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一
第一次见到凯文，是在我第二次来加拿大的路上。当时他正在往行李架内塞着一个巨大的手提包，一边塞，一边笨拙地移动身体，给走向机舱后面的乘客们让道，口里不停地说着：“Sorry！ Sorry！”
然后他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靠过道的位置，扭过头看着我，用口音很重的英语问：“Chinese？”
我回答说：“是啊。”
“多伦多？”
这是北京飞往多伦多的飞机，难道还有中途下车的不成？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但我还是耐心地回答：“对。”
“太好了，同路啊！这一路不闷了！”他显得莫名其妙地兴奋，似乎丝毫没注意到我的面无表情。“我叫凯文，你呢？”
“哦，我叫杨河东。”
“杨河东。”他重复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后疑惑地问：“就没个英文名字？”
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离别的我本来就心情不爽，听到他这话顿时心生反感：“没有啊，哪里来的规定说我们去加拿大就要有英文名字？”
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快，就笑着说：“杨哥，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您别介意啊。其实有个英文名字好啊，方便，您想想……当然了，您的名字，老外念起来不拗口，也行。不过，如果您真要起英文名字，那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英文名字那也是有讲究的。”
我点头，表示同意。
他继续兴奋地问：“那您知道我这名字，Kevin，英文里什么意思吗？”我茫然地看着他，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己解释道：“那意思是梦、想、成、真！我特地找了一个海龟博士给我起的，我操花了我一顿烤肉呢！”
后来我注意到，他激动起来的时候，几乎每句话都会带着这个口头语，而他谈话的时候不激动的时间是很少的。所以，为了不对读者造成视觉污染，我打算在后面引用他的讲话时尽量忽视这两个字眼。
我礼节性地回答说：“真的啊，那这个名字含义真好。”
二
这一路他用了一半的时间来滔滔不绝地跟我闲扯，我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他对我的称呼先是“您”，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你”了。飞了还不到两个小时，我的个人信息已经被他套去了一多半，包括我的籍贯、毕业的大学、原工作单位、甚至老婆的姓名，以及我是第二次登录的移民，刚刚跟老婆女儿在机场分手，等等等等。
而他也主动彻底地交代了他自己的背景。他祖籍河北，小时候跟着当兵的父亲到了宁夏，在广州读了大学，毕业以后去了深圳工作，现在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据我的理解，自由职业意思就是无业 ），这次来加拿大，是他初次移民登录，也是他第一次出国。
我问他：“你是技术移民？”
他摇着头说：“不是。”
然后就没了下文，他又开始了天南海北的扯淡。这让我对他的移民性质产生了好奇。
在不跟我聊天的另一半时间里，每隔一会儿，他就要么站起身，要么伸长了脖子，向机舱前后左右东张西望，那模样有时候像一只猎狗在搜寻猎物，有时候又像一只神经过敏的兔子在警戒天敌，让他在一群昏昏欲睡的乘客中格外显眼。
好奇心驱动之下，我趁他观察机舱的功夫也偷偷观察了他几次。他浑身的名牌装扮，让我一度怀疑他是投资移民，但他这幅沉不住气的模样不像一个成功的商业人士；或者他是一个父母投资移民的富二代，但是他父亲的军人身份又无法跟投资移民联系起来。那么，他很可能是家庭团聚移民了，他的妻子在加拿大，而他就是来投奔她的。家庭团聚，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假结婚？
我一边偷偷观察他，一边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我认为最为合理的推测。他在张望的时候也好几次注意到了我在看他，每一次都是冲我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继续他的搜寻或者警戒。这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三
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到达终点的时候，凯文忽然按了呼叫按钮，把一个空姐叫了过来：“Paper, pen, please！”
接过纸和笔，凯文趴在小桌子上刷刷刷写了一些东西，然后把那张纸嗤地撕下来，伸手递给我，说：“杨哥，这是我的 QQ 号，我们保持联系！”
我接过来，看到纸上龙飞凤舞写了一个巨大的英文名字“KEVIN”，后面是一串数字。我答应着说：“好 ！”
可能是我敷衍了事的态度让他有些不满，他说：“哎，杨哥，你有没有QQ 啊 ？给我一个，回头我加你。”
我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但是又不好拒绝，只好回答说：“有啊。”然后接过纸笔，在凯文的注视之下写上了我的大名和QQ号码。
凯文郑重其事地把我给他的那张纸叠好，塞到自己钱包里，然后把钱包费力地塞回到牛仔裤兜里，拍了一拍，说：“妥了！哥们我在加拿大这就算有朋友了！”
我们交换QQ号码的这个过程中，华人空姐一直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最后从凯文手里接过纸笔，说了声“祝您好运”，转身离去了。
“祝您好运”？我不知道这祝福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凯文的，我已经开始预感到，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可能会像牛皮糖一样缠上我。
我苦笑了一下，转头向窗外看去，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了，大地上镜面一样亮闪闪的串串湖泊已经清晰可见。这时候我听到身后凯文大惊小怪的叫声：“我操！加拿大有这么多的湖啊！……那一个个的小水池子，应该是湖吧 ，杨哥？”
四
果然，还没等我把时差倒过来，凯文就开始了对我的骚扰。
我先是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验证信息：“加我。”我猜可能是凯文，但是一来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二来他这条信息含糊而蛮横，让我有足够的底气对这样的请求予以忽略，所以我就没有理他。
过了两天，他似乎回过味来了，就重新给我发了条验证信息：“杨哥，我是凯文。”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装糊涂了。
QQ里断断续续的聊了没两天，他已经打听到了我的住址和电话，于是他说：“杨哥，我们住得不远啊，改天我来看你。”
结果第二天上午，我起床没多久，房东就过来敲门了：“老杨，你的电话。”我苦笑了一下，知道我加拿大这个临时住处的电话的人，除了老婆，就是凯文了，老婆刚刚在QQ上下线，这个电话，除了凯文，还能是谁呢？
“杨哥Morning！”凯文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说，“我在LCBO呢，你啤酒喝什么牌子？百威？MOLSON？还是青啤？”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初来乍到，我都不知道LCBO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个卖啤酒的地方，于是我说：“随便吧，什么都行。”
“那就是MOLSON了！加拿大牌子，亿万富翁的企业，喝了会交好运哦，你一定得尝尝 ！”
过了十几分钟，凯文拎着一打啤酒笑嘻嘻地出现在了我的门前。
五
喝酒果然是个拉近人际关系的有效手段。就着凯文带来的两个凉菜和我临时拍的一个拌黄瓜，我和凯文每人喝了三四瓶啤酒，然后我就感觉凯文海阔天空的牛皮话慢慢地顺耳起来，他那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也就慢慢地不再让我那么抵触和反感。
然后我们两个半醉的人一起来到楼下抽烟。一掏出香烟，我们互相看着大笑起来，凯文手里拿的是一包软中华，我手里却是一包硬中华。
凯文说：“看看，看看！中国移民就是他妈牛啊，不是中华都不屑得抽！”
我解释说：“什么啊，我这中华烟，那是出国前妹夫送我的，我怎么能舍得掏钱买这么贵的烟？”
“啧啧啧！”他鄙夷不屑地看着我，“杨哥，咱们怎么也算是有国际身份证的人，抽烟当然也要有点国际档次。就这软中华，哥们带了四条！我都做好了被海关查出来的准备，结果，嘿，哥们的运气，那没得说！”
我翻了翻眼皮，看了他一眼，表示对他的蔑视。
他继续说：“嘿，你可别这么看我，过两天你断粮了，你还得求我呢！”
“拉倒吧，我可没那么大的烟瘾，断粮了，我正好戒烟。”
我们就那么坐在公寓大楼的门口的树荫下，一边看着门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一边喷云吐雾地抽着烟，一边颠三倒四地闲扯着。忽然我想起一个问题，于是就问：“对了，你是投资移民？” 这个问题其实是我上次问话的继续，飞机上我问他是不是技术移民，他故意躲避了过去，这次我打算八卦到底。
“哥们不是技术移民，也不是投资移民，”他这次倒是回答得干脆。“哥们是假结婚办过来的！”
六
我操。这次轮到我说了一句脏话，不过是在心里。我没想到谜底这么容易就被揭开，这反而让我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下面的对话了：“呃，团聚移民啊？那弟妹呢，怎么不一起过来？”
“杨哥，关键词，假结婚！”他对我的装糊涂显然有些不满，“弟妹，还在国内呢，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就回去接她 。这边那个女人，心可够黑的，收了老子十万加币呢，不过我也没便宜了她，过来当天就把她给睡了！”
我在一边听得直咧嘴，不知道是对他的粗暴作风，还是对他的土豪气质。我近乎猥琐地问：“十万啊，这女人可是够贵的……你年纪轻轻，我倒没看出你是个大款呢。”其实这后面一句才是我要问的。
“那是！”他顿时洋洋得意起来，似乎一下子就忘记了被假老婆割了一刀的痛苦。“杨哥，我刚才都说了，哥们运气好！我前两年买彩票，中了四百万！在国内，这事我都不敢大声吆喝，在这里哥们可啥都不怕。”
四百万！“羡慕嫉妒恨”这五个字顿时就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起来。我酸溜溜地说：“你妈的，运气可真是没得说。我最多中过二十块钱的。”
凯文似乎是在宽慰我：“杨哥，你怎么还没活明白呢，财运，那是老天爷给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那就是没有的。你看，这个道理我中奖那天一下子就明白了，然后我给了父母一百万，给了大哥二哥每人五十万，剩下了百十万，我一想啊，该干点啥呢？然后我就移民了。”
“你可真是好人，孝子啊。我怎么就没有你这样的弟弟呢？”我由衷地赞美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四百万？怎么送出去二百万，还剩百十万了？”我忽然觉得这个帐有些不平。
“税啊！杨哥，彩票大奖是要交税的，一看你就是……唉，不说了，不打击你了。”
七
从这一天起我对凯文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经常检讨自己一开始对凯文的反感，原因可能是他过分张扬的个性与我一贯的谨小慎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后来我对他的好感，部分归因于他的单纯和不羁，他的善良，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他出奇的好运气——我想，这就像凯文喜欢MOLSON，真正喜欢的不见得是啤酒，而是做啤酒的这个亿万富豪。我跟凯文在一起，可能潜意识里也是想沾一下好运气吧？
凯文大概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了结了跟假老婆的纠葛，这个女人跟凯文睡了一个月以后，已经开始渐渐喜欢上了他。眼看就要弄假成真，凯文赶紧找地方搬了出去，当然临走的时候还是甩下了好几千加元。
“房租和伙食费！”凯文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了肝肠寸断的假老婆一手捏着一摞钞票，一手扶着门框，泪水涟涟。
然后凯文就消失了。我无聊的时候给他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发QQ短信，他也不在线，半个月以后他回了我一条QQ短信：“在深圳，下周回加。”
这短信，电报一样简明扼要，看样子这小子是回去搬媳妇了，乐不思蜀呢。
凯文一回到多伦多就来找我了。当时我刚刚找到了一个比萨厂的夜班工作，中午的时候正在蒙头大睡，凯文却急急火火地按响了门铃。
“弟妹呢？”我惺松的睡眼往他身后看去，却没发现第二个人。
“深圳呢。”凯文一边把一条软中华扔到我床上，一边说：“我操，大中午的睡什么觉？走走走，出去喝酒去！”
我一边挠头一边说：“我晚上还要上班呢。”
他愣了一下，马上就骂骂咧咧地说：“上个屁班啊？沙发厂还是比萨厂，还是卖身做鸭？看你这点出息！为了几块最低工资就把自己给卖了？要不我说有些人啊，一辈子就是个穷命！”
看我仍然还是磨磨蹭蹭的样子，他不耐烦了，说：“好好好，咱们就在家里喝，少喝点。憋死我了，再不说话我就憋死个屁的了！”
八
凯文先到厨房的壁橱里翻出了半袋已经受潮变味的黄飞红，又轻车熟路地从我床底下找出了半打啤酒，伸手打开两瓶酒，左右手“当”地碰了一下，然后把左手的酒瓶递给我，举起右手的瓶子咕咚咕咚就是一大口。
“杨哥，有句话憋了我半个月了，都快憋死我了。”
我举着酒瓶子嘬了一小口，疑惑地看着他。他脸部夸张地扭曲着，似乎这口啤酒是世界上最难下咽的饮料。我问：“什么话能把你憋成这样？”
“杨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嫂子接过来？”他忽然虚指了我一下，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还没打算呢，原来的计划是等我找到工作了……”
“快别提你那破工作了！”他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对了，到底是饭店里洗碗呢，还是比萨厂揉面啊？……我跟你讲啊杨哥，你赶紧把嫂子接过来，不然你会后悔的！”他手拍着桌子说完这句话，然后一扬头咚咚咚灌下去半瓶酒。
那一刹那我突然紧张起来，一度怀疑凯文这次回国听说了关于我老婆的什么事情，然后转念一想我就放松了，凯文并不认识她，我们国内居住的城市也差了好几千里。于是我平静地问他：“这话没头没脑的，你回深圳有什么遭遇了吗？”
问完了，我也醒悟过来了，不用问了，肯定是他跟女朋友出了什么问题。
不出我预料，凯文回答说：“他妈的，我这次回去跟她分了！”
“分了？我还以为你回去办她出国的事呢。”
“不用我，人家这几个月早他妈自己办好了！原来跟我好的时候就勾搭上了一个大款，一头猪一样的胖大款，看我出国把钱花得差不多了，转身就他妈钻到猪怀里了！这下好，再过几天，估计大家就在唐人街碰上了。我跟你说杨哥，你不要让我碰上这头猪，见一次我他妈杀一次！”凯文一边愤愤地骂着，一边攥着酒瓶砰砰地敲着桌子，好像这张瘦骨嶙峋的破木头桌子就是那头有钱的猪。
九
看着眼珠子通红的凯文，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我只好一口一口地抿着啤酒，凯文在对面已经开启了第二瓶。
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劝他说：“其实老弟，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这样的女人吧，早暴露早好，等你费半天劲给她办过来了，她再一脚把你踹了，那不是更恶心人？”
“杨哥，你说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按说，她也不是那种人啊。刚开始跟她搞对象的时候，老子还没中彩票呢，没想到，老子有钱了，她反倒变心了！”
“那会不会是因为他对你处理这些钱的方式有些不满啊？比如说，你给了你父母兄弟那么多钱……”
“我操！杨哥！”凯文又瞪着我吼了起来，这一次仿佛我成了那头有钱的猪。“连我给爸妈钱她都会有意见？那老子还真是瞎了眼了……不会不会，她就不是那样的人！”
“那……跟你办移民有关系？她不满你办了假结婚？说是假结婚，那也是要领结婚证的啊，等你跟她再结婚，你就是二婚了。”
“胡说八道！她从来就没反对过我这么办移民，这办法还是我们一块商量出来的呢！说了你不信，办移民这件事，反倒是她比我积极。”
我摇摇头：“那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好好的就掰了呢？你都说了，她早就跟那个大款好上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搞过几次对象——加这一次才两次——杨哥，你肯定比我经验丰富，你倒是给我分析分析啊？”
我没好意思告诉凯文，我比你经验还贫乏呢，我跟老婆搞对象的时候，才算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我假装沉思了一下，说：“总而言之，女人是太容易变心了。哎？会不会你在这边跟那个假老婆的事被她发现了？”
凯文顿时不屑地撇起了嘴：“得得得！杨哥，你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聪明，你刚才都说了，她他妈早就跟那头猪好上了，所以，这事跟我在这边跟那个女人睡觉没有关系！”
我尴尬地连忙点头。
十
那天的案情分析会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反倒把我的啤酒和黄飞红都消耗完了，我也因为旷工失去了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
从此凯文性情大变。以后每次他过来找我喝酒抽烟的时候，总是要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自己丰富多彩的艳遇，比如在QQ上勾搭过几个女留学生，在婚介网站上成功地发展了几次一夜情，还有多伦多华人妓女的地区分布，等等，有些十八禁的内容听得我这三十好几的大男人都脸红心跳。
我只好在他神侃的间隙见缝插针：“凯文，你这么混法，一定要注意卫生啊。”
凯文嘻嘻笑了，忽然一把拉过我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我吓了一跳，飞快地缩回手，骂他道：“你妈的变态了吧，怎么对我一个大老爷们感兴趣了？”
“那哪能啊？我要糟蹋谁也不能糟蹋杨哥你啊 ！”凯文嬉皮笑脸地说，“我是想看看你手上的茧子有多厚了。”
我的脸腾地就红了，吭哧了好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凯文看着我尴尬的样子，笑着说：“怎么样，说中了吧？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啊？……杨哥，我告诉你啊，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洋妞，哥们带你去开开洋荤怎么样？”
“你这个脏东西，你去开过了？”
“还没呢，这不是想拉你一起下水，我怕自己对付不了……”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啪地给他脸上来了一巴掌：“滚，滚！你想死了自己死去，不要拉着我！”
他看着我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张口，半个鱼丸又落回到热气腾腾的火锅里。
十一
那是我们来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阳光温暖，地上的积雪已经化了一多半，我和凯文喝得醉醺醺地，踉踉跄跄地下了楼，沿着湿漉漉的教堂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时地狂笑，引得路人们纷纷侧目。
两边公寓的窗户或阳台上，不时可以看到悬挂的彩虹旗，我知道那是同性恋的标志。我斜眼看了下凯文，如果我是个女人，这个家伙可能还真是魅力十足。
然后我立刻就被自己这个念头雷得五内俱焚。难道说枯燥单调的加拿大生活，已经让我产生了变性倾向？我走路的姿势立刻就规规矩矩起来，也刻意地跟疯疯癫癫的凯文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后来我曾经反思过自己的这些想法，我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凯文，但只是泛泛的那种喜欢，绝对不是要悬挂彩虹旗的那种。
凯文与我，几乎是两个极端，一个是高高瘦瘦，帅气十足，一个是矮矮胖胖，普普通通，性格方面也是，他是大大咧咧，张扬豪放，我却是小心翼翼，优柔寡断，总之，我们两个人在许多方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可以说互补。
所以，凯文说话做事的方式，在我看来仿佛就是内心一直渴望却一直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实施的，所以我往往会以一种非常欣赏的态度来看着他。这样的情形，就像是我忽然发现了一面魔镜，这面镜子里照出的，是我一直没有发现的自己的另一面。
十二
教堂街的荒唐念头像一个黑影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此后我故意减少了与凯文的接触，并且在一开春就把家人接了过来。老婆说：“一定要让女儿上最好的小学。”我一咬牙，到士嘉堡北部一个传说中的好学区租了一间两卧室的公寓，跑那么远的另一个目的是，那边离凯文远了许多。
生活慢慢稳定下来了，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在新市找到了一个IT技术支持的工作，算是初步做回了老本行，虽然工资不算高，但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也足够应付一家人的日常开支了。我每天开着新买的八年新的烤肉，在404高速上逆滚滚车流而行，来到加拿大以来，第一次心里充满了希望。
然而我和老婆之间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在机场国际到达出口见到老婆的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等回到家里，我总是感觉自己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她也很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说：“孩子跟我睡习惯了，还是我们俩睡大屋吧。”
我带着深深的负罪感回答：“好吧。”
凯文听说我的家人过来了，特地跑来看我们。那一天我们照常喝着啤酒，我试图象以前那样地跟凯文说说笑笑，却总是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凯文借着酒劲对老婆说：“嫂子，我跟你讲，杨哥是个老实人！我跟他一个飞机过来的，所以说你不在加拿大这段时间，我眼睛一直替你盯着他呢！别说是贼胆子，他连贼心都没有过！绝对一百分好男人！”
老婆站在厨房里尴尬地笑着，我忙对凯文说说：“行了行了，喝差不多了啊！”
下楼送凯文的时候，我们又一起在楼下抽烟，凯文问我：“杨哥，你小子不对劲啊？你跟嫂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啊？”我一脸无辜。
“少来，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那是不是你出了什么问题？跟我这儿装清纯，在外面偷偷搞了女人了？”
“没有啊！”我装作吃惊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问题？你就是那个问题啊，害我差点走了弯路。
“我可要严肃地跟你讲啊，你要是对不起嫂子，哥们就拿你当猪头削了！”凯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啊！”
我呆呆地抽着烟，看他走了不到二百米，转身又回来了。
“对了，忘了一件事。有空的时候，给我当司机，哥们要找工作了！”
我向他点点头，他又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潇洒惯了的凯文竟然要找工作了？看来，凯文的钱糟蹋得差不多了。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些担忧。
十三
没多久，凯文打电话要我第二天陪他去马庄面试。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然后特地去找部门经理请了一天假。
一大早，西装革履的凯文就来到了我的家里，他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杨哥？帅吗？”
“帅！如果是个女老板，绝对就拿下了。”我跟他开着玩笑，老婆也在一边笑着。
凯文看看老婆，看看我，冲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好好，好！有杨哥这句话，我们今天肯定是羊到成功了。”
我明白他好好好的意思，于是心照不宣地一笑。上次凯文走后，我主动要求搬回了大卧室，平时也尽量注意自己的态度，我和老婆两个人的关系竟然以超出我预料的速度正常化了起来。
开车走在路上，凯文说：“行啊杨哥，嫂子态度明显好多了嘛。知错就改，杨哥是个好同志。”
我问：“嗯，我一直在努力表现。你今天面试什么工作？”
“中文网上找到的，一个批发公司的销售经理。”
“卖什么的？”
“还不知道呢，不过做销售哥们有经验啊！再说，他们要国语，粤语，英语，咱这语言都没问题啊！喂杨哥我跟你讲，尤其是这语言，咱普通话这么地道，粤语又那么强，绝对有优势！”
我听得不住地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想，就凯文这性格，还真是个做销售的好材料。
面试的地方在一栋看上去非常富丽堂皇的住宅。他进去面试的时候，我就把车停在马路上，一边等他，一边艳羡地欣赏着周围造型各异的豪宅。
不到二十分钟，凯文怒气冲冲地出来了，还没上车，就挥着手大声招呼我：“走走走，咱们走！”
我看他脸色不好，就慢慢地开车往回走着，一边小心地问他：“怎么样？废了？”
“我操，别提了！这家人也太他妈黑了！网上明明说给十三块钱，结果刚才跟我讲三个月试用期，每个月四百！老子去做鸭一天也不止四百啊！”
“那真是太不像话了。这不是违反劳动法嘛，最低工资都没保证。”
“这还是好的，我在等面试的时候就跟女秘书聊上了，就这样的工作，三十多个申请的，光今天面试就是六个人！还有，这个小秘书，她自己是个女留学生，现在做什么抠傲普的，你猜多少钱？”
“办公室助理，CO-OP，总不至于比你这个四百更少吧？”
“四百？一分钱都没有，就是他妈白干！”凯文伸出右手，用食指用力地指点着前方，好像对面就是那个吸血鬼老板的脑门。
“不给钱啊？这老板也太贱人了，这样的公司，说什么都不能给他干活。”
我们就这么骂了一路，等快到他家的时候，我问：“现在怎么办？”
“等消息，然后继续找。”宣泄过后，凯文的情绪开始有些低落。
“等消息？什么意思，你还真打算给他白干啊？”
“蚊子肉也是肉啊，哥们可是连泡妞的钱都没了。再说试用期也就是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我听了有些难受，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安慰他说：“那就先干着也好，骑驴找马吧。”
十四
凯文最终还是没有拿到那家批发公司的工作。接下来，他先是到我原来打工的比萨厂干了两个月，后来竟然神奇地找到了一个进口公司仓库管理员的工作，一小时十二加元。
“我会叉车啊 ！”看着我怀疑的眼光，凯文得意地说。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叉车？”
“杨哥，瞒谁我都不能瞒你，我找了个朋友，学过半天。”凯文满不在乎地用食指敲着烟灰回答。
然而凯文才干了不到一周就出事了，失控的叉车把一堆货物齐刷刷推倒，老板骂骂咧咧地把凯文赶出了仓库。
后来凯文又干过不少的工作。他长得干净帅气，嘴皮子又好，不说脏话的时候，往往比较容易给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所以面试的成功率出奇地高。但是他往往一个工作干不长久就被走人了，其原因不外是在仓库门口抽烟，或者跟专横的老板小三吵架。总之，他的工作履历越来越丰富，但他的小时工资却从来没有超过十三加元。
在凯文忙忙碌碌的就业和下岗的循环中，我一直都像一个完全的彻底的朋友那样在帮助他，在我眼里，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地恢复到了当初喝酒抽烟的状态，我看他的眼光也终于正常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啊！”凯文焦躁不安地说，“再这么搞，哥们这块金子就埋没在粪坑里了。哎你说我的好运气呢？杨哥，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找个学校上学？我看好多人都是有了文凭才找到专业工作的。”我挠着头回答。
“哎哟上学就算了！”凯文龇牙咧嘴地说，“我这辈子最怕的地方就是学校了。你再想想别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凯文在楼下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杨哥，快下楼！”
我急急忙忙跑下楼来，看到凯文正坐在一辆CARAVAN的驾驶室里笑嘻嘻地看着我。“杨哥，上车，坐我的大VAN兜风去！”
我惊奇地绕着他的二手车转了一圈，问：“行啊你，天天跟我哭穷，现在倒有钱买豪车了？”
凯文志满意得地说：“什么豪车？别寒碜我！这叫商务车，哥们要干个体户，搞接送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第一次见到凯文，是在我第二次来加拿大的路上。当时他正在往行李架内塞着一个巨大的手提包，一边塞，一边笨拙地移动身体，给走向机舱后面的乘客们让道，口里不停地说着：“Sorry！ Sorry！”
然后他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靠过道的位置，扭过头看着我，用口音很重的英语问：“Chinese？”
我回答说：“是啊。”
“多伦多？”
这是北京飞往多伦多的飞机，难道还有中途下车的不成？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但我还是耐心地回答：“对。”
“太好了，同路啊！这一路不闷了！”他显得莫名其妙地兴奋，似乎丝毫没注意到我的面无表情。“我叫凯文，你呢？”
“哦，我叫杨河东。”
“杨河东。”他重复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后疑惑地问：“就没个英文名字？”
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离别的我本来就心情不爽，听到他这话顿时心生反感：“没有啊，哪里来的规定说我们去加拿大就要有英文名字？”
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快，就笑着说：“杨哥，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您别介意啊。其实有个英文名字好啊，方便，您想想……当然了，您的名字，老外念起来不拗口，也行。不过，如果您真要起英文名字，那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英文名字那也是有讲究的。”
我点头，表示同意。
他继续兴奋地问：“那您知道我这名字，Kevin，英文里什么意思吗？”我茫然地看着他，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己解释道：“那意思是梦、想、成、真！我特地找了一个海龟博士给我起的，我操花了我一顿烤肉呢！”
后来我注意到，他激动起来的时候，几乎每句话都会带着这个口头语，而他谈话的时候不激动的时间是很少的。所以，为了不对读者造成视觉污染，我打算在后面引用他的讲话时尽量忽视这两个字眼。
我礼节性地回答说：“真的啊，那这个名字含义真好。”
二
这一路他用了一半的时间来滔滔不绝地跟我闲扯，我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他对我的称呼先是“您”，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你”了。飞了还不到两个小时，我的个人信息已经被他套去了一多半，包括我的籍贯、毕业的大学、原工作单位、甚至老婆的姓名，以及我是第二次登录的移民，刚刚跟老婆女儿在机场分手，等等等等。
而他也主动彻底地交代了他自己的背景。他祖籍河北，小时候跟着当兵的父亲到了宁夏，在广州读了大学，毕业以后去了深圳工作，现在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据我的理解，自由职业意思就是无业 ），这次来加拿大，是他初次移民登录，也是他第一次出国。
我问他：“你是技术移民？”
他摇着头说：“不是。”
然后就没了下文，他又开始了天南海北的扯淡。这让我对他的移民性质产生了好奇。
在不跟我聊天的另一半时间里，每隔一会儿，他就要么站起身，要么伸长了脖子，向机舱前后左右东张西望，那模样有时候像一只猎狗在搜寻猎物，有时候又像一只神经过敏的兔子在警戒天敌，让他在一群昏昏欲睡的乘客中格外显眼。
好奇心驱动之下，我趁他观察机舱的功夫也偷偷观察了他几次。他浑身的名牌装扮，让我一度怀疑他是投资移民，但他这幅沉不住气的模样不像一个成功的商业人士；或者他是一个父母投资移民的富二代，但是他父亲的军人身份又无法跟投资移民联系起来。那么，他很可能是家庭团聚移民了，他的妻子在加拿大，而他就是来投奔她的。家庭团聚，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假结婚？
我一边偷偷观察他，一边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我认为最为合理的推测。他在张望的时候也好几次注意到了我在看他，每一次都是冲我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继续他的搜寻或者警戒。这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三
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到达终点的时候，凯文忽然按了呼叫按钮，把一个空姐叫了过来：“Paper, pen, please！”
接过纸和笔，凯文趴在小桌子上刷刷刷写了一些东西，然后把那张纸嗤地撕下来，伸手递给我，说：“杨哥，这是我的 QQ 号，我们保持联系！”
我接过来，看到纸上龙飞凤舞写了一个巨大的英文名字“KEVIN”，后面是一串数字。我答应着说：“好 ！”
可能是我敷衍了事的态度让他有些不满，他说：“哎，杨哥，你有没有QQ 啊 ？给我一个，回头我加你。”
我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但是又不好拒绝，只好回答说：“有啊。”然后接过纸笔，在凯文的注视之下写上了我的大名和QQ号码。
凯文郑重其事地把我给他的那张纸叠好，塞到自己钱包里，然后把钱包费力地塞回到牛仔裤兜里，拍了一拍，说：“妥了！哥们我在加拿大这就算有朋友了！”
我们交换QQ号码的这个过程中，华人空姐一直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最后从凯文手里接过纸笔，说了声“祝您好运”，转身离去了。
“祝您好运”？我不知道这祝福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凯文的，我已经开始预感到，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可能会像牛皮糖一样缠上我。
我苦笑了一下，转头向窗外看去，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了，大地上镜面一样亮闪闪的串串湖泊已经清晰可见。这时候我听到身后凯文大惊小怪的叫声：“我操！加拿大有这么多的湖啊！……那一个个的小水池子，应该是湖吧 ，杨哥？”
四
果然，还没等我把时差倒过来，凯文就开始了对我的骚扰。
我先是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验证信息：“加我。”我猜可能是凯文，但是一来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二来他这条信息含糊而蛮横，让我有足够的底气对这样的请求予以忽略，所以我就没有理他。
过了两天，他似乎回过味来了，就重新给我发了条验证信息：“杨哥，我是凯文。”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装糊涂了。
QQ里断断续续的聊了没两天，他已经打听到了我的住址和电话，于是他说：“杨哥，我们住得不远啊，改天我来看你。”
结果第二天上午，我起床没多久，房东就过来敲门了：“老杨，你的电话。”我苦笑了一下，知道我加拿大这个临时住处的电话的人，除了老婆，就是凯文了，老婆刚刚在QQ上下线，这个电话，除了凯文，还能是谁呢？
“杨哥Morning！”凯文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说，“我在LCBO呢，你啤酒喝什么牌子？百威？MOLSON？还是青啤？”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初来乍到，我都不知道LCBO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个卖啤酒的地方，于是我说：“随便吧，什么都行。”
“那就是MOLSON了！加拿大牌子，亿万富翁的企业，喝了会交好运哦，你一定得尝尝 ！”
过了十几分钟，凯文拎着一打啤酒笑嘻嘻地出现在了我的门前。
五
喝酒果然是个拉近人际关系的有效手段。就着凯文带来的两个凉菜和我临时拍的一个拌黄瓜，我和凯文每人喝了三四瓶啤酒，然后我就感觉凯文海阔天空的牛皮话慢慢地顺耳起来，他那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也就慢慢地不再让我那么抵触和反感。
然后我们两个半醉的人一起来到楼下抽烟。一掏出香烟，我们互相看着大笑起来，凯文手里拿的是一包软中华，我手里却是一包硬中华。
凯文说：“看看，看看！中国移民就是他妈牛啊，不是中华都不屑得抽！”
我解释说：“什么啊，我这中华烟，那是出国前妹夫送我的，我怎么能舍得掏钱买这么贵的烟？”
“啧啧啧！”他鄙夷不屑地看着我，“杨哥，咱们怎么也算是有国际身份证的人，抽烟当然也要有点国际档次。就这软中华，哥们带了四条！我都做好了被海关查出来的准备，结果，嘿，哥们的运气，那没得说！”
我翻了翻眼皮，看了他一眼，表示对他的蔑视。
他继续说：“嘿，你可别这么看我，过两天你断粮了，你还得求我呢！”
“拉倒吧，我可没那么大的烟瘾，断粮了，我正好戒烟。”
我们就那么坐在公寓大楼的门口的树荫下，一边看着门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一边喷云吐雾地抽着烟，一边颠三倒四地闲扯着。忽然我想起一个问题，于是就问：“对了，你是投资移民？” 这个问题其实是我上次问话的继续，飞机上我问他是不是技术移民，他故意躲避了过去，这次我打算八卦到底。
“哥们不是技术移民，也不是投资移民，”他这次倒是回答得干脆。“哥们是假结婚办过来的！”
六
我操。这次轮到我说了一句脏话，不过是在心里。我没想到谜底这么容易就被揭开，这反而让我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下面的对话了：“呃，团聚移民啊？那弟妹呢，怎么不一起过来？”
“杨哥，关键词，假结婚！”他对我的装糊涂显然有些不满，“弟妹，还在国内呢，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就回去接她 。这边那个女人，心可够黑的，收了老子十万加币呢，不过我也没便宜了她，过来当天就把她给睡了！”
我在一边听得直咧嘴，不知道是对他的粗暴作风，还是对他的土豪气质。我近乎猥琐地问：“十万啊，这女人可是够贵的……你年纪轻轻，我倒没看出你是个大款呢。”其实这后面一句才是我要问的。
“那是！”他顿时洋洋得意起来，似乎一下子就忘记了被假老婆割了一刀的痛苦。“杨哥，我刚才都说了，哥们运气好！我前两年买彩票，中了四百万！在国内，这事我都不敢大声吆喝，在这里哥们可啥都不怕。”
四百万！“羡慕嫉妒恨”这五个字顿时就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起来。我酸溜溜地说：“你妈的，运气可真是没得说。我最多中过二十块钱的。”
凯文似乎是在宽慰我：“杨哥，你怎么还没活明白呢，财运，那是老天爷给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那就是没有的。你看，这个道理我中奖那天一下子就明白了，然后我给了父母一百万，给了大哥二哥每人五十万，剩下了百十万，我一想啊，该干点啥呢？然后我就移民了。”
“你可真是好人，孝子啊。我怎么就没有你这样的弟弟呢？”我由衷地赞美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四百万？怎么送出去二百万，还剩百十万了？”我忽然觉得这个帐有些不平。
“税啊！杨哥，彩票大奖是要交税的，一看你就是……唉，不说了，不打击你了。”
七
从这一天起我对凯文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经常检讨自己一开始对凯文的反感，原因可能是他过分张扬的个性与我一贯的谨小慎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后来我对他的好感，部分归因于他的单纯和不羁，他的善良，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他出奇的好运气——我想，这就像凯文喜欢MOLSON，真正喜欢的不见得是啤酒，而是做啤酒的这个亿万富豪。我跟凯文在一起，可能潜意识里也是想沾一下好运气吧？
凯文大概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了结了跟假老婆的纠葛，这个女人跟凯文睡了一个月以后，已经开始渐渐喜欢上了他。眼看就要弄假成真，凯文赶紧找地方搬了出去，当然临走的时候还是甩下了好几千加元。
“房租和伙食费！”凯文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了肝肠寸断的假老婆一手捏着一摞钞票，一手扶着门框，泪水涟涟。
然后凯文就消失了。我无聊的时候给他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发QQ短信，他也不在线，半个月以后他回了我一条QQ短信：“在深圳，下周回加。”
这短信，电报一样简明扼要，看样子这小子是回去搬媳妇了，乐不思蜀呢。
凯文一回到多伦多就来找我了。当时我刚刚找到了一个比萨厂的夜班工作，中午的时候正在蒙头大睡，凯文却急急火火地按响了门铃。
“弟妹呢？”我惺松的睡眼往他身后看去，却没发现第二个人。
“深圳呢。”凯文一边把一条软中华扔到我床上，一边说：“我操，大中午的睡什么觉？走走走，出去喝酒去！”
我一边挠头一边说：“我晚上还要上班呢。”
他愣了一下，马上就骂骂咧咧地说：“上个屁班啊？沙发厂还是比萨厂，还是卖身做鸭？看你这点出息！为了几块最低工资就把自己给卖了？要不我说有些人啊，一辈子就是个穷命！”
看我仍然还是磨磨蹭蹭的样子，他不耐烦了，说：“好好好，咱们就在家里喝，少喝点。憋死我了，再不说话我就憋死个屁的了！”
八
凯文先到厨房的壁橱里翻出了半袋已经受潮变味的黄飞红，又轻车熟路地从我床底下找出了半打啤酒，伸手打开两瓶酒，左右手“当”地碰了一下，然后把左手的酒瓶递给我，举起右手的瓶子咕咚咕咚就是一大口。
“杨哥，有句话憋了我半个月了，都快憋死我了。”
我举着酒瓶子嘬了一小口，疑惑地看着他。他脸部夸张地扭曲着，似乎这口啤酒是世界上最难下咽的饮料。我问：“什么话能把你憋成这样？”
“杨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嫂子接过来？”他忽然虚指了我一下，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还没打算呢，原来的计划是等我找到工作了……”
“快别提你那破工作了！”他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对了，到底是饭店里洗碗呢，还是比萨厂揉面啊？……我跟你讲啊杨哥，你赶紧把嫂子接过来，不然你会后悔的！”他手拍着桌子说完这句话，然后一扬头咚咚咚灌下去半瓶酒。
那一刹那我突然紧张起来，一度怀疑凯文这次回国听说了关于我老婆的什么事情，然后转念一想我就放松了，凯文并不认识她，我们国内居住的城市也差了好几千里。于是我平静地问他：“这话没头没脑的，你回深圳有什么遭遇了吗？”
问完了，我也醒悟过来了，不用问了，肯定是他跟女朋友出了什么问题。
不出我预料，凯文回答说：“他妈的，我这次回去跟她分了！”
“分了？我还以为你回去办她出国的事呢。”
“不用我，人家这几个月早他妈自己办好了！原来跟我好的时候就勾搭上了一个大款，一头猪一样的胖大款，看我出国把钱花得差不多了，转身就他妈钻到猪怀里了！这下好，再过几天，估计大家就在唐人街碰上了。我跟你说杨哥，你不要让我碰上这头猪，见一次我他妈杀一次！”凯文一边愤愤地骂着，一边攥着酒瓶砰砰地敲着桌子，好像这张瘦骨嶙峋的破木头桌子就是那头有钱的猪。
九
看着眼珠子通红的凯文，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我只好一口一口地抿着啤酒，凯文在对面已经开启了第二瓶。
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劝他说：“其实老弟，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这样的女人吧，早暴露早好，等你费半天劲给她办过来了，她再一脚把你踹了，那不是更恶心人？”
“杨哥，你说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按说，她也不是那种人啊。刚开始跟她搞对象的时候，老子还没中彩票呢，没想到，老子有钱了，她反倒变心了！”
“那会不会是因为他对你处理这些钱的方式有些不满啊？比如说，你给了你父母兄弟那么多钱……”
“我操！杨哥！”凯文又瞪着我吼了起来，这一次仿佛我成了那头有钱的猪。“连我给爸妈钱她都会有意见？那老子还真是瞎了眼了……不会不会，她就不是那样的人！”
“那……跟你办移民有关系？她不满你办了假结婚？说是假结婚，那也是要领结婚证的啊，等你跟她再结婚，你就是二婚了。”
“胡说八道！她从来就没反对过我这么办移民，这办法还是我们一块商量出来的呢！说了你不信，办移民这件事，反倒是她比我积极。”
我摇摇头：“那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好好的就掰了呢？你都说了，她早就跟那个大款好上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搞过几次对象——加这一次才两次——杨哥，你肯定比我经验丰富，你倒是给我分析分析啊？”
我没好意思告诉凯文，我比你经验还贫乏呢，我跟老婆搞对象的时候，才算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我假装沉思了一下，说：“总而言之，女人是太容易变心了。哎？会不会你在这边跟那个假老婆的事被她发现了？”
凯文顿时不屑地撇起了嘴：“得得得！杨哥，你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聪明，你刚才都说了，她他妈早就跟那头猪好上了，所以，这事跟我在这边跟那个女人睡觉没有关系！”
我尴尬地连忙点头。
十
那天的案情分析会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反倒把我的啤酒和黄飞红都消耗完了，我也因为旷工失去了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
从此凯文性情大变。以后每次他过来找我喝酒抽烟的时候，总是要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自己丰富多彩的艳遇，比如在QQ上勾搭过几个女留学生，在婚介网站上成功地发展了几次一夜情，还有多伦多华人妓女的地区分布，等等，有些十八禁的内容听得我这三十好几的大男人都脸红心跳。
我只好在他神侃的间隙见缝插针：“凯文，你这么混法，一定要注意卫生啊。”
凯文嘻嘻笑了，忽然一把拉过我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我吓了一跳，飞快地缩回手，骂他道：“你妈的变态了吧，怎么对我一个大老爷们感兴趣了？”
“那哪能啊？我要糟蹋谁也不能糟蹋杨哥你啊 ！”凯文嬉皮笑脸地说，“我是想看看你手上的茧子有多厚了。”
我的脸腾地就红了，吭哧了好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凯文看着我尴尬的样子，笑着说：“怎么样，说中了吧？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啊？……杨哥，我告诉你啊，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洋妞，哥们带你去开开洋荤怎么样？”
“你这个脏东西，你去开过了？”
“还没呢，这不是想拉你一起下水，我怕自己对付不了……”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啪地给他脸上来了一巴掌：“滚，滚！你想死了自己死去，不要拉着我！”
他看着我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张口，半个鱼丸又落回到热气腾腾的火锅里。
十一
那是我们来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阳光温暖，地上的积雪已经化了一多半，我和凯文喝得醉醺醺地，踉踉跄跄地下了楼，沿着湿漉漉的教堂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时地狂笑，引得路人们纷纷侧目。
两边公寓的窗户或阳台上，不时可以看到悬挂的彩虹旗，我知道那是同性恋的标志。我斜眼看了下凯文，如果我是个女人，这个家伙可能还真是魅力十足。
然后我立刻就被自己这个念头雷得五内俱焚。难道说枯燥单调的加拿大生活，已经让我产生了变性倾向？我走路的姿势立刻就规规矩矩起来，也刻意地跟疯疯癫癫的凯文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后来我曾经反思过自己的这些想法，我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凯文，但只是泛泛的那种喜欢，绝对不是要悬挂彩虹旗的那种。
凯文与我，几乎是两个极端，一个是高高瘦瘦，帅气十足，一个是矮矮胖胖，普普通通，性格方面也是，他是大大咧咧，张扬豪放，我却是小心翼翼，优柔寡断，总之，我们两个人在许多方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可以说互补。
所以，凯文说话做事的方式，在我看来仿佛就是内心一直渴望却一直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实施的，所以我往往会以一种非常欣赏的态度来看着他。这样的情形，就像是我忽然发现了一面魔镜，这面镜子里照出的，是我一直没有发现的自己的另一面。
十二
教堂街的荒唐念头像一个黑影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此后我故意减少了与凯文的接触，并且在一开春就把家人接了过来。老婆说：“一定要让女儿上最好的小学。”我一咬牙，到士嘉堡北部一个传说中的好学区租了一间两卧室的公寓，跑那么远的另一个目的是，那边离凯文远了许多。
生活慢慢稳定下来了，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在新市找到了一个IT技术支持的工作，算是初步做回了老本行，虽然工资不算高，但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也足够应付一家人的日常开支了。我每天开着新买的八年新的烤肉，在404高速上逆滚滚车流而行，来到加拿大以来，第一次心里充满了希望。
然而我和老婆之间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在机场国际到达出口见到老婆的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等回到家里，我总是感觉自己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她也很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说：“孩子跟我睡习惯了，还是我们俩睡大屋吧。”
我带着深深的负罪感回答：“好吧。”
凯文听说我的家人过来了，特地跑来看我们。那一天我们照常喝着啤酒，我试图象以前那样地跟凯文说说笑笑，却总是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凯文借着酒劲对老婆说：“嫂子，我跟你讲，杨哥是个老实人！我跟他一个飞机过来的，所以说你不在加拿大这段时间，我眼睛一直替你盯着他呢！别说是贼胆子，他连贼心都没有过！绝对一百分好男人！”
老婆站在厨房里尴尬地笑着，我忙对凯文说说：“行了行了，喝差不多了啊！”
下楼送凯文的时候，我们又一起在楼下抽烟，凯文问我：“杨哥，你小子不对劲啊？你跟嫂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啊？”我一脸无辜。
“少来，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那是不是你出了什么问题？跟我这儿装清纯，在外面偷偷搞了女人了？”
“没有啊！”我装作吃惊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问题？你就是那个问题啊，害我差点走了弯路。
“我可要严肃地跟你讲啊，你要是对不起嫂子，哥们就拿你当猪头削了！”凯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啊！”
我呆呆地抽着烟，看他走了不到二百米，转身又回来了。
“对了，忘了一件事。有空的时候，给我当司机，哥们要找工作了！”
我向他点点头，他又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潇洒惯了的凯文竟然要找工作了？看来，凯文的钱糟蹋得差不多了。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些担忧。
十三
没多久，凯文打电话要我第二天陪他去马庄面试。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然后特地去找部门经理请了一天假。
一大早，西装革履的凯文就来到了我的家里，他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杨哥？帅吗？”
“帅！如果是个女老板，绝对就拿下了。”我跟他开着玩笑，老婆也在一边笑着。
凯文看看老婆，看看我，冲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好好，好！有杨哥这句话，我们今天肯定是羊到成功了。”
我明白他好好好的意思，于是心照不宣地一笑。上次凯文走后，我主动要求搬回了大卧室，平时也尽量注意自己的态度，我和老婆两个人的关系竟然以超出我预料的速度正常化了起来。
开车走在路上，凯文说：“行啊杨哥，嫂子态度明显好多了嘛。知错就改，杨哥是个好同志。”
我问：“嗯，我一直在努力表现。你今天面试什么工作？”
“中文网上找到的，一个批发公司的销售经理。”
“卖什么的？”
“还不知道呢，不过做销售哥们有经验啊！再说，他们要国语，粤语，英语，咱这语言都没问题啊！喂杨哥我跟你讲，尤其是这语言，咱普通话这么地道，粤语又那么强，绝对有优势！”
我听得不住地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想，就凯文这性格，还真是个做销售的好材料。
面试的地方在一栋看上去非常富丽堂皇的住宅。他进去面试的时候，我就把车停在马路上，一边等他，一边艳羡地欣赏着周围造型各异的豪宅。
不到二十分钟，凯文怒气冲冲地出来了，还没上车，就挥着手大声招呼我：“走走走，咱们走！”
我看他脸色不好，就慢慢地开车往回走着，一边小心地问他：“怎么样？废了？”
“我操，别提了！这家人也太他妈黑了！网上明明说给十三块钱，结果刚才跟我讲三个月试用期，每个月四百！老子去做鸭一天也不止四百啊！”
“那真是太不像话了。这不是违反劳动法嘛，最低工资都没保证。”
“这还是好的，我在等面试的时候就跟女秘书聊上了，就这样的工作，三十多个申请的，光今天面试就是六个人！还有，这个小秘书，她自己是个女留学生，现在做什么抠傲普的，你猜多少钱？”
“办公室助理，CO-OP，总不至于比你这个四百更少吧？”
“四百？一分钱都没有，就是他妈白干！”凯文伸出右手，用食指用力地指点着前方，好像对面就是那个吸血鬼老板的脑门。
“不给钱啊？这老板也太贱人了，这样的公司，说什么都不能给他干活。”
我们就这么骂了一路，等快到他家的时候，我问：“现在怎么办？”
“等消息，然后继续找。”宣泄过后，凯文的情绪开始有些低落。
“等消息？什么意思，你还真打算给他白干啊？”
“蚊子肉也是肉啊，哥们可是连泡妞的钱都没了。再说试用期也就是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我听了有些难受，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安慰他说：“那就先干着也好，骑驴找马吧。”
十四
凯文最终还是没有拿到那家批发公司的工作。接下来，他先是到我原来打工的比萨厂干了两个月，后来竟然神奇地找到了一个进口公司仓库管理员的工作，一小时十二加元。
“我会叉车啊 ！”看着我怀疑的眼光，凯文得意地说。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叉车？”
“杨哥，瞒谁我都不能瞒你，我找了个朋友，学过半天。”凯文满不在乎地用食指敲着烟灰回答。
然而凯文才干了不到一周就出事了，失控的叉车把一堆货物齐刷刷推倒，老板骂骂咧咧地把凯文赶出了仓库。
后来凯文又干过不少的工作。他长得干净帅气，嘴皮子又好，不说脏话的时候，往往比较容易给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所以面试的成功率出奇地高。但是他往往一个工作干不长久就被走人了，其原因不外是在仓库门口抽烟，或者跟专横的老板小三吵架。总之，他的工作履历越来越丰富，但他的小时工资却从来没有超过十三加元。
在凯文忙忙碌碌的就业和下岗的循环中，我一直都像一个完全的彻底的朋友那样在帮助他，在我眼里，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地恢复到了当初喝酒抽烟的状态，我看他的眼光也终于正常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啊！”凯文焦躁不安地说，“再这么搞，哥们这块金子就埋没在粪坑里了。哎你说我的好运气呢？杨哥，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找个学校上学？我看好多人都是有了文凭才找到专业工作的。”我挠着头回答。
“哎哟上学就算了！”凯文龇牙咧嘴地说，“我这辈子最怕的地方就是学校了。你再想想别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凯文在楼下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杨哥，快下楼！”
我急急忙忙跑下楼来，看到凯文正坐在一辆CARAVAN的驾驶室里笑嘻嘻地看着我。“杨哥，上车，坐我的大VAN兜风去！”
我惊奇地绕着他的二手车转了一圈，问：“行啊你，天天跟我哭穷，现在倒有钱买豪车了？”
凯文志满意得地说：“什么豪车？别寒碜我！这叫商务车，哥们要干个体户，搞接送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