,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你想干什么,只管告诉我——”

      我咬牙道:“我只想快点好。”

      慧真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心急不得!”

      才走了一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吁吁,感觉头晕目眩。我勉强扶着桌子回到床上躺下。

      就这样晨钟暮鼓,我又在庵里躺了一天,晚上慧明来到我房间,掩上门悄悄地说:“我出去打听过了,你娘被关在许家祠堂一天,前日已经押解到州里。再过三日州里要开审呢。”

      我急急地问:“那我娘身子可好?”

      慧明道:“我听人说你娘在许家祠堂的时候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呢。”

      母亲求死,大约是真的活够了,也许是为了斩断我的牵挂,好让我不回头地离开这里。可是,没有母亲,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眼泪立刻在眼里打转。

      慧明摇头道:“孩子,想开点吧。他们若判你娘谋杀亲夫,你娘早晚——”她看了看我的脸,把后半句话吞进去。

      不言自明。我的眼泪落下来。

      慧明道:“其实你娘倒是情有可原,因那厮做的是下作禽兽所做之事。你还是个孩子,按理罪不及你——”

      若是普通的孩子,罪是不及我。但我不是普通的孩子。我是个背负克父克弟传说的会巫盅的女子,那些村人们怕我恨我,发生这样的事,还不想方设法地置我于死地?母亲哪有不知道的?所以她宁可推我下山,也不想我落入那些人之手。

      推下山或许有条活路,被村人们捉住是死路一条。许盛业是什么原因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让他怎么死。

      我再一次挣扎着跪倒在慧明面前:“师傅慈悲,救救我娘!”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9 听审(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柳氏,你从实招来,这许盛业是否你所杀?”刺史大人端坐堂上,惊堂木一拍,确有几分威严和肃穆。

      母亲跪在堂下,脸色蜡黄,神情憔悴,头发却依然梳得整齐干净,用一根木簪挽住。

      我藏身在慧明后面,从人与人的缝隙里往衙门里看去,不过几天,母亲已经瘦脱了人形。她的眉目之间了无生气。

      我求了又求,哭了又哭,慧明终于答应将我乔装打扮成小沙弥,带到来巴州城听审。为此我剃了一头长发,并且剃了眉毛,穿上僧衣带上僧帽,拿着化缘的钵,跟着慧明昨日清晨启程,一路风尘仆仆,于昨夜城门下匙前赶进巴州城。

      我答应慧明师傅,不哭,不闹,不闯堂认亲。

      慧明背起身上包裹的时候,殷殷叮嘱我:“记住,没事儿的时候垂眼看地,切莫睁大眼睛东张西望。”

      “要记住,千万不能开口说话。面貌可以遮掩,口音是遮掩不住的。”

      “看见你娘受苦,莫要哭,莫要想着冲过去给她喊冤辩解。那样非但救不了你娘,反而连你都填进去。”

      “你填进去,你娘更伤心,只怕真活不成了。”

      我拼命点头,只怕慧明一不高兴,决定不带我去巴州城了。

      可是,当我看见母亲这幅模样出现在堂上,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母亲对刺史大人的指控供认不讳:“是民妇所杀。”

      “许盛业若大一个男人,你如何杀得动他?”

      “回大人,民妇自知若空手搏斗,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趁他醉酒熟睡之际,从灶间拿了菜刀将他杀死。”

      刺史大人头转向下边,一个衙卒将一把菜刀放在母亲面前。

      刺史问道:“可是这把菜刀?”

      母亲抬头看看了,点头道:“正是。”

      刺史一拍惊堂木,勃然大怒:“许柳氏,你胆大包天,居然趁丈夫酒醉酣睡之际,用菜刀砍杀亲夫,所为何来?”

      母亲对着刺史磕下头去:“望刺史大人明鉴。那日丈夫丈夫赌输了钱,喝醉了酒,回来对民妇大发脾气,又打又骂,还,还——”说道这里她说不下去。

      刺史大人问道:“还怎样?”

      母亲匍匐在地,说:“还强行求欢——”

      刺史道:“你二人本夫妇,也是人之常情。你若非有奸情,为何因他要行周公之礼便要杀他?”

      母亲复又磕头道:“小妇人身患妇人病未愈,丈夫百般辱骂殴打强行其事,妇人受辱不过,一时激愤——”

      刺史显然不信,沉声道:“且带人犯到一边。传人证许盛乾上堂!”

      母亲被狱卒带过一遍跪着,一个乡间大汉模样的人,许盛业的远房族兄许盛乾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

      刺史例行公事地问:“堂前所跪何人?”

      “草民许盛乾。”

      “你与死者是何关系。”

      “草民是他远房族兄。”

      “案发当日,你跟许盛业在一处?你是如何发现他被害家中?”

      许盛乾一边搜索着记忆一边说:“那几日村东老三家的走娘家,家中无人,盛业就给了邻家一些钱,让他们准备些酒菜送到老三家,我们哥几个聚在 他家喝酒扔骰子。喝到下午时分,盛业身上的钱输光了。他要欠账,无奈他前头欠的还没还,我们都要他回家取,他拗不过大伙,就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回家取钱,说 去去就来。结果我们把酒喝光,把菜都吃光,天都黑了,他还没回来。没有盛业跟我们一边一边讲些走南闯北的新闻,我们也渐渐无趣,再加上有个兄弟的婆娘骂上 门来,所以我们大家也就先散了。这些人里面,盛业欠草民的钱最多,回家路上,又经过他家,所以草民就顺路去他家看看,一来跟他讨钱,二来也想再蹭顿酒 喝。”

      许盛乾咽了咽口水,接着说:“草民到盛业家,先是拍门,骂他言而无信,躲债不回,久久不见有人应门,再仔细一看,大门居然落锁,不禁有些狐疑。”

      刺史问道:“主人不在家,自然要锁门,有何狐疑?”

      许盛乾道:“老爷有所不知。当日正下着瓢泼大雨,许老二又是前一天刚刚从巴州替大宅办事回来,大宅自然不会再派他出远门。且这种天气,他家娘子断无回娘家的道理,故而草民心中狐疑。”

      刺史点头赞道:“难为你一个粗粗的汉子,竟然这样细心。”

      许盛乾道:“草民以为他故意逃出去躲债,所以踢门大骂,惊动了邻居张大娘。张大娘开门问清缘由,也说蹊跷,因为她带着阿草下午刚从镇上回来,并未听说他们一家要出门走亲。”

      刺史皱眉问道:“阿草是谁?”

      许盛乾回答:“是许老二媳妇带来的拖油瓶,女孩,本姓何。”他接着说, “草民叫骂的声音过大,几家街坊开门看视,都觉蹊跷,于是派我跟一个侄子翻墙进去,开了他家门查看,发现老二死在家里,脑浆和血溅了一地,床也塌了,家中 妇人孩子的衣物全都失踪,老二媳妇和阿草踪影皆无。众人慌乱,着人报知族长。族长立刻将村中男子编成几组,沿着几条出村的路追踪搜索,终于在进山采药的一 条路上将老二媳妇捉住,她杀人的菜刀就在身上的背篓里。”

      刺史问道:“只捉住一人么?她的女儿呢?”

      许盛乾道:“妇人口口声声说阿草失足跌落山崖,恐怕已经没命了。”

      刺史转向母亲问道:“柳氏,你女儿呢?”

      母亲再次匍匐在地,声音嘶哑地说:“小女在跟小妇人逃跑的路上不幸跌入山崖,只怕已无生望。”

      刺史道:“许盛乾,你所说可都是实?”

      许盛乾赌咒发誓:“皇天在上,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书记将所录的供词呈上,令他签字画押。许盛乾在上面打了手印,被衙役带下。

      刺史道:“传下一个人证。”

      一个中等身量的妇人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我捂住嘴巴——那是张大娘。

      刺史一拍惊堂木,问道:“来者何人?”

      张大娘磕一个头,声音因为害怕有些颤抖,说道:“民妇张钱氏给老爷请安。”

      刺史问道:“张钱氏,案发当日你在哪里?”

      张大娘伏着身子低头答道:“回禀老爷,民妇当日上午在镇上,带着小女阿丑和许盛业继女阿草往家里赶,下午到家,阿草回许家,我带着阿丑回自家,自此后再无见面。”

      刺史问道:“你为何带着别人家女出门?”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29 听审(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张大娘道:“回禀老爷,阿草与小女阿丑情同姐妹,民妇此次走亲,实为小女说亲,同时也受阿草娘之托,为阿草说一门好亲事。”

      刺史问道:“阿草的亲事说成未?”

      张大娘道:“已有人提亲,只是未得阿草爹娘应允,民妇未敢擅自做主,只想等来日雨停,说与阿草娘知道。”

      刺史问道:“这么说,当日案发,犯妇之女阿草应在家里?”

      张大娘磕头:“民妇实在不知,不敢妄言。”

      刺史怒道:“大胆刁妇!不是你说阿草回许家?”

      张大娘赶紧磕头道:“民妇目送阿草进家。但是案发当时,阿草在不在家,民妇实在不知。”

      刺史点头,示意书记让张大娘画押。

      刺史再次转向母亲,拍着惊堂木喝问:“许柳氏,案发当时,你女儿阿草身在何处?”

      母亲匍匐磕头道:“小女在另一间房睡觉,对一切一无所知。”

      刺史道:“你说死者对你辱骂殴打,难道没能警醒你女儿?”

      母亲道:“小女从镇上冒雨回家,一路辛苦,睡得极死。民妇杀了丈夫之后,意识到闯了弥天大祸,才慌忙叫醒小女一起出逃。”

      刺史还未开口,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哼!你那个孽种跟阿牛勾勾搭搭,也不是一日两日,给许老二撞到,痛骂一顿,那个孽种怀恨在心,这次你们母女一起合谋杀死许老二,许老二真是养虎为患!”

      是站在堂前人群中前排的土鱼媳妇。如果声音能烧成灰,就是把她的声音烧成灰我也认得。

      母亲一脸的难以置信,惊恐地回头望去,一切都落入刺史的眼里。他一拍惊堂木喝道:“何人喧闹公堂?带上来!”

      几个衙役一拥上前,将土鱼媳妇扭住,带上堂前摁倒在母亲身旁。

      土鱼媳妇高呼冤枉:“青天大老爷,民妇并非故意喧闹公堂。许老二死得惨,民妇替他不值啊!”

      刺史道:“有何冤情,尽管说来。”

      土鱼媳妇磕头道:“青天大老爷。她家的那个孽种是个天生的扫把星,一出生就克死亲爹,被带到许家后,又克死娘胎里的弟妹,一母所生的弟弟又在元宵夜走失。”

      刺史皱眉,显然觉得这话有些无稽。他毕竟是孔子门徒,对鬼神之说信奉敬而远之之道。

      土鱼媳妇又道:“这个孽种是个天生的妖精,惹得村里鸡飞狗跳,祸事横飞。她跟邻居张家的儿子阿牛眉来眼去有些日子,我亲眼见他们不避男女之嫌下河戏水全身湿透,被许老二看见,训斥了一顿。那妮子天生记仇,从此记恨在心。”

      母亲咬着嘴唇,几乎出血。

      土鱼媳妇又指着母亲道:“这个孽种的娘,也整日妖妖娆娆插花戴草地走来走去勾引男人,许老二为此跟她争吵多次,有邻里可以作证。”

      “青天大老爷,一个妇人,丈夫要行夫妻之礼,本事常事,只有跟野汉子有奸情的妇人才会因此杀夫。这夫妻两口子平日骂架,惊动四邻,这次怎么可能不惊醒那孽种?一定是母女俩都有了野汉子,嫌许老二碍眼,合谋把他杀死!望大老爷明察!”土鱼媳妇说完,又磕一个头。

      母亲的脸有黄转青,由青转红。她忽然跳起来扑倒在土鱼媳妇身上,骂道:“你这个刻毒的妇人,真是心如蛇蝎!就因为当日小女被你骂不过反骂几句,你就要污她名声,坏她清白,甚至她死了你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女人?我就是来日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土鱼媳妇尖叫一声,大呼救命。衙役上前拖开母亲,母亲已经在她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土鱼媳妇捂着肩膀,脸上五官扭曲成一团。她爬起来坐正跪下,又给刺史磕了一个头,楚楚可怜地哭喊:“青天大老爷,请为民妇做主!这个贱妇如此凶悍,再加上外援,别说一个许老二,再添一个男人照样能将一家人灭门。”

      那刺史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犯妇,居然敢咆哮公堂!来人,给我且杖三十大板!”

      他扔下一支令签。

      几个衙役上来将母亲如黄鼠狼拖小鸡一般架在一边摔下,举起板子就打。母亲一开始咬牙忍着不出声,指甲抓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从指根到指尖,全是青白的颜色。随着砰砰的棍棒落身的声音,她的嘴唇咬出了血。

      在堂下,躲在慧明身后的我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就要冲上前去。慧明师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走这一步,猛然捉住我的身子用腿紧紧夹住,用手捂住我的嘴,不动声色地将我拖出人群。

      人群之外,我依然能听到那惨绝人寰的棍棒之声,以及母亲忍痛不过的一声大叫。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传来嗡嗡的议论声:“这女人有些志气。”

      “这女人看不出来,柔柔弱弱,倒是个人物。”

      “听说那孩子有些精怪,多少人要她扔了那孩子,她若没些志气,那孩子活不过这许多日子。”

      “活过这些日子又怎样?孩子跌落山崖没了命,眼看这娘的命也保不住了。看来这孩子确实是个精怪,祸害啊!”

      接着堂上有衙役高声禀告:“回大人,这妇人吃痛不过,昏死过去。”

      慧明箍着我靠在墙上,我的眼泪落在她捂着我嘴的手上。

      刺史大人的声音冷静,波澜不惊:“泼水!”

      接着听见泼水的声音。衙役又高声禀告:“回大人,这犯妇还是未醒。”

      刺史大人道:“找狱医前来看视。”

      没多久,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提着箱子进去,过一会儿又有声音传出来:“回禀大人,这犯妇身子虚弱,本身就有妇人病,一直下红不止,此时命悬一线,不宜再审。”

      刺史大人便道:“如此带下去医治,择日再审。退堂!”

      人群依然不散。透过泪眼,我看见身穿囚衣的母亲像一片风筝,被两个狱卒架了下去。我看见许氏族人围拢在族长身边,议论纷纷。

      堂前的围观群众纷纷扬扬,三两成群,有摇头的,有赞叹的,有怒骂的,有可惜的,不一而足。而关于我的传说,又因着这个案子,走进了巴州城里的千家万户,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

      慧明师傅几乎是把我夹在腋下强拖回我们下脚的客栈。一进房间关上房门,我跪倒在地板上谙哑着哭:“娘!”

      才打十棒,母亲就被打得昏死在公堂上,可见之前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什么程度。而嫁到许家村之前,她还是个坚忍健壮的妇人,一个人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辛苦但是快乐着。弹指一挥间,命运将我们往死亡的路上一推再推,生活竟是如此的不堪回首。

      我曾经无数次向往要带着母亲来巴州,给她一个美好的生活;母亲也曾试图带着我闯巴州,摆脱那个阴翳的许家村。然而最后,我们母女竟是分别以这种方式,共同呼吸着巴州天空下了无生机的空气。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0 传递(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巴州城外鸡鸣寺主殿,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少年跪在菩萨前的蒲团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嘴中低声祝祷:“大德大能的佛啊,请保佑阿草娘和阿草平安无事。小妇人无无德无能,无力为大佛修筑金身,愿意逢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善待有缘走过的每一个僧人。”

      少年道:“我佛慈悲!阿草娘和阿草一向良善,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冤情!”

      他们在佛前磕头,磕了又磕,十分虔诚。少年先站起来,扶中年妇人起身。

      旁边站立上香的一个尼姑走上前去,低声地唱个喏,说道:“两位施主乃是佛前有缘之人,不知可愿到后殿一叙。”

      中年妇人看看少年,少年看看中年妇人。显然他们经常去佛寺上香,从来未遇到过这样的待遇。中年妇人连忙低头回礼:“师傅厚爱!”

      母子两个人随着尼姑绕过佛台走向后院,从边门进入僧房,心中还在疑惑之间,恍然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跪倒在面前,一个谙哑的声音哭喊:“大娘,阿牛哥!”

      那个瘦小的身影正是我。

      母亲因为昏死过去被押回大牢后,再也没有消息传出来,暗示着一个很不好的预兆,就是她没有醒过来,或者醒过来身体也很衰弱,无力出堂受审。

      虽然我们住的是巴州城里最便宜的客栈里最下等的房间,但是如此遥遥无期的等待,也不是出家人可以负担的。慧明要带着我出城投奔鸡鸣寺借宿。

      我将母亲塞在我衣包里的所有首饰都拿出来,跪倒在慧明师傅面前,谦卑而哀伤地匍匐着,求她设法让我见母亲一面。我只得十三岁,瘦瘦小小的一个,两眼一抹黑,在巴州城里谁也不认识。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慧明师傅。

      她是我漂在命运的汪洋大海里随波逐流的唯一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而母亲,是遥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慧明长叹道:“不是我不帮你。我托一个施主辗转打听过,说你娘一直在昏迷中。她是重犯,除非是比刺史还大的官,否则谁也不能见。”

      “傻女!”慧明顿了顿又说,“如今官府和许家的人都在找你。许家那么多人在巴州城里,谁知在狱中有没有动过手脚,收买过眼线?你此时上门, 不是自投罗网么?那日在堂上的情形你还不明白么?一旦你自投罗网,他们可能便要置你于死地。你母亲推你落山是为什么?还不是要保你一命?若你没了性命,你 母亲还有生理么?”

      我低声抽泣着辩道:“那只是土鱼媳妇尖酸刻毒,族长爷爷还是通情达理的。”

      慧明叹道:“你还年幼,不懂人事。孩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日堂上受审,许家族长还未轮到公堂作证。且等以后他们出堂,听他们是何说法再做道理。”

      不管愿意不愿意,我被慧明半软半硬地硬拖出巴州城,来到鸡鸣寺借宿。鸡鸣寺的尼姑似乎和慧明很熟,我们算是安顿下来。鸡鸣寺的主持每天派不同的人进城打听案情进展,慧明每日看着我,让我为母亲念经祝祷。

      “我佛有耳,心诚则灵。你念经心诚不心诚,他听得出来。”她这么跟我说。

      那日我坐在大殿后面僧人们坐的蒲团上为母亲念慈悲咒,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张大娘和阿牛哥随着众香客来到寺内进香。

      听他们为母亲和我祝祷,我的一包热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张大娘和阿牛哥,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可信赖的人。

      慧明引我入后院,请寺里的师傅将张大娘和阿牛哥请过来说话。

      张大娘看见我,半天没认出来。再半天,她恍若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痛感是那么真实。再半天,她缓过神来,也跪倒在地,捧起我的脸看了又看,眼泪滂沱地抱我大哭:“阿草,阿草,真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

      “大娘,是阿草啊。大娘!”

      “阿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那天白天还好好的,大娘想着等雨停了,一大早就过去跟你娘把那门亲事说说,带着你娘再去镇上上走一趟,也许能把亲事定下来,怎么一夜不到,事情变成这样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娘!”我伏在她肩上,呜咽不能语。

      阿牛哥站在旁边,红着脸手足无措。他的脸上写满羞涩,痛惜和哀痛。

      慧明师傅将张大娘请过一遍,奉上茶,低声地窃窃私语,说了一通私房话。张大娘的脸,由不解转向惊讶,再到愤怒,然后是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慧明师傅声音渐渐转入正常:“这个案子这种情形,我看不善。现在官府和许家都在找阿草,这孩子想看看她娘都不能。阿草娘那日在堂上被打得昏 死过去,性命未卜,阿草配了几帖药想送给她娘,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几次三番想去探监,都被我栏下了。施主,你与阿草娘相交甚笃,小僧有个不情之请 ——”

      说着慧明坐正了身子双手合十,欠身致礼。

      张大娘赶紧躬身回礼:“师傅说得哪里话?阿草跟我女阿丑情同姐妹,她就像我的干女一样。如今她由您亲自照拂,该由小妇人致谢才对!师傅有何吩咐,小妇人只要能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慧明将我母亲的那些首饰取出,又放上几包草药,推到张大娘面前:“请施主代我和阿草去狱中走一趟,探视阿草娘,顺便打点一下狱卒狱婆,将这几包草药给阿草娘在狱中养病。请转告阿草还活着,请她务必要坚持活下去,阿草必将设法救她。”

      张大娘慌忙将首饰推回,说:“探监,我会设法,这首饰万万不能要。这是阿草娘留给阿草的念心,也是给她做防身之用,我怎么会要?”

      慧明又将首饰推回去,说道:“阿草娘是杀人重罪,疏通关节处处要花钱,这些东西只怕还不够。我一个出家人,阿草是孩子,出面典当实在不妥,引人注目。请张大娘代为典些钱出来,上下打点了吧。这些首饰实在微薄,只怕还不够。缺多少,请施主告诉我,我设法补上。”

      张大娘忽然崩溃:“师傅一个出家人,跟阿草素不相识,还能相帮如此,我跟她们娘俩朝夕相处,跟她娘亲如姐妹,跟她亲如母女,倒还要你如此客 气,你叫我的脸面往哪里放?小妇人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家中薄产还有一些,我一定尽力就是。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许家人似乎要置阿草娘于死地,他家财 大业大,国家法度又在他那边,只怕我们是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我扑过去说道:“族长爷爷通情达理——”

      张大娘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我似被一桶雪山融化的河水浇下,从头顶冷到脚跟。

      慧明手数佛珠默默念叨片刻,抬头问:“大娘住在哪里?”

      张大娘道:“我女阿丑的婆家在巴州城里有亲戚,我和阿牛住在那亲戚家里。许家的人,凡是上来作证的,都住在族长在巴州的家里。他家在巴州有铺子,后院是许家家人管家上来落脚的地方。”

      张大娘看看外面天色,说道:“我们且回去,明日一早便托人打听,看看能否疏通关节去瞅瞅阿草娘。实在不能见面,先把药送进去再说。”

      她捧起药包,留下首饰,起身告辞。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0 传递(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阿牛哥跟在她身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我起身相随送客,一直到内院的门口,被慧明师傅提醒道:“阿草就送到这里吧,我替你把张大娘送到大门。”

      张大娘也停住脚步,转身握住我的手说:“阿草,留步吧。你要好好保重,莫要辜负你娘的一片苦心。”她习惯性地伸手摸我的头,却摸到一顶僧帽,不禁苦笑,眼圈红了。

      慧明陪着她们往外走。阿牛哥跟了几步,又回头跑向我,拉过我的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件东西,红了脸转身跟上张大娘和慧明师傅。

      张大娘与慧明师傅正在说话,并未察觉。

      我伸开手掌,那是一件打着如意结的青玉雕的弥勒佛,玉质粗糙,雕工草草,已经是阿牛哥所能承担的最贵奢侈品了。

      我的双眼霎时蒙上一层雾,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道路。我坐在僧舍的廊前,心乱如麻。

      巴州到底是巴州,鸡鸣寺比之我们山沟里的尼庵,无论是前院的大雄宝殿,还是后院的僧舍,都要气派一些。大雄宝殿青石铺地,地面如镜子般光滑。僧舍都是全木的房子,围成三面,屋外有架空的走廊相通,地板也是木头,屋内铺席,每日擦得整洁干净,所有的人席地而坐。

      有风吹过,廊前的风铃叮当做响。我抬头望天,屋檐之上的天空碧蓝碧蓝,有几丝云彩淡淡地舒展着身姿。

      过了两日,张大娘带着阿牛哥又过来。不同的是,阿牛哥身上多了一只蓝底白花的包袱。

      坐定之后,张大娘将情势缓缓道来:“刚好我亲家的亲戚的女婿在州衙里做事,买通了狱婆狱卒,放我进去见一面。他们只准我这个女人进,阿牛不 给进去,在外面等我。阿草娘的情形还不算坏。一般官府里的规矩,这样未审定的犯人是不能死的,以免给朝中御史参个屈打出人命的恶名。我把药送进去,她们请 大夫看过,巴不得给阿草娘吃了好让她健旺起来受审呢。阿草娘一开始心如死灰,等到听我说阿草还活着,立刻提起了气,笑了。唉,我以前怎么没注意,阿草娘笑 起来真好看。她都病成那样了,还是一个美人的样子。”

      说着,她脸上的惨痛变成了一丝笑意,盈在嘴角。

      我和慧明师傅都松了一口气,对望一下,嘴角也有了笑意。

      “我娘,她说了什么没有?”我伸长着脖子殷殷地问。

      张大娘道:“你娘身子不好,没什么力气说话。她让我告诉你,不要管她,走得远一点,要多远就多远,别再回来啦。”

      可怜天下慈母心,慧明的脸上又出现伤痛的表情。

      我低头垂泪。

      张大娘叹道:“我说她,你发痴啊!阿草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这孩子不枉你心疼一场,仁义着呢!我说,阿草求你好好活着,她一定救你出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这孩子也不想活了。”

      我拼命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还好,临走你娘答应我好好吃药养伤,等着跟你团聚的那一天。”张大娘道,“你娘是重囚,那狱婆来催我走,也只得走了。”

      我深深地伏下身子,对着张大娘行礼:“多谢大娘仗义出头,阿草今生有恩报恩,如果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张大娘嗔道:“这孩子!”

      慧明师傅问道:“许家那边——”

      张大娘说:“这两日我忙着奔走阿草娘的事,许家那边没甚交情。我恍然听说那边也等得有些焦躁。不过许家族长在这边有生意,想必也没闲着。听说族长也辗转托人,已跟刺史大人说上话。”

      慧明师傅的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张大娘转头吩咐阿牛哥:“你且出去到柴房里看看能帮什么忙不,给师傅们挑挑水,劈劈柴。”

      阿牛哥应声而去,出门穿鞋的时候,还回头担心地看看我。

      见阿牛哥走远,张大娘凑进一些说:“这案子,阿草娘执意不想把阿草卷进来的话,有些难办。如今她一口咬定是被许盛业虐打不过,激愤杀人。说起这话,我实在愧对阿草娘!”

      我和慧明师傅对望一眼,不知她的感慨从何而来。

      张大娘长叹一声道:“早知有今天的结局,当日我就不劝阿草娘忍许老二了!许老二的前头娘子,就是给他打得受不过,抑郁而死。”

      我目瞪口呆,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感觉天日是如此昏暗。

      张大娘道:“他前头娘子怀过三胎,被他打掉两胎,第三胎怀上了倒是不打了,可是坐不住,又掉了。从此那可怜的女人便没好日子过,一有不顺, 非打即骂。刚娶进门的时候何其健壮,种田的一把好手,渐渐地下地走路都不行了,死前得了血山崩,多少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一点用也没有,最后油枯灯烬。她 是病死的,许家又是大族,娘家闹都闹不起来,只得忍气吞声,含恨而去。”

      可怜的女人!

      “我该早告诉你娘知道的!可那会儿,我觉得许老二对你娘有所不同,也许他能改好。拆人婚姻是要折寿损阴鹜的,没想到铸成如此大祸。”她以袖掩面,落下泪来。

      我伏下身子道:“既然如此,请大娘在州衙作证的时候如实说吧!”

      慧明师傅道:“这厮该杀!请施主如实作证吧!”接着她又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张大娘点点头:“我一定尽我所能。我只是不知道许家是什么意思。许老二人已经死了,我希望他们能放过你娘。”

      可能吗?他们是大门大族,血亲,我们是外人。希望他们不像土鱼媳妇那样穷凶极恶,希望他们都是厚道人吧!

      正因为对许家人的不确定,所以母亲把一切都揽在身上,立意要将我撇于事外。

      临走前,张大娘在内院门口细细叮咛我:“你莫要去城里走动,也莫要去听审了。许家人都认得你,给他们认出来,辜负你娘一片苦心。”

      阿牛哥也走到近前,对我欲言又止。

      我忽然跪下,对着张大娘磕头道:“阿草是不祥之身,有一求羞于开口,望大娘成全。”

      张大娘赶紧蹲身扶我:“好孩子,这是什么话?”

      我坚持不起,磕头道:“我娘尚在狱中,阿草孤苦,愿意拜大娘为干娘,与阿牛哥阿丑姐结拜为兄弟姐妹,来日但凡阿草有出头之日,定报大恩大德!望大娘莫要嫌弃阿草不祥。”

      张大娘看了阿牛哥一眼,满眼落下泪来:“好孩子,大娘巴不得呢,如何会嫌弃你!阿丑若知道了,必然欢喜。我替她答允你!”

      慧明师傅道:“趁着在寺里,有佛祖看着,你们兄妹且对着佛祖遥遥一拜吧!”

      前殿的焚香气味遥遥地随风吹过来。阿牛哥低头看着我,眼中的情感难以言说。

      他别转头去,脸涨得通红。

      我也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晕,怎么回事?要另开新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