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朝圣的悲剧——关于《英国病人》
一、
曾有朝圣者，为着某个目标或圣地，终生行走。这行走的路径，有大半迂回于荒漠中，无路可辨；这正是朝圣者所喜爱的——在喧嚣尘世，每到一处都是人的世界。他们必须停下来，并遵从此处的规则。荒漠不一样。它没有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新的朝圣者有可能不受任何已存规则的束缚，并任意创造自己的规律——在这个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上帝一样。也只有在这个地方，他离上帝最近。同时因为荒漠风大，一阵狂风可以淹没一座城，比如楼兰，所以先前的路都因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复存在，朝圣者可以在踏出每一步之后立刻看到自己行走的痕迹。或许这痕迹会在一秒钟之后消失，然而朝圣者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们不会回头。对于朝圣者来说，“现在”和“过去”都是不存在的，只有“将来”，而且是一个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将来”，存在于他们的幻象。圣地和真知贬损现实，降低了过去的重要性。
荒漠因为没有路而得到朝圣者的青睐，也因为看不到尽头而让他们有所宽慰。圣地和真知或者在荒漠的尽头，或者在另一个荒漠的开端；不论在那里，它总在他处而不在身边，并且一定会在到达的那一刹那由希望变作失望，由圣地变作废墟。这于是被朝圣者作为不做任何停留而继续前行的借口。这样不停的行走，来源于对于静止的恐惧；静止意味着终止，意味着死亡。弗洛伊德说，我们所遭受的威胁来源于三个方面，其中一个方面来自于我们的身体，因为它注定要衰弱和消亡；它甚至不能没有作为提醒人们它的存在的信号：疼痛和苦恼。死亡是，而且仅仅是，这种威胁的原形。由这威胁引发的恐惧，成了朝圣者们不停行走的驱力。
二、
《英国病人》中，艾玛殊伯爵就是一个这样的朝圣者。他厌弃舒适的城堡生活，所以来到沙漠，以为这一望无际的荒漠，应该可以给与他一个身份的印证——比那个贵族的头衔更加接近理想的印证。然而没有；这地方显然不是他的圣地。时常在电影中看到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沙漠中来回的走着；心理分析学会说，这样的走着，说明他内心的焦虑。这焦虑，应该来自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有的时候他会在一些零碎的纸片上记下只言片语，不成篇章——这应该是害怕成规模的语句会留下曾经来过的证据。而他，很显然只想跋涉，前行，然后忘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遇到了凯瑟琳。
和他一样，她也是一个朝圣者。不过与他的沉默寡言不同，她艳光四射，充满活力；与他的形影相吊也不同，她有一个同伴，就是她的丈夫。他们在旅途中相遇，有礼貌的打了招呼。之后，他们就该向着不同的方向继续前行，这样才符合游戏规则。然而他们没有。他们犹豫了。电影场景在荒漠和开罗之间来回切换：荒漠是产生没有任何束缚、赤裸、原始、无底线的自由的温室和天堂；开罗是被文明侵蚀了、被规则分割了、被伦理掐住了脖子的监狱。他们的爱情会使他们在天堂与监狱同时止步，停留，并不得不同时遵守两处的规则。这于任何人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这两处的规则是绝对相互抵触的。景色的转换暗传着信念的摇摆不定：他们要停下来，还是要各自前行？
或许是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觉得熟悉；或许是因为跋涉的时间太久了，需要休憩；又或许是因为的确寂寞的紧了，偶然间看到自己，不得不爱。总之，他们停了下来，并爱了。他们身上朝圣者的气质决定了他们的爱情必定会像烟花，一旦点燃，就是一生，灿烂转瞬，便是毁灭。肌肤之亲和床笫之欢在彼此的身体内留下了证据，于是再度前行，竟突然变得不可能。那么干脆就听任自己毁灭吧——跋涉的尽头不一定是那个自己想去的地方；而这里，至少还有爱人。
影片结束时，汉娜和凯瑟琳的声音交替着，读着凯瑟琳的遗书，上面写道“没有国界的地图”和“只有爱人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应该只存在于一个广阔的荒漠中；这荒漠中的人们，爱着彼此，也爱着他们之间疏离的关系。这是凯瑟琳在生命终结时所领悟的，然而已经太晚了。他们的墓志铭上不会有太美好的字句；他们的爱情中的风光，世人不会领略；他们毁灭的理由，更不会为人所知晓。
三、
有人说，他们毁灭，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不伦之恋——一个孤独的未婚男子和一个孤独的已婚女子之间的爱情。这样一来，电影多少就有了一些中世纪修道院的口气：你要忏悔，因为你有罪。我却以为，安东尼•明格拉将故事的场景放在战时的荒漠，本意大概就是要让人们以一种不一样的眼光来理解这样的感情。在我看来，他们的毁灭，来自于他们违背了朝圣者的规则——你只能前行，不要停留，也不要回头。艾玛殊伯爵，以及其他与他一样的朝圣者们，以为沙漠中没有新鲜，没有诱惑，不会为自我的身体需求和他人的灵魂需求所左右。他显然没有料到凯瑟琳的出现。他不是一个坚定的朝圣者；他的爱人也不是。他们甚至也不是坚定的叛逆者。他们在对规则的憎恶与恐惧间游离不定，并多次停下来，试图反思。他们没有意识到，对于朝圣者，静止，就意味着死亡，反思，也意味着对过去的否定。
作为体验流动的、喜欢畅通无阻的自由的朝圣者们，在荒漠中行进的目的，是为了逃避身份固定带来的恐慌；荒漠本来就是一个不易于留下任何印迹的地方——城市中我们还可用砖瓦建造房屋，而在荒漠中，任何动作留下的痕迹一秒钟之后就可能消失。没有在过去留下痕迹，身份的固定也就无从谈起。而感情一旦有了固定的对象，身份也就相对的固定了下来——他本来完全可以用自己来定义自己，而现在，他是“另一个人的爱人”；他本来是自己的上帝，而现在，他现在是另一个人的天使。另一方面，身分的固定，也意味着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也不能对此处规则视而不见。这样一来，如果再要前行，就多了诸多顾忌。被迫的静止，与他身上生来自由的气质，是完全相悖的。这样的悖论下，他的结局，只有毁灭——精神上的，或是肉体上的。对于艾玛殊伯爵和凯瑟琳来说，他们的精神先于肉体灭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朝圣者，为了心中那个隐约的概念，不停的前行。不一样的是，我们不用去荒漠，因为荒漠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英语中shopping mall的mall，本意就是“可以用来行走的广阔的空间”。圣奥古斯丁说，“据记载，该隐建造了一座城市，亚伯似乎只是一个世间的朝圣者，没有建造任何城市。”我们没有建立什么，只是不停的违背自己的意愿，与身边的人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联系，耽误了前行的脚步，最终和艾玛殊伯爵以及凯瑟琳一样，没有一个像样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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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曾有朝圣者，为着某个目标或圣地，终生行走。这行走的路径，有大半迂回于荒漠中，无路可辨；这正是朝圣者所喜爱的——在喧嚣尘世，每到一处都是人的世界。他们必须停下来，并遵从此处的规则。荒漠不一样。它没有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新的朝圣者有可能不受任何已存规则的束缚，并任意创造自己的规律——在这个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上帝一样。也只有在这个地方，他离上帝最近。同时因为荒漠风大，一阵狂风可以淹没一座城，比如楼兰，所以先前的路都因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复存在，朝圣者可以在踏出每一步之后立刻看到自己行走的痕迹。或许这痕迹会在一秒钟之后消失，然而朝圣者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们不会回头。对于朝圣者来说，“现在”和“过去”都是不存在的，只有“将来”，而且是一个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将来”，存在于他们的幻象。圣地和真知贬损现实，降低了过去的重要性。
荒漠因为没有路而得到朝圣者的青睐，也因为看不到尽头而让他们有所宽慰。圣地和真知或者在荒漠的尽头，或者在另一个荒漠的开端；不论在那里，它总在他处而不在身边，并且一定会在到达的那一刹那由希望变作失望，由圣地变作废墟。这于是被朝圣者作为不做任何停留而继续前行的借口。这样不停的行走，来源于对于静止的恐惧；静止意味着终止，意味着死亡。弗洛伊德说，我们所遭受的威胁来源于三个方面，其中一个方面来自于我们的身体，因为它注定要衰弱和消亡；它甚至不能没有作为提醒人们它的存在的信号：疼痛和苦恼。死亡是，而且仅仅是，这种威胁的原形。由这威胁引发的恐惧，成了朝圣者们不停行走的驱力。
二、
《英国病人》中，艾玛殊伯爵就是一个这样的朝圣者。他厌弃舒适的城堡生活，所以来到沙漠，以为这一望无际的荒漠，应该可以给与他一个身份的印证——比那个贵族的头衔更加接近理想的印证。然而没有；这地方显然不是他的圣地。时常在电影中看到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沙漠中来回的走着；心理分析学会说，这样的走着，说明他内心的焦虑。这焦虑，应该来自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有的时候他会在一些零碎的纸片上记下只言片语，不成篇章——这应该是害怕成规模的语句会留下曾经来过的证据。而他，很显然只想跋涉，前行，然后忘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遇到了凯瑟琳。
和他一样，她也是一个朝圣者。不过与他的沉默寡言不同，她艳光四射，充满活力；与他的形影相吊也不同，她有一个同伴，就是她的丈夫。他们在旅途中相遇，有礼貌的打了招呼。之后，他们就该向着不同的方向继续前行，这样才符合游戏规则。然而他们没有。他们犹豫了。电影场景在荒漠和开罗之间来回切换：荒漠是产生没有任何束缚、赤裸、原始、无底线的自由的温室和天堂；开罗是被文明侵蚀了、被规则分割了、被伦理掐住了脖子的监狱。他们的爱情会使他们在天堂与监狱同时止步，停留，并不得不同时遵守两处的规则。这于任何人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这两处的规则是绝对相互抵触的。景色的转换暗传着信念的摇摆不定：他们要停下来，还是要各自前行？
或许是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觉得熟悉；或许是因为跋涉的时间太久了，需要休憩；又或许是因为的确寂寞的紧了，偶然间看到自己，不得不爱。总之，他们停了下来，并爱了。他们身上朝圣者的气质决定了他们的爱情必定会像烟花，一旦点燃，就是一生，灿烂转瞬，便是毁灭。肌肤之亲和床笫之欢在彼此的身体内留下了证据，于是再度前行，竟突然变得不可能。那么干脆就听任自己毁灭吧——跋涉的尽头不一定是那个自己想去的地方；而这里，至少还有爱人。
影片结束时，汉娜和凯瑟琳的声音交替着，读着凯瑟琳的遗书，上面写道“没有国界的地图”和“只有爱人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应该只存在于一个广阔的荒漠中；这荒漠中的人们，爱着彼此，也爱着他们之间疏离的关系。这是凯瑟琳在生命终结时所领悟的，然而已经太晚了。他们的墓志铭上不会有太美好的字句；他们的爱情中的风光，世人不会领略；他们毁灭的理由，更不会为人所知晓。
三、
有人说，他们毁灭，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不伦之恋——一个孤独的未婚男子和一个孤独的已婚女子之间的爱情。这样一来，电影多少就有了一些中世纪修道院的口气：你要忏悔，因为你有罪。我却以为，安东尼•明格拉将故事的场景放在战时的荒漠，本意大概就是要让人们以一种不一样的眼光来理解这样的感情。在我看来，他们的毁灭，来自于他们违背了朝圣者的规则——你只能前行，不要停留，也不要回头。艾玛殊伯爵，以及其他与他一样的朝圣者们，以为沙漠中没有新鲜，没有诱惑，不会为自我的身体需求和他人的灵魂需求所左右。他显然没有料到凯瑟琳的出现。他不是一个坚定的朝圣者；他的爱人也不是。他们甚至也不是坚定的叛逆者。他们在对规则的憎恶与恐惧间游离不定，并多次停下来，试图反思。他们没有意识到，对于朝圣者，静止，就意味着死亡，反思，也意味着对过去的否定。
作为体验流动的、喜欢畅通无阻的自由的朝圣者们，在荒漠中行进的目的，是为了逃避身份固定带来的恐慌；荒漠本来就是一个不易于留下任何印迹的地方——城市中我们还可用砖瓦建造房屋，而在荒漠中，任何动作留下的痕迹一秒钟之后就可能消失。没有在过去留下痕迹，身份的固定也就无从谈起。而感情一旦有了固定的对象，身份也就相对的固定了下来——他本来完全可以用自己来定义自己，而现在，他是“另一个人的爱人”；他本来是自己的上帝，而现在，他现在是另一个人的天使。另一方面，身分的固定，也意味着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也不能对此处规则视而不见。这样一来，如果再要前行，就多了诸多顾忌。被迫的静止，与他身上生来自由的气质，是完全相悖的。这样的悖论下，他的结局，只有毁灭——精神上的，或是肉体上的。对于艾玛殊伯爵和凯瑟琳来说，他们的精神先于肉体灭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朝圣者，为了心中那个隐约的概念，不停的前行。不一样的是，我们不用去荒漠，因为荒漠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英语中shopping mall的mall，本意就是“可以用来行走的广阔的空间”。圣奥古斯丁说，“据记载，该隐建造了一座城市，亚伯似乎只是一个世间的朝圣者，没有建造任何城市。”我们没有建立什么，只是不停的违背自己的意愿，与身边的人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联系，耽误了前行的脚步，最终和艾玛殊伯爵以及凯瑟琳一样，没有一个像样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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