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公元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8秒,中国唐山,一阵蓝光闪过之后,大地顿成废墟,几十万人的生命灰飞烟灭。唐山大地震成为中国人心中永恒的悸与痛。
然而不幸中有万幸,悲剧亦酿造奇迹。在唐山大地震中,紧靠唐山地区迁安、卢龙两县的青龙满族自治县,房屋损坏18万多间,其中倒塌7300多间,但直接死于地震灾害的只有一人,世人称之为“青龙奇迹”。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青龙奇迹”几十年来隐而未彰,近年始有媒体披露。
本刊特约《唐山警世录》作者张庆洲先生,深入探察“青龙奇迹”原委,对话奇迹的缔造者,相信30年前发生在青龙的一切,必将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卅载弹指,逝者已矣,劫火未熄,殷鉴不远。谨以此文祭奠亡灵,并启来者。
30年前,7月27日(农历七月初一),几天断断续续的连阴雨过后,火辣辣的太阳照耀了整整一天。黄昏降临的时候,燠热依然悄无声息地弥漫着。人疲倦了,树木疲倦了,整个唐山都疲倦了。一缕一缕的炊烟像柔柔的黑纱,轻轻融入夏日黄昏的迷迷茫茫的天空。唐山人无法忘记和亲人生活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后,数十万人的生命结束了,还有数十万幸存者由此而改变了一生……
与大地震有关的还有一座美丽的小山城——青龙满族自治县。在这个无法忘却的黄昏,这里是另外一种场景。远处的山尖缓缓地刺破了夕阳,西边的半个天就被染红了。整个县城一片悲壮。路边大喇叭滚动播发着临震警报,“地震随时有可能发生……地震……”
县委书记兼县长冉广岐坐镇帐篷当中,一脸的庄严,指挥青龙满族自治县47万人民创造着人类灾害史上最伟大的奇迹之一。
夜愈来愈深。一阵阵藕荷色的光仍在闪烁。乘凉的唐山人陆续走进了自己的家。中外宾客也回到了下榻的地方。渐渐的,唐山市的大街小巷变得空空荡荡……
唐山和青龙,同一个月亮,同一片星空。
青龙记忆
我曾经希望青龙“奇迹”是以讹传讹的产物。
如果青龙真的成功预防了唐山大地震,反而会使唐山24万遇难者的亲属无法接受;会使有正义和良知的地震工作者悔恨不已:也会使新闻机构感到震惊——假如唐山也和青龙一样公开预报了大地震……
青龙县温泉村。
76岁高龄的老人房玉树,坐在自家门槛上呆着。他脚有残疾,足背弓起,像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朝堂屋望过去,一个老妇人也是满头白发,正烧火做饭。屋檐下码着一层层的树枝,半人多高好几垛。那树枝似乎一般长短,很整齐。
老人家,这是您打的柴?
不是,是儿子们打的!我啥也干不动了。就是吃,等死。
老人槐树皮一样的紫脸膛颤颤儿地,嘴巴就张开了,几颗零零乱乱泛黄的牙。憨笑,山里人很质朴的憨笑。
1976年唐山大地震您老记得不?
记得记得,那么大的事儿!
地震之前有人通知没?
听着信儿了。
房玉树老人指着一座主峰的峰顶说,你瞅那就剩三根柱子了。那是四道沟楼,震倒了!我听我爷爷说,那楼是秦始皇修的呢。小时候我上去过,那楼是砖的,一尺三四的大青砖,就稀里哗啦地倒了,就剩下三根柱啦。经了多少皇上也没坏,那年头小日本的炮也没打坏。76年地一动,就塌了。你看那边的长城,也净撸松的。
家里伤着人了吗?
听着信儿了,没伤着人。
这是初夏时节,晚上六七点钟了,明晃晃的太阳还在山梁子上挂着。盘山路的拐弯处大都有居住的人家,有的两三户有的四五户。房子大都是红砖青瓦的建筑。炊烟起了。院子里有几棵树,树与树之间拉着铁线。有红色的小衣服也有雪白的乳罩,很温暖的山民小院落。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人类赖以生存的窝。
暮色渐渐降临了。山民的院落亮起了三三两两的电灯。哦,就几户人家,电线也得翻山越岭而来。我就对青龙满族自治县的县长油然生出一种敬意。
我想起房玉树老汉的话,青龙县政府是怎样翻山越岭一户一户地给这个信儿的?
清晨6点多,我从县政府招待所出来,呼吸几口清鲜的空气,顿时五脏六腑就爽了许多。
一位老人头发花白,紫脸膛的皱纹核桃皮一样,写满了富足与真诚。
我拿着录音机笑着凑上去:大伯您早!
他一愣,很和蔼地望着我。
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您还记得吗?
他右手放在耳根上,说记得记得。
我怎么称呼您,您叫什么名字。
他笑笑,哦,我叫张英。
您工作单位在哪儿?
我工作单位没有,我是下放回家的。我家在双山子。当时呢,叫大队是不?大队叫大伙做好准备,要发生地震,但没说多大。
大队怎么知道有地震?
是公社说的。
大队挨门挨户通知的?
当时双山子有一个小组,管通知,就说大伙注意啦,一个劲儿开会,黑接白日地值班。
你们那里死人了吗?
我们庄三百多口子人,一个没死。
你们是什么大队?
青龙县双山子人民公社沟口子大队。我们沟口子大队以民兵为主,民兵连长负责,连长叫张云鹤。
唐山大地震前几天通知的?
记不清了,有一两天哪?
青龙县政府招待所往北是一个十字路口,东南角有一个小杂货店。我进去以后,又进来一位买东西的中年人,有四五十岁的样子。我问了当年唐山大地震的预报情况。他说他当时在邮电局,“电话里有通知”。
死而复生的董武
董武,1949年生人,青龙县医院副主任医师,现任门诊部主任。
1976年7月27日,他从青龙前往唐山。大地震发生后,青龙派人寻找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7天以后,他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
我采访了这位在唐山大地震即将来临之际,从青龙赶往唐山“送死”的历史见证人。
1976年,我在青龙县大杖子卫生院工作。县里抽我去给修路的民工保健。修的是青龙至滦县的国道。1976年20几号我记不清了,修路指挥部开会传达县委会议精神,说京津唐地区有强烈地震,要大家做好预防地震的准备工作。
1976年7月27日,修路修到肖营子公路桥,电焊条告急了。那时国家物资统一分配,电焊条也缺。我有个亲戚在唐山是轻工业局局长,叫张一。修路指挥跟我说,你上唐山走点后门去,买点电焊条来,可多可少,10来包也行。
我这就上了唐山。
1976年7月27号晚上我住在于张一家。他家在唐山市内,焦灰顶的平房一共三大间。
那天晚上特别热!张一说喝点酒吧。我说不喝。你总也不来,喝点吧。他就给我倒了一盅。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我说,我们青龙传达啦。
张一说,传达啥啦?
我说,京津唐地区近几天有地震。咱们得小心点。
张一说,你可别瞎说,人家说你造谣,破坏生产,可别说别说啦!
当时他们家五口人,我们分三个屋睡下了:我一个屋,张一两口子一个屋,岳父母和上初中的女儿一个屋。
我临睡觉在床前摆了一个凳子,衣服和鞋都准备好了。
夜深了,我听见呜呜的响声。张一家在钢厂附近,我以为过火车呢,开始没在意。但是觉着不对劲,声音有点不像火车,我马上想到这是地震!我一把抱了衣服冲外跑,因为晚上睡觉门是开着的,没几秒钟我就到了门外头。我到院里一看,天特别亮,跟白天差不多的那样亮。
我就喊:地震啦——!地震啦——!
他岳父岳母趴在窗台上。我喊了一句:冲我身上扑!我接一个甩一个都甩到院子当中,孩子也跳出来了。张一出来的时候,房子就塌了。
震完天又黑了。
我说张一,冲皋(张一的爱人)呢?他说没有哇!我们就找冲皋,她被夹在立柜和衣架中间了。我俩扒出冲皋以后,她还有呼吸,意识有点不清。两腿不会动,有血。后来诊断为骨盆骨折。
7月30号,到处都是伤员和死尸!唐山飞机场满着,遵化也满着,最后我护送一些伤员转到东陵马兰峪卫生院。
家里知道我上了唐山,就派了三批人找我也找不到。于是青龙传说我砸死在唐山了。
8月5号,青龙交通局4个人坐汽车找到了马兰峪卫生院。卫生院的大夫说,是有一个董武,他在这里抢救伤员做了好几台手术呢。我和家乡人劫后重逢都哭了。他们说快回去吧,你家里人急得快疯啦!我说,我在马兰峪给家里发过一封信,在石人沟邮局还发过一封电报。那阵儿乱,家里根本没收到。那天我们连夜赶回了青龙。
一进家,母亲抱着我放声大哭!他把大劫难的信息带到了家乡
王春青的履历很简单:1953年11月8日生,满族,平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青龙县三拨子中学教书。1975年12月调到县科委主管地震工作。
他中等个,长脸,不修边幅。土色的西装没一点熨烫的意思。他说话一笑一笑的,浓浓的青龙口音,几乎每一句话的结尾都是“那啥”两个字。
他是属于大山的孩子,一身的质朴与倔强。
问:您是怎么知道唐山大地震临震信息的?
王春青:1976年6月8号,我在承德开了三天地震会。10号那天吧,家里(指青龙县科委)给我打电话说,7月14号在唐山召开全国的地震工作经验交流会。青龙是河北省地震工作重点县,重点县都参加。我从承德直接去了唐山。我记得是13号报到14号开会。
地点在唐山市商业服务楼。
14、15号上午基本上是介绍经验,下午参观二中、八中等观测点。16号白天也是大会。
16号晚上吃完饭,我正在床上侧歪着呢,省地震局的一个女同志挨着屋敲门,通知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的汪成民来了,要讲讲震情。我想这个会应该听听,有好处。好像是晚上8点多开始的,前后瞅瞅有五六十人。
我找了个座位,不前不后看得也清楚。
汪成民讲了几点。一个呢,世界地震活跃期的现状,近两年发生7级以上强震比较多。再一个呢,华北地区一两年内可能发生7级以上强震。最后讲了各地汇总上来的震情,有地震地质大队的预报意见,也有其他单位的预报意见。他说:
当前京津唐渤海地区有七大异常,震情严峻,7月22日——8月5日可能有5级左右的地震,下半年到明年有7至8级强震的可能,要注意采取措施。
19号散会。那时唐山至青龙还没有公共汽车。只能坐火车从唐山到北京,由北京到兴隆。从兴隆坐公共汽车回到青龙。回到家是7月21号了。
问:你回到青龙以后是如何向领导汇报的?
王春青:我心里很着急。预报意见是7月22日至8月5日可能发生5级左右地震。时间不等人哪,必须立即向领导汇报,由领导做出决策。应该尽的责任必须尽到!
我连夜整理记录。
7月22号,我向县革委会办公室主任马刚汇报。马刚说,县里正开农业学大寨三级干部会,参加会的有800多人,领导忒不好找。你先回去我给你找,让领导安排时间听汇报。
我跟科委办公室张宏久商量,跟大头头可不能瞎说。我俩就拉出了几条:
一是按照国务院69号文件的调子讲华北“要立足于有震,提高警惕,防备六级以上地震的突然袭击”。这个文件能引起领导的重视。
二是汇报唐山地震工作经验交流会情况,重点是汪成民讲的震情。
三是讲一下我县16个地震监测点的异常,我们虽然认不准有没有大地震,但起码是仪器有变化。
……
青龙做了什么
1976年7月24日20点30分青龙县委召开常委会。参加会议的有县委副书记张平义,县革委会副主任于深,县委常委陈永福和马刚。张平义主持会议。并做出了八条决定。
7月25日,科委主任王进志受县委委托在县三级干部800多人大会上作关于震情的报告。会议决定:每个公社回去2名干部抓防震,1名副书记(或武装部长),1名工作队长,连夜赶回所在公社,26日早8点必须到岗!会议提出:
1.必须在7月26日前将震情通知到每一个人。
2.干部必须在办公室坚守岗位,不得留在家里或处理个人事务。
3.立即开始地震和洪灾的预防和宣传工作。
4.每个公社、每个村必须设立防震指挥办公室,向邻近市镇传递信息。
5.建立24小时通讯联络,汇报,巡逻,保持与邻县的联系,了解周围地区一切有关情况。
6.利用各种宣传方式宣传:广播、车间宣传、电话通知、黑板报、夜校。
7.门窗一律打开;不要在屋内煮饭、吃饭;如可能就睡在户外的防震棚内。
7月25日,青龙人民会永远铭记这个不眠之夜。近百名干部十万火急地奔向各自所在的公社。青龙是山区,那时交通很不方便。有班车的就坐班车,有自行车就骑自行车,离县城近点的就翻山越岭地走。
7月26日早8点,全县43个公社的干部按照县委的死命令,全部到岗。
此时,距唐山大地震仅有44个小时。
仅举两例:
下打虎店村(距唐山90公里):
家家的小喇叭不厌其烦地播放着震情通报。
简易抗震棚雨后的山蘑一样钻出来……
民兵把固执的老年人送进抗震棚。
村巡逻队一天检查两次,防止居民回家滞留(成年人若在家将处以罚款)。
下抱榆槐村(距唐山75公里):
村干部和生产队长紧急会议之后,立即召开了300多人的群众大会,通知村民可能发生地震,宣传预防办法。
搭建防震棚,群众陆续从住宅搬出。
……
7月27日,青龙县中学地震研究小组在收集前兆资料时发现,许多黄鼠
狼一反昼伏夜出的常态,在白天乱跑,这一天达到了高潮!学校原定7月28日召开的地震专题讨论会提前到7月27日举行。
中心第一小学的学生们在操场上课。
县百货公司等商店在外面搭了临时防震棚售货。
7月27日,双山子中学土地电微安表出格。
7月27日,干沟乡庞丈子村柳树沟泉水异常。这眼泉平日清亮见底,水面有2平方米左右,此时却不断地往上翻白浆,水搅成了乳白色。有一种小小的黑虫子,硬壳,平时在水底趴着,浮上水面来回窜动。
地震监测员说,比海城地震前兆还邪乎。
青龙满族自治县上上下下处于临震状态。
1976年11月8日,粉碎“四人帮”仅25天,国家地震局发出了《地震工作简报》第17期,比较详细地披露了青龙县成功地预防了唐山大地震。摘录如下:
今年7月中旬,青龙县地办的同志,参加国家地震局在唐山召开的京津唐渤张群测群防经验交流会时,在会外了解到国家地震局地震地质大队等几个单位预报……7月21日会议结束回县,向县委作了汇报。……7月24日,由县委书记冉广岐同志开电话会进行传达部署……唐山地震使该县房屋损坏18万多间,其中倒塌7300多间,但直接死于地震灾害的只有一人……
20年后,他无法沉默
老人背很驼,像背着一个小面袋,再也卸不下去了。他穿戴也土,掉到垄沟里找不着。脸上老人癍不少,脖子上还有几粒黄豆大小的,煞是抢眼。
这是1976年的青龙县委书记兼县长吗?我与老人一搭话,便不由得眼前一亮。他谈吐明快,思维相当敏捷。引经据典挥洒自如。青龙和保定的口音混杂着,浓重的声音就像一口苍老的钟,客厅仿佛也跟着发颤了。他就是冉广岐。
20年后,他无法沉默。
冉广岐:唉—!俺爷俩坐一块了,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地说!唐山大地震过了一些日子,承德地委书记告诉我,这个事我跟省委汇报了,就不要声张了。国家地震局7月14号在唐山召开了一个会,汪成民发出了地震信息。唐山砸了个烂酸梨,青龙却无一人伤亡。作为国家地震局不好说。这个事就压下了。
我跟任何人不讲,不光是地委有话,还有我个人的想法:
第一呢,我自个说这事是王婆卖瓜。
第二呢,老人家有教导:“出了一点力就觉得了不起,喜欢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毛泽东,1939年)。你老吹自个做什么呀?
这个事应该归功于谁?
周总理从邢台地震后就非常重视地震了。后来,老部长李四光就专门研究这个问题,他早就有预言,实际上等于发布了长期预报。1974年,国务院专门下发了69号文件,提出京津唐渤张要有大地震。
我这个七品芝麻官应该是:“下情上达,上情下达。”我做了一半,上情该下达的下达了,下情该上达的没上达。说啥呀?我就是动了动嘴儿——上情下达呀。
问:唐山大地震20周年前夕,联合国官员科尔博士首先调查了青龙。青龙的事就露馅了。你守口如瓶20年,其实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1996年7月,科尔代表联合国向您颁发了纪念品。你没法沉默了吧?
冉广岐:科尔问,你这里能做的,唐山为什么不能?你看问的挺简单吧,这一针下去还有点疼哩。我说,唐山跟青龙没法比。青龙是农业县,让老百姓出去防震,啥损失也没有。大伏天的也就是蚊子多叮几个疙瘩呗。唐山不中啊,钢铁公司开滦煤矿,作决策自己不敢作主。
我任青龙县委书记以后就总琢磨,京津唐渤张要闹大地震可不得了。
我对地震一无所知,只知道要有地震。但为啥地震,地震怎么发生怎么预防,一点不知道哇。
我就托人上科委上外地找资料。为啥呢?一方面被震情所驱使;另一方面老人家有教导,“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毛泽东,1957年)。还说,要“恭恭敬敬地学,老老实实地学,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毛泽东,1949年)。我就学了李四光的《地质力学》。地应力怎么发展,怎么由小到大,怎么积累到一定程度,地下的力超过了岩石的弹性极限就突然爆发。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
为啥有地方地震,有地方不地震。这就要学点板块学说。地球不是完整的,它有好多条大裂缝,七裂八歪的,这就是地震断裂带。我研究这个不光是为了对付地震,青龙要修小水库啊。青龙水利化建设当时居全国第4位。我修的水库不能在断裂带上,漏水呀,防渗咋办?挖多深合适?全县好多小水库呢。
我有个朋友姓侯,跟我关系最好。有一天他到我家,他进门问我干啥去了,我老伴说他看书呢。他看了看我的书,大叫,嘿呀!不务正业。这不是你研究的东西!现在(1976)这个乱劲,要少说话慢张口,遇到问题绕着走。
他说,你当县委书记别管这个事,多管闲事落不是。
我说,盲人骑瞎马早晚出事!
我们就建了24个地震观测点。
问:青龙出现了什么异常?
冉广岐:微观异常是肯定的,宏观异常也出现了。
冷口温泉的温度一年四季都很平稳,就突然上升了2度多。我到冷口去落实,结果属实。
我们又到了大杖子公社土坎子大队。路边有一口井,往日用扁担勾着水桶往上打水,那天我蹲井沿上,手拿着瓢就能舀水。这说明地壳已经开始活动了。
我不敢掉以轻心,紧着奔八一水库,水库要是裂了可不是小事情。
我说发动群众们观察。牲口不进圈,鸡不上窝,黄鼠狼子搬家……宏观现象都要上报。动物有特异功能,人比不上它们哪。
人除了脑瓜子,别的器官都退化啦。有人说,青龙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说呀,有的人心瞎眼也瞎,谁瞎谁知道。
狼来了,谁家的孩子谁抱着
问:据王春青介绍,他向张平义汇报,张平义向您汇报。您讲要向青龙县委常委会汇报,这是您拍的板?
冉广岐:当时我不拍板,全县不能动,是吧?那阵儿青龙县还有两个副书记,张平义是从大队提上来的,他是办社的模范,另一个张树枝就跟《青松岭》里那个晓梅一样,她那阵年轻不多嘴。
我们三个书记先开了个小会,议论的问题有三个:
第一呢,发布临震预报,全县47万人都出来,如果不震,这就是一个大笑话!
第二呢,那阵儿正是批邓掀高潮的时候,发布临震预报,这就影响了批邓大方向,这个罪名可是不轻。
第三呢,县里没权发布临震预报,只能请示省里。
最后还得我拍板,谁让我是“一把手”呢?
我说地震不是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有时还不准呢。
至于说批邓,屋里批院里批有啥区别啊?
这个请示问题,汪教授说7月下旬有5级左右地震,下半年有7—8级大
地震。咱们今天研究,是7月下旬不是7月上旬。今天是7月24号!
咱们请示地委,地委能马上请示上级么?正乱着,谁管这个事呀。半年也批不下来。咱们不是讲活学活用吗?老人家怎么说来着?“盲目地表面上完全无异议地执行上级的指示,这不是真正地在执行上级的指示,这是反对上级指示或者对上级指示怠工的最妙方法”(毛泽东,1930年)。
这个时候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四光是大科学家,早有预言,69号文件也两年多了,是时候了,咱们还有啥犹豫的?科学家都说了,咱们就干就拍板!一旦出了问题我兜着。上级要追查就追查我,这事与你俩无关。
狼来了,谁家的孩子谁抱着!
1976年7月24日晚8点30分,我们就召开了青龙县委常委会。那个会议记录你看见了吧?县委不光是那几个常委。敢于参加那个会的,我冉广岐感谢他们!因为那是一次有风险的常委会。谁都有事业和家庭,还不许人家活动活动心眼儿?中国人本来就不傻,进常委会的人有傻子吗?
问:您作为“一把手”发布了临震预报,到底有啥压力?
冉广岐:你这个小子啊,非捅我心窝子不可!
我让他们弄了一块大苫布,找几个棍子一支,几条绳子一拽,帐篷立起来,我就坐里头咧。
我几天几宿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地折腾。
临震预报发了,全县47万人大部分出来了,大喇叭就那么广播。“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说实话吧,我也有老婆孩子,也有自己的事业。我心里头:一边是县委书记的乌纱帽,一边是47万人的生命,反反复复地掂哪。毛主席的话还真给我壮胆了,共产党员要具备“五不怕”啊,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老婆离婚……
不发警报而万一震了呢?我愧对这一方的百姓。嘴上可能不认账,心里头过不去——一辈子!
我还特别欣赏林则徐的两句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驱之?
问:唐山大地震爆发的那一刻,您在干什么?
冉广岐:我迷迷瞪瞪地想撒泡尿。从帐篷里走出来,冲南(唐山方向)一瞅,半个天都是红的,像火烧云一样吧。紧跟着大地就晃开啦,县委大院的石头墙就跟大龙似地乱摆,摆着摆着就轰轰隆隆地倒了。
老天爷真震啦!我站不住,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就想,这么大劲儿,青龙肯定是震中了。要震就震吧,大不了摔个屁股墩,没啥了不起!
问:当时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冉广岐:青龙一度成为唐山的后方医院,接收的伤员最多。
我们没伤人哪。青龙接收截瘫伤员就270多人。这么重的伤员,县医院咋能治得了?要是胳膊腿儿砸坏的好办,住上几天吃点米饭,拄着拐棍家走了。截瘫伤员,妇女和孩子就不中了,治坏了咋办?实在无能为力了,就给上级打报告,上级派直升飞机来,我们的南河套就成了飞机场,把重伤员运走了。
问:青龙成功地预防了唐山大地震,你感觉最欣慰的是什么?
冉广岐:无一伤亡固然欣慰,但最欣慰的是,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听共产党的话,相信科学,没错!
这是一方百姓的结论啊。